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长到现在，宁皎月鲜少有不能做的事情。


    山间间，对峙中的宁皎月脸上神情依旧很淡，可看在人参精眼中却不由浑身颤抖，愈发逼近的灵剑却告诉人参精面前的少女并没有开玩笑。


    只想贪一些修为的人参精可不想为一条狐狸尾巴搭了性命，它只想贪些修为，甚至怕天道发现特意让狐狸自己斩下尾巴。


    尚未完全化为人形的人参须被灵剑上四溢的森寒灵气灼伤，随着心跳声一点点落到地上，最后一刻，人参精害怕地大叫：“仙子饶命，饶命......”


    人参精颤颤巍巍双手捧出那条还未吸收的狐尾，宁皎月的灵剑随之收起，却还是冷冷看着人参精。


    人参精害怕得蜷缩成原形，声音也在颤抖：“仙子，只，只有这一条了。”其他的它早就吸收完了，就是真的斩了它它也拿不出来了。


    宁皎月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看着人参精。山野中的妖精彻底化形之前是不分男女的，人参精却生的一副人类男子模样，细看甚至有些像祝长生，只没有祝长生那般孱弱体虚，脸上，手上，脚上带着些未完全化去的须须和泥土。


    梨花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望向手中抱着的阿珠半人半狐的尸体，只见血和土蔓延在阿珠的尸体上，而原先的尾巴那处空无一物。


    阿珠可是九尾狐......


    想到这梨花抱着阿珠的手开始发颤，想起那一日阿珠匍匐在祝长生床前忍不住化形，照理说阿珠这一类被天地宠爱所化的妖怪形体是很稳固的，那日撑不住化形原来是因为同这人参精交易自己斩下了狐尾。


    见宁皎月不说话，人参精眼珠子一转想跑，却在钻入土中的瞬间被法阵震出来，宁皎月也终于说话：“你哄骗阿珠修为修炼出的妖丹，留下一半。”


    人参精自然不干，却又不敢直接反驳宁皎月，法阵的威压一点点将它困住，它不敢反抗试图用哭诉劝服宁皎月：“阿珠想救她那病秧子夫君，一次次求到我这来，人是她要救的，尾巴是她自己斩断的，仙子法力高强也不能如此颠倒是非。”


    世间因果为线，一端缠着另一端，若被因果缠身，修炼之途必不顺。也是因为此，人参精只敢哄骗阿珠自己斩尾，不敢自己动手，当然也有它的修为不如阿珠的原因。


    人参精声音颤抖，尽量卖着可怜，在赌面前这人也不敢误入他人因果，更何况......人参精看向阿珠的尸体，虽然阿珠尸体上的灵力还未散去，但阿珠的确已经死了，妖丹碎裂成粉，无转圜余地。


    这人要“救”阿珠，可是逆天改命的事情。


    梨花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见这人一直顶撞宁皎月，已经耐不住要动手，但宁皎月没有发话她也只能一直压着。


    宁皎月很明显没有被人参精影响分毫，她看着人参精与祝长生越来越像的脸，淡声开口：“你自己剖出妖丹，你和阿珠一人一半。”


    说完这一句，少女停顿了一下，目视着人参精脸上遮不住的惶恐，纤长的手指抚摸着青剑上的剑穗，面无表情继续说：“否则，我来剖，我会直接将你的妖丹缝进阿珠的身体。”


    修仙界的残酷大抵在于，人间尚能说理，修仙界却不讲人间那一套理，哪怕人参精汲汲营营了几年才吞下阿珠所有修为，在另一个强者面前也只能如数吐出。


    人参精别无选择。


    它含着恨意看向宁皎月和梨花二人，生生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根须化作手的形状探入自己的胸膛，将一颗褐色的妖丹剖了出来。


    妖丹上蔓延着灵气，人参精哭着将其交给宁皎月，其实不相信宁皎月会真的一分为二。


    但它还是只能赌，随着妖丹离体，它本就看看维持的化形如今已大半变为本体，根须扎入土中，维持着不断流逝的虚弱生命，也就在这一刻，他的脸彻底化为祝长生的模样。


    梨花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轻声道：“女君。”


    宁皎月伸手施法，闭眼的瞬间，妖丹一分为二，又是一瞬，半颗被钉入人参精体内，随后她看向梨花，用眼神示意梨花将阿珠放在地上。


    青华山是养育阿珠的地方，大地在接触到阿珠尸体的那一刻，山野间竟响起了呜呜的风声，宁皎月掀开衣袍坐在地上开始施法，一旁恢复了一点点的人参精好奇看着。


    左右灵丹已经被剖去半颗，逃走也失去了意义，他眼睛圆鼓鼓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阿珠”，又看着施法熟练的宁皎月，越看眼睛越瞪大。


