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异同》 灰蒙蒙的天像块裹尸布压在上方,脚下的土地泛着鬼气森森的黑,总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尤其还是在一片简易公众坟场里,这里是没钱处理后事的人默认的埋尸地点,四周还稀稀拉拉的立着几个木桩,上面拿笔潦草写个死者名字,一生就算这样结尾了。
铲土的时候,周叙是有点茫然的,一个小孩毕竟没有那么高的心理素质,要接受自己在埋一个死人,虽然是一个他在心里诅咒了八百遍的人。
周鹏冬,这个让他恨的咬牙切齿的亲生父亲就这么死了。死亡原因是喝多了酒发火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瞪着眼抽了几分钟就彻底告别了人世。
“自作孽,不可活”,是周叙对周鹏冬死亡的感想。
他甚至有点庆幸这个人渣死的这么快。和他一样,他弟周遡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问他要怎么处理。
鉴于周鹏冬是个好吃懒做还爱赌的主,他平时所有的钱基本都用来买酒,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家里剩下点有用的东西全部都让他当了赌博喝酒。周叙周遡他们的妈走的早,没人照顾他们。周叙平时只能靠带着弟弟周遡捡破烂卖废品为生,家里的钱还不够他和弟弟吃一两顿饭的,更别说替他爹处理什么后事了。
他实在不想多看一眼这个人渣,想着干脆找个破地方埋了,就带着周遡拿个草席把他爹草草一包抬到了这片公众坟场,找了块没埋人的地开始挖。
挖的时候周叙总有些走神,他想起以前周鹏冬对他和周遡的种种虐待,两人身上终年连块完好的地方都没有,周围知道他家情况的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带点怜悯的眼光看着他们兄弟两。
有时候也会有心地善良的人给他们偷偷拿点吃的和用的,周叙和周遡除了卖废品,就勉强靠着那点救济过活。
周叙想过求助,被打的受不了的时候跑出去敲过邻居家的门,不过并没有什么作用,没有人想惹麻烦上身,甚至还有劝他体谅父母的。
毕竟百善孝为先。
周叙被拖回去打的更惨,他也想过逃跑,但逃跑更不切实际,跑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更何况还有他弟弟,他如果跑了,周遡怎么办。要是带着周遡,两个人就可以直接流浪了。
周叙自认他自己是能吃苦的,但他舍不得周遡跟着他一起吃苦。
时间长了,他也就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曾经冲动的时候,周叙也想过很多种方法弄死这个人渣,比如烧开水往他头上浇,拿把刀直接砍死他等等。周叙甚至不用担心人渣爹能不能发现他要动手,周鹏冬嗜酒如命,基本没什么清醒的时候。
很多个夜晚,他拿着刀站在周鹏冬的房门,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但周叙冷静下来以后总也会想,万一没成功呢?他毕竟是个小孩,而周鹏冬是个大人,体型差距太大,半途挣扎起来他不一定有胜算。
但他在有一次在周遡被打后的一个晚上站在房门口,那个时候他真的决定了要动手。
就在周叙那次打算推门而入的时候,他被人拉住了。
周遡回头看见他弟站在身后,周遡仿佛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他那个时候被打的一条腿差点要断了,但是还是从他们房间里——那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是个房间的地方,撑着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周遡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拉着他。
他在害怕,不是害怕周叙会杀掉周鹏冬,和周叙一样,他也一直在心里盼着周鹏冬去死。
但他不想让周叙沾上这个人的血,他害怕周叙走上一条再也回不了头的路。
于是周叙又想,退一步说 ,如果成功了,那之后呢,他会怎么样?他弟弟会怎么样?自己要是被抓走了还有谁来照顾他弟弟?他和弟弟一辈子不能就这样完蛋了……
还有他对动手杀人这件事本能的恐惧,都让周叙后来一次次计划好又没勇气实施。
而现在周鹏冬就这么死了,他的满腔恨意连个发泄的地方都没有。
不知道想了多久,想的周叙脑子成了一团乱麻,回过神来,他弟已经拿铲子把坑刨好了一小半。周遡常年吃不上什么饱饭,脑袋大身体小,营养极度不良,此刻累的满头大汗,嘴唇已经开始发白。
周叙内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虽然他自己身体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弟弟对他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他所有能称得上有点温情的回忆都来自于他弟。
以前他被拳打脚踢的时候,周遡打不过周鹏冬,就总是扑上去抱着自己,咬着牙替自己挨揍。
有的时候他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让周叙一时间都挣脱不了,再加上周叙被打的时候十分虚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周鹏冬的拳头落在周遡的后背上。
