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抒胸意

作品:《台城春暖

    天边卷起青灰色的云,从山的另一头聚了过来,将烈日掖入其中。


    话一出口,颜箫就悔得想拧自己大腿,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事了。


    幸而她声音不大,顾修昀沉默着,似乎并未听到。


    天一阴沉下来,空气就变得黏腻,薄雾濛濛,浸在四野,林间尤甚。颜箫自小长在建邺,知道这样的天气,是梅雨将至。


    “司徒迁居江南,可有觉得不适?”


    她耐不住这沉默,率先开口。


    “江南风物怡人,建邺更是钟灵毓秀,入建邺如同归故乡,怎会不适。”


    也对,她险些忘了,他出身吴郡顾氏,纵然长在漠北,此处仍是他故乡。


    “建邺的春最美,阴雨天出门去,仿佛眼前笼了层薄薄的纱,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没有人不喜爱春日的江南。”


    顾修昀“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江南虽好,但梅雨总是恼人的。淅淅沥沥下一整天,既不滂沱,又不肯停歇,若为它撑伞总觉得累赘,可若是只身走在雨中,沾湿了衣裳,又难免狼狈。不过若是坐在天井中赏雨,或在廊下焚一炉香,听雨滴穿林打叶,却又是另一番意境。凉州该是不常下雨的吧,我曾梦到过漫天黄沙,西风烈烈,虽没亲眼见过,但不知为何,竟好像似曾相识。若有机会,倒也很想去看看塞北的铁马秋风……”


    她忽然停住。


    顾修昀胸膛微震,声音自头顶传来,“怎么了?”


    她一紧张,就会絮絮地说个不停,这是她的小习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知道的。这马太高,速度又快,她不会骑马,虽然知道身后有人护着,但仍有些害怕。


    可是,她却不想叫顾修昀知道,于是将后面的话咽回去,摇了摇头,只道声没事。


    石板路在一片白桦林前中断,眼前是条布满车辙印的林荫道。这是拐回到了从云居山回京的那条路上。踏入这片树林,便是离开平乐镇了。


    兜兜转转大半日,原来还没走出这片林。


    颜箫不觉想笑。


    今日运气不佳,但因缘际会下的偶遇,又像是意外之喜,如此,似乎也算不得倒霉。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进入林间,行进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难道顾司徒不认得路?


    颜箫看着自己的足尖随着大宛马的动作一晃一晃。


    罢了,不管几时能回京城,总归她是平安了。


    “漠北干旱,不似江南,却别有一番苍茫气象。若有机会,女郎不妨去北地看一看。”顾修昀忽然道。


    “春日宜访洛下北邙,漫山遍野尽是牡丹,夏日出扁都口,可观芸苔连天。天凉时便向马蹄山去,临松薤谷秋色独绝,冬日需往凉州,祁连积雪,银装素裹。”


    他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勾起无限遐想,美景似乎如画卷般在人眼前徐徐展开。


    “芸苔花?那不是在春日盛开吗?”


    “凉州的春日来得晚,花开得也晚。”


    颜箫喟叹一声,“若有机会,必定要去北地游历一番。”


    顾修昀敛眸看她。


    她颊侧又显出了那两道浅浅的凹陷,如瀑的乌发因她的动作垂向一旁,露出一小截纤长的脖颈,盈润如玉色。


    恰有暖风拂面,裹挟着她发间浅淡花香,轻轻柔柔地从他的鼻端略过。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


    再次陷入沉默。


    不对劲,颜箫暗道。


    他身居高位,看似稳重,偶尔也有促狭的一面,却绝非冷傲无礼之人,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很少有这样沉郁的时候。


    至少,他不会对人不理不睬。


    是因为她提到了凉州,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妇人?


