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在房间里坐着，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开水，一边等待着她，想要她的解释。


    但是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江芙以前面对这个情况总是口齿不清的嗫嚅，唯恐说了一点母亲就不开心，总是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


    可是今日，她忽然有些迷茫了起来。


    母亲想要解释，却不是想要她解释，她似乎心里对解释有个范本，可是她总是达不成她的范本，所以总会惹她生气。


    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母亲是想要解释，又不是想要她讨她欢心的认错，既然是解释，不应该把自己的心解开，好好告诉她吗？


    为什么人总是一边抗拒真心，一边又说没有真心，也或许真心掺杂了太多苦涩、纠结、稚气、犹疑，永远都不如自己想象的完美。


    “还不肯说吗？”母亲如此喝着水问她。


    江芙却忽然来了一股没来由的骨气，她听到“咔擦”一声，像是什么锁链被挣脱，也听到了自己小小的声音。


    “没有开除，”她声音很小，声音却很清晰，“我还帮了他侄子的忙，”江芙指着上面的支付软件，像是在法庭上的被告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你看看我……”


    “江芙！”


    但是没有人听她的供词，没有人听她的证据，如同认定了一个犯人已经罪大恶极，那所有的证据都成了狡辩，成了玷污正义的墨迹。


    “过去。”


    母亲冷冷看着她，像是法官和原告下达最后的判词。


    江芙手指捏成圈又松开，她有些不甘心，像是犯人被宣判前好想为自己挣扎。


    但是没有人听。


    江芙也走进了那个牢狱。


    伴随着门外“啪嗒”一声，周围瞬间陷入漆黑。


    这是家里储藏室，空气里有冰冷，潮湿的气息，江芙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但是每次被关进来，就能感觉到这潮味就能迎面而来。


    此刻外面还是下午，她放松想着，还好是下午，门的缝隙里还有光，她还能听见门外人的活动声。


    小时候被关进来大多都是晚上，因为其他时间不是上学就是写作业，只有晚上有空被关。


    如此……应当也比小时候好了吧。


    她无力地蜷缩在门边坐下，后背紧紧抵靠着门，眼睛却不敢朝着面前看去。


    光影会把黑暗组合成恐怖的图案，人吓人比鬼吓人还可怕。


    她努力打趣自己，然而耳边还是不由自主响起窸窸窣窣的谈话声，让她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耳鸣还是其他……


    “嘻嘻。”


    直到她感觉到耳边卷过一阵冷风。


    江芙瞬间汗毛竖起，无数影子在她脑海里回响。


    那是在小时候，她被母亲关在这个储藏室，母亲说她不听话，说她胡言乱语，说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怪，每次把她关起来，不都是全须全尾出来，把她一定就是有“病”。


    既然有病，就要治病。


    就像书上说的“脱敏疗法”，只要她习惯了黑暗，发现那些鬼影都是她的意想，那她就不会害怕了，如此她就能重新变得“健康”。


    江芙一开始会哭着拍门，有时候父亲看不下去了就把她抱出来，但是更多时候，她只能蜷缩在角落，听着那些“嘻嘻”笑声，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鬼影。


    然而此刻，再听到这个笑声，江芙却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她狠狠朝着地上一拍，感觉到手掌传来的疼痛，也听到自己干裂嘶哑嗓音。


    “别过来！”


    她现在不怕了，她可以……她可以……


    但是念头一出，她却又忍不住落下眼泪。


    她可以什么？过去她以为只要想办法能对付鬼影，那她就不会再害怕了，可是时至今日，她才忽然发现——她的错误从来不是看见鬼怪，而是别人看不见鬼怪。


    她可以解决鬼怪，却永远没办法改变人心。


    想到这里，她感觉到自己眼中不受控制涌上热泪，如孩子一般，豆大眼泪一下下从眼中落下，她哭得无声又狼狈，鼻涕眼泪落了一大堆。


    凭什么就她可以看见，凭什么她看见就要遭受这一切，她从来都没错，只是那些人少了她这一双眼睛，而不是她多了一双眼睛。


    可是没人听见她的哭声，没人看见她的眼睛。


    她把脑袋埋在自己肩头，发觉到膝盖上一片濡湿，哭得双肩颤抖，声音哽咽，几乎都要喘不上气的时候，她忽然感觉一阵风。


    不是阴风，也不是冷风。


    裹挟着清透的、冷冽的气息，像是从九天之上缓缓而来，环佩叮咚，步伐稳健。


    江芙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抬头看去，就看见眼前一片月光。


    那是一张美丽的不似凡尘的脸、身上白衣紫带，头发如星辉月皎，眼眉里似乎也覆了一层山雪，眨眼时候似乎能在她掌心落下星辉。


    “小东西，”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称呼可笑像是从上个世纪跑出来，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丝毫不觉得违和，仿佛是天经地义，自当如此，“本君才几天没照看，你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江芙：……


