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问前尘
作品:《台城春暖》 起初檀止只当颜箫是一时兴起,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过了几日,她直接换了猎装上门来问檀止几时开课,檀止才知她是认真了。
也不怪檀止不信,她和檀玄自小精于骑射,经常在东山上驰骋,颜箫觉得很是潇洒,看着眼热,缠着要檀家兄妹教她。陆家小郎陆鸣渊瞧着骑马这事实在危险,好言相劝,想让她打消念头,没想到适得其反,这一激反倒令她更加心痒,实在劝不住,便也只好由她。
彼时颜箫还不及马腿高,她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从不会老老实实坐在马背上,一会儿戳戳马儿的耳朵,一会儿又摸摸尾巴,常常惹得马儿乱跑,有一次不小心摔下来,膝上磕了好大一个伤口,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学了。
檀止虽不知为何她又起了兴致,但她要学,自有人肯教。
万事俱备,只等休沐日,叫上檀玄和颜笙一道,便能去东山别业大展身手。名师出高徒,颜箫信心满满,还不信一个小小的骑马能难倒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京城中风波骤起,此行终究没能如愿。
那夜潜入隔壁颜焕府上的那几个蟊贼,原来并不是京内流窜的惯犯,他们来自北地,刚被抓入廷尉狱,便吓得不打自招,说是家里遭了难回不去了,走投无路之下,才动了偷盗的心思。
冯益带着口供亲自登门谢罪,颜焕却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前脚送走了冯益,后脚便携陆氏到隔壁太傅府,将这事说与颜炳。
陆氏当日也被吓得不轻,坐在东院里,细细叮嘱檀氏要看好门户,颜箫听在耳中,却忽然想起一事。
那日在陈集镇,与婉宁闲谈时,回想起北地口音,她灵光乍现。先前只知那几个劫匪并非本地人,可是她却忽略了他们说话时那难以矫饰的口音。
那样的语调,她曾在回琅琊祖宅时听到过,只因岁月久远,她一时没想起来。如今才恍然——那些匪徒分明就是流窜至此的北地人!
陆氏走后,颜箫直奔西院。
颜笙正在书房整理公文,他的桌案从不假手他人,风从半开的镂花窗外吹进来,宽袖和发髻上的束带一同飘摇,衣袂翩翩,君子如竹。
他永远是这般宠辱不惊,颜箫一见此景,心下稍定几分,乖巧唤人,“阿兄。”
颜笙抬眸,目带笑意,“阿箫来了,坐。”
“我有桩事要说与阿兄。”颜箫在竹榻上跽坐,将那日的事一一道来。
“我折返回平乐镇,原是想告知顾司徒,可后来又横生枝节,竟将这事忘到了脑后。”她看着颜笙停下了手中事,心里也跟着一紧,“皇城之外,为何会有流窜的北人?现在正是雨季,长江水势见涨,连船家都极少在这季节里出航,他们只身前来,如何能渡过长江天险?”
颜笙难得蹙起了眉,同样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明日我会向司徒禀明此事。”
颜箫点点头,却坐着不走。
“还有何事?”
她摇头不语。
颜笙一挑眉,也不追问,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将几卷整理好的公文拿到西墙的书架旁。
颜箫想了想,起身跟了过来,“我帮阿兄整理吧。”
一反常态的举动让颜笙忍不住瞥她一眼,但他一向沉得住气,他不说话,也不让她动手,只默默地理好案卷,而后缓缓展开前几日未完成的画卷,慢条斯理地研墨。
颜箫在他桌案旁踱来踱去,一时殷勤地帮他点香,一时又来夸赞他笔走龙蛇。颜笙面带笑意,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等她先开口,任凭她怎么做,都沉默不语。
终究还是他技高一筹,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颜箫便憋不住了,一甩手,坐回到竹榻上,眼神幽怨。
“阿兄也不问问我怎么了!”
颜笙心下好笑,从善如流地问道:“阿箫怎么了?”