    颜箫低头不语。


    拢着缰绳的手悬在她身侧,虎口处有厚厚的茧,手背隐约能看到青筋凸起,蜿蜒没入绛紫色官袍的衣袖中。他的手骨节分明,有些粗粝,不像她阿兄,那样修长细白,一看便是只会握笔杆子的。他拇指上戴了只绿松石指环,里侧已磨出些划痕,想来这指环已陪伴他多年。


    “方才那娘子,也是重犯吗?”


    “女郎觉得不像?”


    “我不知道……她看着是个可怜人。”


    顾修昀沉默片刻,“确实如此。”


    他道:“她本只是个普通商妇,遇上贪官横行,苦于苛捐杂税,又被州府以抵债为由夺去家产,一家人无法维持生计。她一人颠沛流离,后来遇上了孙迁,便被带到了平乐镇。”


    好容易过了几天衣食无忧的生活,一朝事发,孙迁锒铛入狱,她也跟着沦为阶下囚。


    “司徒是否觉得愧疚?”颜箫直言不讳地问。


    “为何愧疚?”


    “那……司徒可有难过?”她的声音低了几分。


    顾修昀半晌没答话。


    “如果是你会怎样?”


    颜箫一时不知这句话该从何处断句,想了想,斟酌道:“司徒无需自责,贪官横行非你之过,孙迁入狱也是他咎由自取。”


    “为何?孙迁给予她安稳生活,我却毁了这份安宁。”


    “可这是你的职责不是吗?她是很不幸,在她的一方天地里,你也是其中一个恶人。可司徒位列三公,自然会将边境安定、百官廉明视作己任。揪出一个叛臣,换取天下太平,这是更重要的事。此举便如刮骨疗毒,挖腐治伤,纵然可能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但还是要做。若只为保全那妇人的一席安稳,任由孙迁之流祸乱超纲,因小失大,那便是司徒的过错了。”


    她回想起妇人空洞的眼神,不由得一叹,“其实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对错善恶,每个人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是正义的。司徒并非尸位素餐之人,所以才会闷闷不乐。”


    “女郎可知,她在遇到孙迁之前,为何会独自漂泊?”顾修昀沉声道:“他们一家无法维持生计,男丁不得已去投了军,却在战乱中尽数殉国,所以她才无处可依。”


    本朝自开国以来,历经沧桑,而称得上战乱的,却仅有那几次。


    一为百年前的永嘉之乱,中原陷入战火,致使衣冠南渡,南北分治。


    二为数十年前,豪杰出世,终结乱局,收复中州。


    此外便是六年前,怀远军以反叛之名,自边地起兵,一路挥师江左,直捣建邺,拥立先帝即位。


    “若是如此,女郎还觉得我正义吗?”


    颜箫答不上来。


    她忽然发觉,自己对顾修昀,其实知之甚少,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立场去回应他。


    关于他的流言如雪片般吹不尽,谋逆之举不假,弑君之说亦不会空穴来风,她并不知道六年前他因何而反,又为何在先帝仙去后,从一位戍边将军,摇身一变成为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自他走马上任,便大刀阔斧推行新政。他停罢私学,擢拔寒门,中断了士族向朝中输送势力的渠道。又没收逾制的田产,削弱士族对粮源的控制,一步一步瓦解分散在外的实权。如此雷霆手段,早已让他在门阀之间声名狼藉,成为众矢之的。


    而她生来便是其中一员,士族之间盘根错节,互为姻亲,无异于一个无形的金丝笼。金丝笼之外的世界,她从不知晓,也无需关心。


    可她今日见到了婉宁,当截然不同的人生猝然展现在眼前,她恍然惊觉,广阔天地间,会不会其实自己所见,才是沧海一粟?


    她不禁在想,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婉宁,是怎样长到今日的呢?婉宁不曾读过书,可如今陈家阿勉口中,却已背起了昔日唯有皇族与士族方能习诵的《千字文》。这几年间发生了什么?若她生在陈家,又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士族,看待顾修昀?


