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携伤叩医门

作品:《砚心藏鹭

    “救……他。”


    那人抬起头,苏鹭才看清他的脸,眉峰清隽,眼尾带着点内敛的弧度,鼻梁高挺,唇色因失血泛白却轮廓规整。肤色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瓷白,唯有额角擦破块皮,渗着细小红血珠,反倒添了几分落魄的清俊。他眼神亮得惊人,像蒙尘的玉璧,藏着难掩的风骨,即便狼狈倒地,脊背也没塌下去半分。


    苏鹭推开门,银刀仍握在手里,目光扫过两人领口,那里绣着朵极小的黑色曼陀罗,和“秘药阁”标记分毫不差。她脚步顿在门槛上,“秘药阁的人,也需要求医?”


    那人眼神一紧,手往袖中摸去,刚伸进去就疼得闷哼一声,指缝里的血滴在泥地里,晕开小团暗红。他喘着气,指节因用力泛白,那指节干净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绝非寻常武夫。“我不是秘药阁的人。”他声音沉稳,即便疼得发颤也没失了条理,“这是我家老仆,护着我逃出来时遇害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苏鹭蹲下身,指尖刚要碰那尸体的伤口,腕子突然被攥住。那人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细腻的薄茧,力道虽大却没伤着她,“针上有毒,碰不得。”


    “松开。”苏鹭语气冷下来,另一只手的银刀已经抵上他的小臂,“我是大夫,能不能碰,比你清楚。”


    那人动作一顿,竟真的松了手。苏鹭趁机抽回腕,指尖避开毒针,捏起尸体颈侧的皮肉,已经凉透了,却还带着种诡异的僵硬,像是被冻住一般。她又摸向半跪者的手腕,指腹刚贴上脉门,便皱紧了眉。


    “脉迟而结,气息如游丝,你身上的毒比他还重。”苏鹭收回手,指腹沾了点他袖口的血,凑到鼻尖轻嗅,“腐心毒混了‘牵机引’,毒发时骨头会像被拆开一样疼,你能撑到这来,倒是命硬。”


    那人,后来苏鹭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叫阿砚,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手抖得厉害却动作规整,打开时一方端溪老坑砚“咚”地砸在泥地里。砚台侧面刻着极小的“砚”字私章,边缘还嵌着细小红宝石,虽沾了血泥,却难掩温润光泽。“我盘缠遭劫,只剩这方传家宝。”他语气带着几分窘迫,却不卑不亢,“求你救我,日后定当十倍奉还诊金。”


    苏鹭盯着那方端溪砚,至少值百两银子,绝非寻常人家能有。又看了看他胸口不断渗血的伤,那伤口边缘泛着青黑,显然是被毒刃所伤,再拖半个时辰,毒就要攻心。她咬了咬唇,转身往堂内走,“人进来,别弄脏我的药庐。”


    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扶怀里的尸体,却被苏鹭喝住,“死的扔去巷尾乱葬岗,我这只救活人。”


    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老仆,终是咬咬牙,将人轻放在草堆里,还拢了些干草盖在身上。回来时,裤脚沾了草屑,胸口的伤又崩了血,却依旧脊背挺直地站在药庐门口,抬手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带着种刻在骨子里的规整。


    苏鹭已经在案上摆好了陶罐、桑皮线和鹿骨针,还有一小碗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脱了上衣,趴到里间的榻上去。”她将药碗推过去,“先把这个喝了,能暂时压下毒性,就是会有点疼。忍不住就哼两声,别硬撑。”


    阿砚接过药碗,指尖碰到碗沿时下意识顿了顿,那是避免碰翻器物的习惯,绝非寻常百姓能养成。他仰头灌药时动作利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指腹沾了药渍也没乱抹。额角的青筋都爆起来,却没哼一声,只攥着碗沿,指节把瓷碗捏得发白。他走到里间,褪去外衫,背上的伤露出来,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被人从后偷袭所致,除此之外没有旧疤,显然不是常年习武之人。左肩胛骨处,有个极淡的梅花形印记,像是小时候烫的认亲标记,边缘都模糊了。


    苏鹭端着陶罐走进来,看见那疤,手顿了顿。她把药粉倒在伤口上,指尖刚碰到皮肉,阿砚的脊背就猛地一抽,却死死攥着榻边的狼皮褥子,把褥子都攥出了褶子。


    药粉是《青囊诡札》里记载的“活肌散”,混了少量的麻沸散,却抵不住腐心毒的烈。苏鹭看着他伤口处的黑血渐渐变成暗红,拿出银刀,在火上燎了燎,“毒已经渗进肌理,得把腐肉刮掉,再用桑皮线缝合。”


    阿砚闷声应了句“好”。苏鹭握着银刀,一点点刮掉伤口周围的黑肉,每刮一下,阿砚的身子就抖一下,汗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砸在榻上,晕开小湿痕。直到她穿好桑皮线,开始缝的时候,才听见他低低的一声闷哼。