真让她说,她却又说不出来,揪着竹榻边沿垂下的穗子,朱唇张了又合。
半晌,她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踟蹰道:“若是……若是你认识一人,他与传闻中不尽相同,又或是你恰巧得知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么是该相信人人传颂的流言,还是应当坚持自己的所见所感呢?”
颜笙笔下一顿,“阿箫,你从不是人云亦云之人。”
这话说得颜箫一赧,“虽知谣言不可尽信,但人人都难以免俗。况且,那些传闻也未必都是假的。”
“但也未必是全部的真相。”颜笙道,“你想知道所有,对吗?”
她重重点头。
“那你何不直接去问他,或许他并不会隐瞒你呢。”
“他……”颜箫又踟蹰起来,“这样好吗,我们也不算相熟呢……”
“是吗。”颜笙声音轻飘飘的,不像是在发问,倒像是陈述。
颜箫对上他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神,不禁面上一热,几乎要夺门而出,生生忍了下来,“阿兄到底要不要说。”
颜笙莞尔,将笔在砚中舔了舔,在画卷上落下一笔,“从前不与你说起,是因为此事已经过去,但你既然问了,恰巧我今日无事,便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你听。”
*
兄妹二人今日的主角是顾修昀,但前尘往事却要从顾修昀的父亲顾行之说起。
顾行之生于穆宗建安元年,出身江南郡望吴郡顾氏一族,虽门阀不算盛极,但在吴郡仍是屈指可数的豪绅世家。他年少时随父投军,征战四方。彼时中原大局初定,百废待兴,小股流寇仍频频作乱,顾行之初露锋芒,受封都督豫州诸军事,驻守颍川,守卫江北。
建安廿一年,顾行之行加冠礼。是岁暮冬,顾行之与颍川望族钟氏缔姻。一个是执掌一州军政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一个是娴静端庄的名门闺秀,素有清望。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在颍川乃至豫州传为一段佳话。
顾行之与钟氏也并未令这段佳话失色,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建安廿三年八月,热烈的盛夏时节,两人喜得麟儿。
钟氏生产那日,朝霞漫天,窗前密实的竹帘被人不小心带起,透过缝隙,她见到了那日的第一缕朝阳。当乳母将婴孩抱来时,她看着他沉沉睡去,便为他取名为昀,意为日光,按照吴郡顾氏宗谱的字辈,是为顾修昀。
岁月在平静安稳中悄然溜走,顾行之原以为余生便会这样在豫州平顺度过,直到那一日——
建安廿九年冬,都督凉州诸军事陈良贪墨军饷案发,玉门关外十二州皆落入西凉王军之手,凉州军上下动荡。消息传至建邺,朝野震动,穆宗在急怒攻心之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建安三十年,穆宗崩逝,长子萧冲继位,次年改元崇治。政权更迭,朝堂无暇北顾,但行伍出身的顾行之,以守卫国土为己任,山河破碎,他如何能忍气吞声。他接连上奏数月,终于,在西境失守整一年时,他如愿接到了调任凉州的诏命,自此深入西域腹地,开始了收复西境十二州的征程。而立之年的顾行之血气方刚,携家带口自豫州前往凉州赴任,誓要夺回失去的故土。
出发凉州之前,在颍川郡城外,却意外地遇到了一支来自建邺的队伍。他们正簇拥着新帝的幼弟,北静王萧冶一家,一路向西北而去。
穆宗有三子一女,长子萧冲虽早年间便被立为太子,但却不及幼子萧冶受穆宗喜爱,穆宗以东宫之位制衡两子,使得两人明争暗斗不断。
台城之中,政权的倾轧从未停息,萧冲继位后,当年便大行封藩。二弟萧凛受封肃王,幼妹萧凝晋为端阳公主,而三弟萧冶,却在赐封北静王之外,更得一份殊荣——兼领西域都护,掌边陲重权。