    完蛋了，更想哭了


    她非但脑子是这么想，身体也这么做了，而且出现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动作，她张开手臂，就像孩子一样想要大人的怀抱，但是手刚刚一开，她脑子猛然一个激灵，眼泪还挂在眼睛上，身体还没回神，但是意识已经回过来。


    不是？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对着司渟张开手臂干嘛，是要抱抱吗？


    这个念头一出，她理智更加回笼，张开手臂僵在半空，挣扎地打算试探性地伸个懒腰来刻笑遮掩此刻的情绪，但是手腕才刚刚一动，身前却袭来一个芳香。


    混杂着冰雪凌冽，山风的清澈，一双手就亲亲抱住了她。


    就像她幼时逃出这个黑暗的世界，一路滚到床上，把自己的脸狠狠埋在床上的泰迪熊怀里的时候。


    泰迪熊的怀抱温暖柔软，带着摇粒绒的柔软摩擦。


    但是人……神的怀抱不一样。


    他比她的毛绒熊要坚实很多，也要冰冷很多，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抵在他的胸口，眼泪鼻涕擦了上身明缀着星辰的锦衣，像是将他染上凡俗的颜色。


    泰迪熊不会伸手环抱住她，但是眼前的神明会。


    他蹲在她的面前，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他的胸膛隔绝了黑暗，也隔绝了烟尘，让她只能看见眼前茫茫一片的白，还有此刻自己混乱的脑海。


    甚至她也无法像抱着泰迪熊一样狠狠抱住他，把自己脑袋埋在那个胸膛，她只能呆呆坐在那里，任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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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和清冽的怀抱抱住她，像是承载了她的不安和恐惧，也像是收容了她所有的不甘和愤怨。


    江芙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没有那么糟糕，甚至往日被关在这个储物间的时间也没有那么糟糕。


    正是因为她有那么一双特别的眼睛，让她看尽人心复杂和鬼怪的纯粹，但是也正是因为有那么一双眼睛，方才让她遇上了神明，方才让她此刻可以扑进神明的怀抱。


    神爱世人，但神明也不爱某一个。


    祂们爱的世间万物，看的是流转的规则


    她和这世间每个人都没什么不同，她曾经不再奢求神明对她投以目光，但是此刻，当这位真正的神明抱住她，江芙心中忽然升起一点微不可查的期盼。


    或许她还是不同的，她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长了这么大，或许上头会施舍给她一个恩泽，弥补她一路而来的苦难。


    但是她也知道，她并非真正的苦难之人，她只是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但是比起世上很多人，她已经算是幸运了，母亲虽然严苛，也会保护她，父亲虽然懦弱，依然爱护她。她还有爷爷奶奶，还有那些表兄妹，还有……“摘星辰”的一切。


    她长在这个信息社会，手里握有资源——最起码，她已经好好长大，上了大学，有个省心的工作，夏天冰饮奶茶，冬天羽绒棉服一个不缺。


    她足够幸运，却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幸，那这点不幸，是否真的担得起命运给予她的那么大的礼物？


    江芙不知道，但是此刻，她也不想深究。


    她甚至想放任自己沉溺于这个不同寻常的怀抱，像一个婴儿一样，将自己蜷缩在浩瀚星空中。


    就在她闭上眼睛，打算伸手回抱他的时候，司渟已经收了手，站起身来，然后对她伸出了手。他指尖残留的温度还烙在她肩头，而怀里骤然的空荡让她下意识蜷起手指。


    正在她垂首的时候，却见他手再对着她伸了伸，他的手指修长洁白，指尖莹莹如白玉，在这个昏暗的出场室里都发着光。


    神明大人就这样对她伸出了手，说出的话却丝毫没有神明的架子和态度：“这里太窄了，走，我们去殿里打游戏，周常时间快到了。”


    江芙：？


    她脑子一懵，还没反应过来，司渟已经把她拉起来，修长的手指就握住了掌心，伴随着他向着前方迈了半步。江芙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失重感，像是在顷刻间穿过了什么东西，气流震得她脑袋发麻，但是这感觉也只有一瞬，很快，随着身体一个惯性前倾，她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先灌入鼻腔的是风——


    没有储藏室尘埃的陈腐，而是如雪山之巅般清澈又凛冽的寒意的风，却又裹挟着某种辽远的暖意。让她想起小学的时候偶然早早放学时，闻到的空气中夕阳的味道。


    暖意融融，又生机勃勃。


    神明已经放开了手。


    江芙也随之睁开眼睛，瞬间，漫天的流霞金光化作巨大的天幕，像是一个打翻的颜料桶，从眼前渲染开，一直蔓延到尽头。


    除此以外，天空里空无一物，又浩瀚渺远。


    她像是站在极高的山峦上，但是周围却没有任何山峰剪影。


    她只能看到那片夕阳如同仙人拖尾的长裙，此刻就毫无遮掩的展现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