    “若我不是我,也许会吧。”


    “在女郎看来,正义并非绝对,而是需要附加条件的,对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


    微风轻拂,将树叶拨弄得哗啦作响。


    “不,不对!正义便是正义,无需任何附加!”她忽然道,神色激动。


    “先前在瓦官寺听西域游僧讲学时,我曾与阿兄探讨,他说,朝中百官,未必人人都能无愧于心。我不明白。为官者,自当重社稷而轻名利,对吧?身为朝廷命官,身为炎黄子孙,守疆土,护百姓,天经地义,何需诸多计较,他们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世间再无纯粹之人吗?”


    “为名,为利。”顾修昀轻声道,“陈良戍边,强兵压境,他本可以厉兵秣马,一举歼敌,却以穷寇莫追为由,保留两分气力,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拨款,为了每次小胜之后得到百姓的拥戴。


    “那司徒你呢,你是追名逐利之人吗?你明知如何求名求利,却仍落得声名狼藉,又是为何?”


    不等他回答,她便急道:“有些事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青史中如何评说,就交给后世的人,你不在乎,也无可厚非。可若你不为名利,身前身后名你都不在乎,”她仰起头,“那你究竟在乎什么呢?”


    *


    百年门阀,发展到如今,已尽数是膏粱,滥竽充数者众,纵然偶有例外,但他们从根上便浸透了士族旧习,淤泥之中如何能有真正的纯净?


    但当她仰过头,晶亮的杏眸望向他时,那份坦诚与率真直达眼底,与她相识以来几次碰面的回忆如同雪片般飞入脑海中,心头竟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暖意,好似漫天风雪中终于望见的一簇火光,而那把火愈烧愈烈,将他心中那点狂妄和固执,尽数烧成灰烬。


    或许颜炳是对的,士族繁盛百年,必有其存在的道理,若族中子弟尽是纨绔之流,又如何能历经风雨而门楣不倒呢。


    他不再试探,也无需引导,他同样坦诚地回应她。


    “在乎心安而已。”


    他不是陈良,他不要奖赏,也无心名誉,只为报先帝的知遇之恩,亦为守护阿父搏命换来的太平。他可以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亦可以踽踽独行在这空无一人的路上。过程、手段,都不重要,他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就不会停歇脚步。


    但他也很贪心,他要百年之后,即便人人都说他是逆贼,但仍不得不称一句社稷有功之臣。


    “若是如此,那你必然不是一人独行。悠悠众生,总会有人明白你,青史之中,也总有一页是为你而留。这世上是要有些义无反顾的人,虽然看上去有点傻,但只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就是值得的。”


    她侧过头,似在安抚,灿然一笑,“可是司徒,过刚易折,长路漫漫,偶尔也要停下脚步,抬头看看眼前的风景。且行且停,才能行得更远。莫要让沿途的疲惫,污染纯净之志。”


    杏眸温润,不染纤尘。


    顾修昀盯着她的眼,心中震动,良久无言。


    天边划开一道亮光,乌云聚了又散,原本酝酿的阴雨在暖光中悄然化开。


    原来门阀之中亦有清流,世间之人也并非尽数世故。


    *


    两人之后不远处,岳陆牵着马徐行。


    前面那两人絮絮低语,似乎相谈甚欢,反观他二人,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岳陆学着郎主的样子,主动打破沉默。


    “小娘子们好生勇敢!”话一出口,岳陆感觉更加诡异,扭头对上染春骇然的视线,露出个尴尬的笑。


    “呃,我是想问,你们方才面对那群歹人,是如何做到与他们相安无事,周旋良久的?”这可是一群金尊玉贵的小娘子,竟没被吓破胆,竟连哭都没哭,多勇敢啊!


    “相安无事?”染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若非顾司徒及时赶到,车夫险些就要被他们杀了,这……这也能叫相安无事?