西域都护府远在玉门关之外,自西境十二州失守后,都护府首当其冲落入敌手。崇治帝此举令满朝文武对这位初登大宝的新君刮目相看,没人不知道这封诏书意味着什么。
文武百官无不唏嘘,这位穆宗最宠爱的幼子,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小皇子,往后漫漫余生,恐再难得见天颜。
这样一道圣旨落在萧冶头上,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成王败寇,他亦无多言,入宫给太后叩首后,便轻车简从,渡江向北而去。
初到漠北的那几年,萧冶一家难以习惯与建邺截然不同的气候,困顿多病,幸而有顾行之多方照拂,一家人才在大漠中扎下根来。萧冶贵而不骄,在最初的郁郁寡欢之后,并没有一蹶不振,面对着苍茫旷远的大漠,渐渐的竟也生出了随遇而安的豁达。那几年顾行之率军驻扎在楼兰城外,战事平稳时,萧冶便会在都护府的庭院中设宴,与顾行之对酒当歌,北静王妃梁氏便与钟氏在一旁的凉亭中闲话家常,亦或是笑看顾修昀和予瑢在庭中你追我赶。
予瑢对这位比他年长六岁的阿兄格外依赖,大约是因为在予瑢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便已经认得了顾修昀。顾修昀还未随顾行之上战场时,每日除了习武,便是陪着予瑢玩闹。他那时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时常上蹿下跳,引得予瑢追在后面跑,却也会在予瑢追不上时,悄悄放慢脚步等他。那几年,予瑢若是摔了跤,第一个上前将他抱起来的总是顾修昀,连萧冶都要笑叹自愧不如。
顾行之调任凉州,受封正二品车骑将军,同时兼任都督凉州诸军事,实打实掌握着军权。他整合了自己从豫州带来的兵马,又收编了凉州原有的外军,组成了怀远军,从此拥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
妻儿环绕,知己相伴,前路灿烂,自此,世间一切再不入眼。
崇治二年,九岁的顾修昀已经可以提枪上马,随父一起上阵杀敌。顾修昀将门虎子,顾行之如虎添翼,捷报如雪片一般飞入西域都护府和凉州刺史府,又被快马送入建邺台城。不过几年,西境丢失的州县就被顾家父子从西凉胡人的手中一个一个夺了回来,边境线重新推至玉门关外。
河西走廊乃至整个凉州,在历经了近百年的战火后,早已不复两汉时期的繁盛。随着西境十二州的收复,萧冶也重振旗鼓。怀远军每收回一座城池,便交由北静王治理。萧冶将毕生所学用于重建凉州,促和谈,开户市,不过几年,边关安稳,边贸繁荣,与刚刚结束动荡的中原相比,凉州仓廪富足,安定祥和,河西四郡百姓得以护佑,终于不再经受战乱之苦。
萧冶与顾行之尽得民心,街头巷尾皆流传着两句歌谣:“失怀远军如失臂膀,失北静王如失锦囊。”
时局纷乱,朝野动荡,而地处河西走廊的凉州却像一片世外桃源,是谓: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而那两句颂歌终究还是传到了远在江南的建邺,传到了崇治帝的耳朵里。他没想到他这个幼弟竟有这般能耐,在如此穷山恶水中,也能搏出一番天地。
萧冲自认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但他低估了权力的诱惑。不过几年,他的壮志雄心便被笙歌艳舞尽数消磨,各地州府上疏祈求朝堂减税的折子越积越多,堆满太极殿的案头。因苛税而致家破人亡的流民纷纷涌入世外桃源的凉州,民怨沸腾,百姓渐起反意,甚至有人暗自以北静王与之相比,暗指天子无能,不及藩王。
可笑至极!他萧冶身为皇子,治理区区一个凉州又有何难,如何能与治理整个天下相提并论?
萧冲知道父皇喜爱萧冶心存仁善,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焉能有妇人之仁?若他也只是个闲散亲王,焉知他就不如萧冶?