    他见不多识不广，但......这应该是禁术吧，他看着宁皎月熟练地施展着他叫不出名字的术法，讲那半颗妖丹逐渐融入阿珠的身体，连带着那条断裂的狐尾也开始缓慢地缝合。


    随着宁皎月一点点施法，浓郁的灵气逐渐包裹住阿珠，太浓郁了，以至于站在边上的人参精都蹭到了一些，也顾不得刚刚的嫌隙，开始贪婪地吸食起来。


    一直到天差不多黑下来，宁皎月才停下施法，她停下的那一瞬，梨花忙上前去扶住宁皎月，伸手为面色泛白的宁皎月传输灵力。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除了违背伦理纲外，更多的是对修仙者身体有害，宁皎月虽钻了狐尾和妖丹的空子，但一套施法下来，身体依然会极度不适。


    梨花持续传输着灵力，一直到宁皎月轻声说：“够了。”


    “女君......”梨花还是能感觉到宁皎月的虚弱，并不想停下，但手已经习惯性地听从宁皎月的命令。


    “嗯，梨花。”宁皎月再次出声。


    阿珠还未醒，吸收了不知道多少灵力的人参精这时候想逃了，却因为吃的太饱了须须软的走不动路。


    山野山的月亮开始幽幽爬坡，宁皎月出声：“等会。”


    人参精发软的须立马立直了，惶惶看向宁皎月，只见少女持剑长身立于树下，浑身清冷。


    他颤颤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是他刚刚吸多了吗，人参精下意识想求饶，却听见宁皎月道：“如你所言，你虽有哄骗之嫌，但你同阿珠是交易，这半颗妖丹是你欠阿珠，却是我逼迫你剖的。”


    数颗品质上等的灵丹降落于人参精手心，浓郁的灵力让人参精又开始贪婪地吸食起来，人参精惊喜地看向宁皎月，见她定定看着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换一张脸吧。”


    等宁皎月和梨花带着昏迷的阿珠走后，人参精才幻化出镜子，照出了自己的脸，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剖妖丹时幻化出了男身，且刚巧是阿珠那病秧子夫君的脸。


    “晦气晦气......”人参精一边说着，一边却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它和阿珠是一起长大的，大家都长于月华山。


    对他们这种生了神智的妖来说，养育他们的山野就是他们的父母，他和阿珠是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阿珠的巢穴和他扎根的土地相隔只有百米，这一片山就只有他们两个生了神智的生物。


    初化形时，阿珠载着不能行走的他跑遍山野，月光下，日光下，他们是最好的伙伴，他们被天道眷顾宠爱，天生就该修仙的，可有一天阿珠和他说，她要去报恩。


    她要去向一个人类报恩。


    他和阿珠闹掰了，觉得这只会耽误他们的修仙路，事实也是如此，阿珠被耽误的彻彻底底，一日夜色中，说好和他一辈子绝交的阿珠突然哭着回来，说那人类快死了求他救救那人类。


    他觉得死的好啊，但耐不住阿珠一直哭一直哭，一直求一直求，不知道一个狐狸哪来来的那么多眼泪，最后，他不耐烦地剖了自己的一根手指给阿珠。


    但他也只是一颗人参，人参能吊命却不能救命，阿珠拿着他断裂的手指奔向夜色，甚至没有问他疼不疼。


    他忍不住去看阿珠和那人类相处的日常，太阳下，那人类很轻地摸着阿珠的头，阿珠真笨，尾巴都被摸出来了都不知道，他就又等着那人类畏惧妖怪从而赶走阿珠，想到这他都笑出来声，等阿珠回来，他和阿珠就又能当好朋友了。


    可那人类明明看见了阿珠的尾巴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越发轻柔地抚摸阿珠的毛发，死气蔓延着那人类，连带着也蔓延到了阿珠的身上，他看的眼睛难受。


    他总觉得那人病秧子快死了死了就好了，死了阿珠就能好好修炼了。


    是啊，好好修炼，阿珠的天赋远在他之上，他尚不能完全化形，阿珠却从生了神智那一天就能完全化形，天道对阿珠的宠爱远在他之上。


    可阿珠不珍惜！不珍惜！


    后面一次又一次，阿珠来求他，甚至跪了下来，他惊恐地看着阿珠，化形出来的眼珠子都掉了下来砸到阿珠眼前了，阿珠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只重复说她夫君要死了求它救救她夫君。


    阿珠和那病秧子成婚了。


    他的十指已经被切了个遍，虽然还能长，但也很疼，他不想再看阿珠为那人类奔波，不想再看阿珠为那人类求他，于是他说：“不，这次不行了阿珠，除非......”