    岳陆哑然。


    本就尴尬的气氛经由这一出变得更加古怪了起来,他挠了挠头,悻悻地闭上了嘴。


    *


    离开桦树林,四野尽是平原,行至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惹得昏昏欲睡的颜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顾修昀一只手臂抬得略高,围栏一样围着她,大概怕她跌落,而自己也实在不争气,七扭八歪地仰头靠在他肩上。


    “女郎睡得可好?”顾修昀声音含笑,见她醒了,便将手臂落回至身侧。


    颜箫腾地一下就清醒了,暗自腹诽,她都睡成这样了,他也不提醒她,任由自己出丑,实在过分。


    “到哪儿了这是……”她轻咳一声,四下张望,顾左右而言他,“司徒这是要去三桥篱门?”


    顾修昀似乎有些意外,“女郎如何得知?”


    “方才那条路向西走上一刻钟,再向右拐便可上官道,入南篱门。可司徒在岔路口向东,却又未过淮水,那边只有三桥篱门了。”


    三桥篱门少行人,又近竹枝巷,他这样做,倒也算得上贴心。


    “传闻说颜十一娘聪慧,果然所言非虚。看来若是没遇上我,女郎自己也能走回建邺去。”顾修昀赞许道。


    颜箫撇嘴,“司徒这话,不像是在夸我。”


    顾修昀哑然失笑,“怎会。”


    他因常年征战,惯看日照和山脉走向,故而能辨清方位。而颜箫居于内宅,却能在偏离原路时知晓东南西北,怎么不算聪慧呢。


    “我还要进宫复命,不能亲自将女郎送回府上了。”


    颜箫默默地“嗯”了一声。


    日头西移,约莫申时过半了,他还要进宫,着实辛苦。


    颜箫忽然仰头看他,“我知晓了那妇人的事,顾司徒不会将我带回去审问吧?”


    她收到了一眼斜睨,“现在才来担心这个,会不会有点晚了。”


    颜箫脸色一变。


    瞧她紧张的,顾修昀轻笑,“女郎放心,能让人知晓的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事,即便是,相信女郎也会守口如瓶。”


    这种事也能开玩笑,“……那要多谢司徒信得过我了。”


    “女郎若有意害我,上巳那日我便难逃一劫,又何必等到今天。女郎急中生智,即便是想出那样的说辞,也要替我开脱,本官自然信得过。我比女郎虚长几岁,还要劳烦女郎屈就长辈之态,实在是难为女郎了。”


    顾修昀悠悠望天,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憾事,“可惜我虽比女郎虚长几岁,却年岁仍浅,不知我这等不自量力的佞臣,还要再熬过多少春秋,才能看到门阀没落的那日呢。”


    ……


    颜箫从牙缝里挤出两声笑,“司徒若是能活千年万年,或许能看到,不过到时候未必能化成人形了。”


    “是吗。”顾修昀轻声道。


    两相沉默中,颜箫幽幽开口,“司徒真是寓教于乐啊。”


    顾修昀再也憋不住笑。


    逗弄人的快意许久没体会过了,借着这点快意,他一吐胸中浊气,朗声大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疏阔。


    *


    巍峨的城门隐约可见,大宛马踏上吊桥,一个身着青白官袍的人早已候在桥下,正引颈张望,见到顾修昀,忙小步上前。


    “问司徒安。陛下传话,请司徒入宫复命。”


    顾修昀抬眸,远远望见城门内停着一顶软轿,轿前静候一人,于是他一扯缰绳,勒马驻足。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四人两马在城门外停下,颜箫眯起眼瞧,忽然“咦”了一声,“那人是不是我阿兄?”不等答话,她便朝那人挥了挥手臂。


    颜笙与她对上视线,展颜一笑,迈步向她走来。


    顾修昀将颜箫扶下马。


    趁着颜笙还没走到近前,颜箫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顾司徒今日仗义相助。”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传令官静立在一旁,待岳陆将染春也送达后,他纵身跃上马背,与颜箫辞行。


    临行前,他忽然勒马回望。


    “大宛马认主。”


    颜箫看向他,目露疑惑。


    “我的马背上没有其他人。”


    本文背景为南北统一的架空朝代


    芸苔花就是油菜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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