周遡常年不说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哥”,他的眼神不像周叙带着一点狠劲,而是死气沉沉,一点光亮都没有。
两人一起挨揍的时候更多,但凡能还能动弹就靠在一起,相互慰藉。
捡破烂卖废品的时候,周叙带着弟弟偷偷把换来的钱藏起来,因为周鹏冬发现会抢走留着赌牌喝酒。周瞻周遡拿攒起来的钱勉强过活,他们买不起衣服,只能一直穿以前的旧衣服,实在穿不下了,就只能偷周鹏冬的衣服穿。
周叙和周遡无比恶心和周鹏冬沾边的一切东西,但寒冬腊月的,他们没有矫情的权利,有厚点的衣服穿就不错了。
其他季节还好,不过在冬天,他们没有厚被子盖,那厚点的衣物也都让周鹏冬拿走了。
他们冻的瑟瑟发抖,连搓手取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挨着对方。
有很多时候,周叙和周遡都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
他们能活成个人样已经是万幸了。
周叙眼眶突然有点发红了,他有点后悔自己埋尸的决定。
埋个屁,便宜这个人渣。
他拉着弟弟离开了这片坟场,周遡走到一半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周遡,即使他自己也没多少力气。
“我一定能照顾好弟弟,我是哥哥。”周叙想。
回到家里,周叙和周遡呆呆坐了一会。
他们的家充其量算个毛胚房,早些年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幅家徒四壁的样子,但后来周鹏冬赌输了钱,就把家具什么的拿去抵债了,再后来人家知道他没有钱赌博,就都不愿意带他,卖完家里值钱东西后剩下的那点钱,全都让他拿来喝酒了。家里穷的老鼠来了都能含泪留下半粒米,他们藏起来的那点钱已经是所有的积蓄了。
以后要怎么过,继续捡破烂吗?
周遡抓着周叙的手,问他:“哥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妈走的过于早了,更不用指望周鹏冬,他的脾气在这里是有目共睹的,又穷的叮当响,连个后妈都找不了。周遡写字说话都是周叙教的。而周叙本人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勉强读完了小学,他的学业就因为家里所剩不多的钱彻底被周鹏冬挥霍光,迫于吃穿用住的压力彻底放弃了。
周叙茫然的想“是啊,以后怎么办?”祖宗十八代都死绝了,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
眼下看来就是继续半死不活的熬着。
大概老天爷实在看不下去周叙周遡的苦逼日子,也要感谢周鹏冬十分邋遢,他的房间常年不收拾,留下了点有用的东西。
周叙和周遡之前除了挨打基本没在周鹏冬房间里待过,他们走进去,一股意料之中的劣质酒精味道扑鼻而来,熏的人有些想吐。
兄弟俩抱着可能留下什么能用的的心态收拾了一下这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没放过,哪怕能找出来一枚钢镚也是好的,最后周遡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沓皱巴巴的纸。
这沓泛黄的纸看上去有些年头,放在以往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但周遡发现上面写了一串串重复的数字。
不知道写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串数字重复写了好几页纸,最后塞到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周叙拿着这沓纸琢磨了一会,觉得这串数字说不定是电话号码,他想起来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小卖部,那里就有公共电话,立马决定打出去试试。
他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握着仅剩的那点钱走了出去。
小卖部老板看见是他们的时候不免投来了同情的眼光。
周叙要打电话,但他之前从来没打过,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
小卖部老板就教周叙怎么打,周叙学会以后她就走到一边,边摇头边叹气:
“哎呦,可怜见的娃啊。”
周遡看着等电话的周叙,听见小卖部老板这样说,就抬起头看向她。
小卖部老板对上周遡那双眼睛。
只有黑白,毫无一丝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站的这个小孩阴冷的不太像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点害怕,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周遡看着她那难看到极点的表情,转过了头。
“真假”,他心想。
他的词汇量并不算丰富,不能用虚伪这个词来准确的表达他内心的感受。
小卖部安静了下来,只有座机的电话铃声在响,一声接着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