    除非什么呢，他一时间没想到，突然想到阿珠一直非常珍惜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于是他说：“除非你给我一条尾巴。”


    为了更逼真些，他恐吓阿珠：“我可不想为此断了自己的修仙路，你自己动手。”


    阿珠那么爱她的尾巴，自己动手如何舍得，他信誓旦旦等着阿珠回来和他继续当好朋友，却没想到下一刻阿珠直接将一条染血的尾巴颤抖地放在了他手中。


    是从那一天，全部开始变的。


    他看着那条断裂的狐尾，从妖丹的位置挖了一片人参片递给阿珠，阿珠和他说谢谢，然后就走了。


    阿珠走后，他看着那条狐尾，不知道为什么心那一块冷飕飕的，颤抖地坐下来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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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狐尾蕴含的灵力。


    熟悉的，来自于阿珠的，与他同源的灵力。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脸开始化形，一点点化成了阿珠报恩的那个人类男子的样子。


    阿珠拖着最后一条尾巴来找他的时候，他看着阿珠只觉得陌生，他甚至还没开口，阿珠已经自己斩下了最后一条狐尾。


    他无声看着阿珠，看着手中血淋淋的狐尾，看着和那人类男子同样死气横蔓的阿珠，只吝啬地给了一点手上的须须。


    阿珠含着泪震惊地看着他，却还是拖着残破的身体走了，他久久看着那条狐尾，怎么都没有办法同以前一样吸收其上的灵气。


    然后那个手持青剑的少女就寻了过来。


    人参精缓慢地抹去自己的脸，用灵力幻化出来的镜子中脸的部分变成一片虚无，只有已化形无法改变的性别提醒着他，这几年的闹剧好像终于结束了。


    胸腔中被剖去半颗的妖丹泛着疼，那个修仙少女故意放出让他吸收的浓郁灵气冲荡着他的胸腔，他化成原形隐入地底。


    月亮升至正空。


    *


    去祝府的路上。


    梨花惊诧道：“那人参精化形成了祝公子的模样。”


    宁皎月：“嗯。”


    梨花习惯了宁皎月的沉默，只以为她是累了，声音也轻了起来：“那我们是将梨花送回祝府，还是带梨花离开。”


    胭棠余轻那一行人还在礼村，阿珠今天捡回来一条命但留下这里绝对也活不下来，但祝长生的身体如何都经不起波折。


    “等明天我们将阿珠送出去。”宁皎月回答说。


    “那祝公子呢？”


    这个梨花没问出的问题的答案在她们来到祝府的那一刻变得不再需要答案。


    祝长生已经死了。


    或者说，他早该死了。


    在阿珠去报恩的时候，他浑身就盈满死气，是人参精身上片下的人参一直吊着祝长生的命，吊了一年，两年，这些年。


    祝长生人类的身体都被吊出了些许灵体，在他死去后幻化做魂魄安排着身后事，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到阿珠最后一面，甚至都不知道阿珠还活着的消息，怀着巨大的悔恨和痛苦悲哀地走向早就预知的死亡。


    阿珠奔向祝长生的尸体，哭着将其冷透的尸体抱住，一句话都呢喃不出，她自己身体也还虚弱，瘫软在地上，看起来就像和祝长生的身体长在了一起。


    宁皎月依旧持着那把青剑，剑穗随着她手指轻微的动作摇晃着。


    阿珠整个人都快晕过去，尝试用灵力却因为妖丹刚逢入正是虚弱的时候连一丝灵力都用不出来。


    是在阿珠又一次尝试使用灵力的时候宁皎月出的声：“你知道他一直知道对吧。”


    阿珠的身体僵住。


    梨花不明所以。


    半晌后，阿珠缓慢地点了下头，轻轻俯下身搂住祝长生已经僵硬的尸体，她没有为爱人辩解的意思，声音虚弱说：“他只是想活着。”


    “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是孩童，我是小狐狸，他生着病，我也生着病。只是我的病会好，他的病却好不了。”


    “后来，我化成了人形，我只是想来山下来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死了我就按照人间的习俗给他烧些纸钱。”


    “他还活着，阻挠父母为他选择一贫苦人家的女儿为他冲喜，我隐身听着他们吵着，吵得好大声。”


    “哈哈哈......然后我就化身成为了一个女子，冲喜嘛，妖也可以，小人参一直说天道最宠爱我，要不然漫山就我一个人化了形，那我冲喜不是更好吗，万一......万一他的病就好了呢。”


    “我也只是想救救他，我有九条尾巴......他那么聪明，说不定第一次见面就认出我了毕竟我真的很不像人。”


    阿珠的声音越发虚弱，想对着宁皎月和梨花笑却笑不出来，唇角只勾起了浅浅一点，声音也就那样飘出来：“还有几日就是他的二十岁生辰了。”


    “生辰快乐。”


    以往每一次祝长生大难不死醒来，阿珠都会这么说，这一次......阿珠最后说了一局：“长生，生辰快乐。”


    梨花难言地看着阿珠，随后又看向宁皎月，发现宁皎月一直看着阿珠，半晌，按理说已经消散的祝长生魂体从尸体中蔓延出虚化的一只手，像很久以前一样抚摸了阿珠的背脊。


    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阿珠像是感受到了，眼泪决堤，蔓湿了祝长生的衣襟。


    梨花便明白她的主子又心软了。


    同样也明白宁皎月对梨花，对祝长生，对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的责怪。


    也是，如何会有呢，在她所见过的岁月里，主子做的比梨花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