幸而上天扶保正统,予他天赐良机。
本朝依循旧制,天下十三州皆由两府分治。一为都督军府,总领一州军务,都督军事手握兵权,却无调度粮草银饷之权。一为刺史府,领钱粮、人事等一切军务以外之责。两府并立,相互制约。
怀远军军费开支数额庞大,每年拨给凉州的钱粮本就不如荆扬诸州,还要被凉州军府占去大半,凉州刺史早已心生不满。
崇治九年秋,一名来自建邺的天子特使进入了凉州刺史府,与之秉烛密谈后,本该一路向东南返回建邺,却中途折向西北,穿越边境,秘密前往西凉王都居延城。
崇治十年春,顾行之循例前往玉门关巡防。大军将要抵达玉门关时,却接到凉州刺史急召,命顾行之与顾修昀一同前往州府武威郡。顾行之将巡防任务托付给中军帐下副将袁彻,自己则与顾修昀独身前往武威郡城。
凉州刺史名为召见,实为软禁。待玉门关外传来被偷袭战败的消息时,已过了十几日。
此次前往玉门关外,原只是寻常巡防,所率兵力并不多,西凉王军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押上全部精锐,倾巢出动,迅速将怀远军打得节节败退,大军压境,直逼敦煌。
凉州刺史此时方觉惊惧,唯恐西凉王军趁内乱夺取整个凉州。于是他临阵倒戈,一边痛斥怀远军离了主将便不堪一击,一边立即释放顾氏父子,令其回军重振旗鼓。
顾行之和顾修昀一路疾驰,却意外在敦煌郡城外见到了藏匿的袁彻,此时正领着怀远军精锐部队,蛰伏在祁连山连绵的山谷中。
原来袁彻亦并非庸将,早在顾氏父子被急召至武威时,他便察觉出异样,故意做出溃败的假象,引蛇出洞,实则隐匿在山中,亲往西域都护府报信。
顾氏父子和袁彻出现在北静王面前时,他正忙于处理北地涌向凉州的流民,闻言震怒。
凉州刺史出身寒门,仕途上既无阀阅也无靠山,一向谨小慎微,缘何突然调离顾氏父子,西凉王军又为何能如此凑巧地施行偷袭?个中缘由顾行之明白,北静王亦明白。
漠北春夜,月凉如水,西域都护府内烛光彻夜未熄,北静王向着台城的方向枯坐一夜。
顾行之亦陪伴在侧,他只说了一句,“自凉州起兵,快马疾驰,十日可抵建邺。”
天色将明时,萧冶缓缓起身,他拔出顾行之的佩剑,直指东南建邺。
既然有人要他做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便只有掀翻砧板,重定这盘棋局。
神兵自祁连山麓中横空出世,趁着西凉王军在城外修整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形成合围,不出三日,便将措手不及的西凉王军主力尽数剿灭,而后马不停蹄,直奔武威郡城。
凉州刺史见势不妙,率部投降,却在开城门迎怀远军入城之时,临阵反水,大量的弓箭手隐匿在瓮城之上,以肃朝纲,清叛党之名,诛灭怀远军主帅及先遣部队于城下。
他欲凭着这份功绩向建邺邀功,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顾行之虽死,他那独子顾修昀竟能一人带领千军万马,南下中原,直捣帝京,只身闯入太极殿,将长剑钉在崇治帝面前。
三日后,崇治帝颁下退位诏书,自刎于太极殿,顾修昀手捧传国玉玺及虎符,于台城内伏首恭迎北静王登临帝位。
彼时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时年秋日,北静王登基,次年,改年号为启元。新帝许诺高位,留顾修昀在朝为官,他却婉言拒绝,只恳请陛下让他回到凉州重掌怀远军。启元元年春,他独自返回凉州,他要为父母扶棺送灵,尽人子之责。
崇治帝留下的江山千疮百孔,启元帝夙兴夜寐,日夜勤政,可他的身体早已在漠北数年的风沙中熬至外强中干。启元三年,他一病不起,于病榻上留下一道密诏,封顾修昀和肃王为辅政大臣,传位于太子,随后便撒手人寰。
十四岁的太子萧予瑢登基,次年改元承运。短短几年内,江山再度易主。
诏书传到凉州,顾修昀获封司徒、门下侍中,都督扬州、豫州、徐州、兖州、青州诸军事,加录尚书事。他将怀远军传给袁彻,自凉州出发,十日后抵达建邺。
自此,位极人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