第1章 鹭安堂藏锋

作品:《砚心藏鹭

    暮春的雨总黏糊糊的,把青石巷泡得发潮。巷尾鹭安堂的木匾被风刮得歪歪斜斜,檐下晒着的紫苏叶滴着水,溅在门槛边的青苔上,晕开小绿圈。


    苏鹭正坐在案前筛当归,指尖捏着竹筛轻轻晃动,褐红色的药片落在白瓷盘里,衬得她腕上那道浅疤愈发明显。堂内弥漫着苦艾与薄荷混合的气息,药柜上贴着的“专治男子隐疾”纸条,是她去年特意让木匠刻的,毕竟这年头,女医摆摊容易遭非议,挂个偏门招牌反倒能清净些。


    “苏大夫,您在吗?”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面色蜡黄得像浸了水的宣纸,手里攥着的素色帕子边角磨得发毛。是街口绸缎庄的王老爷,上个月刚因心悸来诊过,今日却连肩背都塌着,走路时左脚尖悄悄往里撇,像是右腿沉得抬不起来。


    苏鹭放下竹筛,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脉枕在桌上,自己垫块帕子,我这枕巾上周刚洗的。”


    王老爷局促地坐下,锦袍下的手在膝头蹭了蹭,拽过帕子裹住脉枕才将手腕搭在脉枕上。他腕上的玉镯滑到肘弯,露出三道浅淡的勒痕,该是常年戴紧袖护腕留下的。“苏大夫,这几日……”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尾偷偷瞟向堂外,“我总觉得夜里睡不安稳,一闭眼就浑身发寒,连盖两床锦被都暖不透,您看是不是……是不是上个月的心悸又犯了?”


    他话没说完,苏鹭的指尖已经搭了上去。指腹贴着他微凉的腕脉,先是轻按寸关尺,继而加重力道抵着脉门。王老爷肩头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半声闷哼,却飞快咬住下唇,像是怕疼又怕丢人。苏鹭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脸,落在他领口松垮处露出的青痕上,那痕迹不是跌打损伤的紫黑,而是透着股阴翳的青灰,形状像片展开的柳叶,边缘还泛着极淡的白霜似的光泽,倒像是从皮肉里渗出来的。


    “脉沉细而涩,寸脉弱得快摸不着,”苏鹭收回手,指腹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舌苔伸出来我看看。”


    王老爷僵了僵,才慢吞吞张大嘴。舌尖抵着下齿,舌面淡白得没半点血色,边缘还留着深深的齿痕,舌苔白得像涂了米糊,舌根还发黏,“你是不是又偷喝冰碗子了?”


    王老爷脸“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拢领口,“就……就喝了两口,天热……”


    “热也轮不到你这把年纪喝冰的。”“心悸倒没犯,”苏鹭拿起毛笔,蘸墨时笔尖顿了顿,“是寒邪入了少阴经,还缠上了络脉。夜里发寒是因为肾阳亏得厉害,连带着心阳也弱,两床锦被暖的是皮肉,暖不了你骨子里的寒气。”


    王老爷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手指紧紧攥住帕子,“那……那领口这痕……”


    “是阴寒瘀在皮下了,”苏鹭把药方推过去,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你右腿是不是比左腿沉?夜里起夜时,是不是得扶着墙才能站稳?”


    王老爷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苏大夫您怎么知道?我这几日连去铺子都得坐轿,右腿一沾地就麻得像过电……”


    “你常年在绸缎庄久坐,冬春之交又爱喝冰碗子,”苏鹭挑眉,指了指他锦袍下摆沾着的糖霜,该是今早吃甜汤蹭上的,“寒邪从足少阴经往上窜,先堵了下肢络脉,再往脏腑里渗。再拖上半月,怕是连路都走不了,还得添个五更泄泻的毛病。”


    她顿了顿,笔尖在药方末尾添了味药,又补充道,“当归三钱,枸杞五钱,加两颗桂圆煮水,早晚各一碗,桂圆要去壳带核煮,核里的火性正好能温肾。另外,你领口那伤别用皂角洗,皂角性寒,越洗寒邪越重,找块粗布蘸着米酒擦,米酒要陈三年以上的,擦时顺着青痕往上揉,三日就能消。”


    王老爷拿着药方的手都在抖,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那……那这病……是……”


    “是男子隐疾里的‘寒疝’初起,”苏鹭语气没半点波澜,指了指案上的银锭,“诊金五两,不还价。现在治还能靠汤药调过来,等寒邪钻进□□,怕是得用针挑络脉,到时候疼得你哭爹喊娘,可就不是五两银子能解决的了。”


    王老爷连忙掏出银子放在桌上,指尖都在发颤,拿起药方正要走,又忽然停住脚,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苏大夫,我昨天听店里的伙计说,最近有批穿黑衣服的人在巷子里打听,问有没有能解‘奇毒’的大夫,您说他们是找……”


    苏鹭捏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她抬眼看向王老爷,语气听不出情绪,“黑衣服?有没有说别的?”


    “没了,就说要找‘懂桑皮线连肉’的大夫。”王老爷摇摇头,又怕惹麻烦,连忙拱手,“那我先回去了,谢苏大夫!”


    木门关上后,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苏鹭盯着案上的黑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筛边缘,“桑皮线连肉”是她给人缝合伤口时用的法子,除了三年前救过的那个老乞丐,再没人知道。那些黑衣人,难不成是冲着她来的?


    她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青囊诡札”四个字。指尖刚碰到书脊,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随后便是“砰砰砰”的敲门声,力道极重,像是要把木门撞碎。


    苏鹭眼神一凛,随手抄起案上的银刀,那刀是她去年从铁匠铺定做的,刃口锋利,平时用来切药材,关键时刻也能防身。她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谁?”


    门外没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一丝血腥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她手指扣住门栓,缓缓拉开一条缝。


    巷口的雨地里,两个身影蜷缩着。靠前的那个半跪着,素白折扇掉在泥里,扇骨断了两根,他撑着半边身子,月白暗纹锦袍被血浸得发黑,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他怀里还护着个老者,老者胸口插着半截黑针,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紫,显然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