    “疼就说,别硬撑。”苏鹭手上动作没停,鹿骨针穿过皮肉,桑皮线在伤口上留下细密的针脚,“你这伤要是再晚半个时辰,就算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我知道。”阿砚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在巷口看见你的药庐时,我已经快撑不住了。”他侧过头,看着苏鹭低头缝针的样子,暮色从窗棂钻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软软的。他眼神柔和了些,带着几分探究,“你为什么救我?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还带着杀身之祸。”


    苏鹭把最后一针系好,剪断线头,低头收拾工具,“看这方砚台呗。”她把银刀擦干净,放进刀鞘,“端溪老坑砚,够我买半年的药材,这笔买卖不亏。何况,秘药阁的人追杀的,未必是恶人。”


    桑皮线的最后一针系紧时,窗外的雨已经歇了,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亮斑。阿砚趴在榻上,后背上的活肌散泛着淡苦的药香,汗湿的额发贴在眉骨。


    “起来试试,别崩开线。”苏鹭把染血的桑皮线团扔进脏水盆,溅起的水花沾在她袖口,“走两步我看看,要是瘸着腿出去,别人还当我这鹭安堂治坏了人。”


    阿砚撑着榻边起身,动作慢却稳,玄铁短刃被他靠在榻角,刚站直就踉跄了一下,倒不是疼,是毒刚压下去,身子还虚着。苏鹭弯腰收拾药罐,“你得答应我件事,出去别说是在我这治的伤,秘药阁的人要是缠上我,我先把你未好的伤口再划开三寸。”


    还没等说完,突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搜!那小子肯定跑不远!找到赏五十两!”


    苏鹭脸色骤变,快步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五个黑衣人站在巷口,正往这边看。“他们追来了。”她转身看向阿砚,“你现在动不了,得藏起来。”


    阿砚撑着榻边想起来,动作虽急却没碰倒旁边的药罐。苏鹭一把按住他,“别逞能,你毒还没解,出去就是送死。”她指了指药柜后的暗格,“那里能藏人,进去,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阿砚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钻进暗格。苏鹭刚把暗格门掩好,“砰”的一声,药庐的木门就被踹开,五个黑衣人涌进来,为首的盯着案上的血迹,冷笑,“苏大夫,看见个带伤的男人进来没?”


    苏鹭把银刀藏在袖里,脸上堆起笑,“官爷说笑了,我这药庐只治男子隐疾,哪来的带伤男人?”她拿起案上的抹布,慢悠悠地擦着血迹,故意把抹布扔到脏水桶里,溅起水花,“刚才有个醉汉来讨水喝,吐了一地,我正收拾呢。”


    为首的人眼神阴沉沉的,挥了挥手,“搜!仔细搜!”


    黑衣人翻箱倒柜的声响撞在墙上,苏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还是拿起药篓,慢悠悠地捡着地上的紫苏叶。暗格里,阿砚屏住呼吸,就连咳嗽都压抑住。


    “头,没找着人,会不会跑别的巷子里去了?”一个黑衣人凑到为首者身边,小声嘀咕。


    为首的人扫了眼满地狼藉,目光落在苏鹭手里的药篓上,又往里间瞥了瞥,终是啐了口,“走!去下一家搜!”


    木门“砰”地被带上,巷口的马蹄声渐渐远了。苏鹭捏着紫苏叶的手松了松,指尖泛着白,她走到药柜边,敲了敲暗格门,“走了,出来吧。”


    暗格门吱呀一声打开,阿砚扶着柜壁走出来,脸色还是苍白,却先理了理衣襟,才看向满地狼藉,语气带着歉意,“给你添麻烦了,这些损失我日后一并赔偿。”


    “赔偿?先把你这砚台抵给我再说。”苏鹭弯腰捡起地上的端溪砚,擦了擦上面的泥,放进药柜抽屉,“你现在能走吗?再待下去,要是那些人回头,咱俩都得栽在这。”


    阿砚试着动了动肩,眉头皱了皱,却还是站直身子,仪态依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桑皮线,从颈间解下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隐晦的梅花纹,边缘有断裂的痕迹,显然是成对的信物,“这个你拿着。要是遇到麻烦,去城东‘砚心斋’找掌柜,把这个给他看,他会帮你。”


    苏苏鹭捏着那块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抬眼看向阿砚,这人脸上还沾着泥,却难掩眉眼间的风骨,眼神里带着感激又透着几分深藏的沉稳,“怎么?还打算还我这个人情?”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阿砚说完,弯腰捡起地上的素白折扇,即便断了扇骨也小心拢在手里,转身往门外走。月白锦袍虽染血,却依旧身姿端方,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晨光里,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着淡青,巷口的泥地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却步幅规整的脚印。


    苏鹭捏着那半块梅花玉佩,走到檐下,看着那串脚印被风刮得渐渐模糊,才转身回堂内。她把玉佩塞进药柜最底层,压在《青囊诡札》上,指尖划过玉佩的梅花纹,这纹路精致考究,绝非民间工匠能刻,这人的身份,恐怕不简单。她又摸了摸那方端溪砚,砚台底下竟刻着个极小的“御”字,被磨得浅淡,却依旧能辨认出来。


    刚要收拾地上的碎片,就听见巷口传来个脆生生的吆喝,“胭脂水粉,上好的玫瑰膏、珍珠粉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