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被渣攻掳走后

    归墟海的尽头有一座岛。


    岛上有一座楼。


    楼阁最高处,一扇长窗半开着。窗内没有点灯,只借着极远处海平面上最后一线挣扎的残光,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那人凭窗而立,身形清癯,一袭白衣素得不染尘埃,却也空荡得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他面朝着海的方向,一动不动,只有几缕未束妥的长发,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扫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他是白谨言。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响彻三界,是云端之上不染尘埃的仙君,是无数修道者心向往之的传说。


    而今,传说囚于孤阁,仙骨已折,灵根尽毁,余下的,不过是一具靠着丹药吊命的躯壳。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着木阶,一步,一步,稳稳地上来。来人停在门外,静了一息,然后“吱呀”一声,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没有通报,无需准许。能在这时候,以这种方式踏入此间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来人一身玄色常服,料子是顶好的天蚕云锦。腰束玉带,身形挺拔,一进门,并未带来什么暖意,反而使本就冰凉的空气又沉了沉。


    他面容极为英俊,眉峰如刃,鼻梁高挺,一双凤眼本是极好看的形状,此刻却深不见底,只沉沉地锁在窗边那个白衣背影上。


    傅君卓。


    当世帝君,权倾天下。亦是这囚笼的铸造者,白谨言曾经的徒弟,如今的……主人。


    他挥手,身后无声侍立的黑衣侍从躬身退下,细心地掩上了门。


    傅君卓一步步走过去,在离白谨言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对方每一根眼睫的颤动,又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冷的间隔。


    “师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今日海上有风浪,窗边寒湿重。”


    白谨言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仿佛立在窗边的只是一尊玉雕,一具空壳。


    他的目光依旧凝在窗外那片吞噬了光线的浓黑里,那片他永远无法再踏足、只能遥遥望着的海。


    傅君卓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那簇幽火窜动了一下,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又在看海。”他说,“看了十年,还没看够么?还是说,师尊还在等着什么人,能劈开这归墟海的浪,穿过岛外的迷阵,来把您从我这‘逆徒’手中救出去?”


    白谨言终于有了动静。他极缓、极缓地,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侧过脸。残光吝啬地在他脸上涂抹出半边明暗,那容颜依旧清绝,只是眉眼间积着化不开的霜雪,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他看向傅君卓,目光空茫,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逆徒。”他唇瓣微启,吐出两个字。


    傅君卓的心被这两字狠狠刺了一下,痉挛般抽痛,随之涌起的却是汹涌的、近乎暴戾的冲动。他踏前一步,瞬间拉近了距离。


    “对,我是逆徒。”他逼视着那双空茫的眼睛,“十年前就是!我欺师灭祖,我毁你道基,我将你锁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天下人都以为你白谨言仙踪飘渺,避世清修,谁又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仙君,早就在他好徒弟的掌控下,成了个废人!”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起伏,玄色的衣料随之紧绷。这些话,他反复说过无数次,像是要用最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去刮那道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既折磨对方,也凌迟自己。


    “可那又怎样?”他抬手,欲抚摸白谨言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生生顿住,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拂过对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师尊,你告诉我,那又怎样?你恨我,厌我,视我如蛇蝎……可你还在这里,还在我身边。天上地下,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有我能看见你,碰到你。这就够了。”


    白谨言在他方才逼近时,微微往后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躲避姿态。傅君卓捕捉到了,眼底的暴风雨骤然凝聚。他手指一转,捏住了那缕发丝,微微用力。


    “躲什么?师尊,你还能躲到哪里去?这望仙阁,这归墟岛,这方圆千里的海域……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白谨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空茫里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傅君卓,”他唤他的全名,“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傅君卓愣住。


    他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千遍万遍。最初,或许是少年时仰慕的目光得不到回应的不甘;后来,是权力斗争中必须扫除障碍的决绝;再后来……是日复一日看着这人在眼前,却如同隔了万水千山的疯狂。


    “我要什么?”他喃喃重复,缓缓松开那缕发丝,转而用指背极其缓慢地抚过白谨言冰凉的脸,“我要你看着我,师尊。我要你眼里有我,心里有我。我要你……再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一笑。”


    “从前?”白谨言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从前你是我徒儿,我是你师尊。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傅君卓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手腕一翻,掐住白谨言纤细的手腕。


    “好一个仅此而已!白谨言,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洛清河送你的潮生佩,你贴身收藏了多久?他陨落之时,你多日滴水未进!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这样的在意?!”


    他口中的“洛清河”,像是一把浸了毒的钥匙,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


    白谨言一直平静如死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瞳孔骤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涌上巨大的痛楚、震惊,以及一种傅君卓从未见过的、濒死般的灰败。


    “你……你怎知……”他声音破碎,气息紊乱,想要挣脱傅君卓的钳制,却只是徒劳。


    “我怎么知道?”傅君卓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中涌起一股快意和剧痛,“这天下,有什么事能瞒过我?你以为你藏得很好?白谨言,你心里装着天下,装着苍生,装着你的故友至交,甚至装着一草一木,可曾有一个角落,是留给我的?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另一只手突然抬起,扣住白谨言的后颈,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既然你给不了,”傅君卓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剧烈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那我就自己拿。拿不到你的心,就先囚住你的人。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我们有的是时间耗。你看这海,看这雾,看这永远不变的景色!直到你看厌了,看疯了,直到你眼里心里,只剩下我为止!”


    白谨言被他扣着,动弹不得,只能被动承受着他眼中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烈焰。那烈焰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是求而不得的疯魔。


    剧烈的情绪冲击和傅君卓毫不留情的力道,使白瑾言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喉间一阵腥甜上涌,他猛地侧头,咳出一口血来。


    暗红的血渍溅在雪白的衣襟上,也溅在傅君卓玄色的袖口,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傅君卓一震,松开了手,眼底的疯狂瞬间被惊惶取代。


    白谨言失去支撑,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窗棂上,顺着窗棂滑坐在地,单薄的身体蜷缩起来,不住地咳嗽,更多的血沫从指缝间渗出,白衣上迅速绽开凄艳的红梅。


    “师尊!”傅君卓失声叫道,方才的暴戾狠绝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一片惨白。他扑跪下去,想要将人扶起,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药……对,药!来人!拿凝碧丹来!快!”


    他回头冲着门外厉声嘶吼。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侍从应诺的声音。


    傅君卓转回头,看着地上咳得撕心裂肺、气息奄奄的人,想碰又不敢碰,只能徒劳地用手去接他咳出的血,那温热的液.体烫得他指尖发麻,一直麻到心里去。


    白谨言的咳嗽渐渐微弱下去,他倚着墙,微微仰起头,脸上却奇异地浮现出一丝极淡、极飘渺的笑意,映着唇边殷红的血,有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他望着傅君卓,目光涣散,声音很轻:“傅君卓……你看……这就是……你要的……”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不——!”傅君卓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破碎的哀鸣。


    他立刻将人抱起,那轻得惊人的重量使他心胆俱裂。怀中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侍从捧着丹药仓惶而入,被他一把夺过,颤抖着手想要喂入白谨言口中,却发现对方牙关紧闭,药丸根本送不进去。


    “滚开!”他挥开准备帮忙的侍从,自己含了丹药,俯下身,以唇相渡。那唇瓣冰冷柔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撬开他的齿关,将药液渡过去,动作近乎虔诚,又带着绝望的疯狂。


    直到确认药液咽下,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息似乎稍稍稳了一些,傅君卓才抬起头,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脸埋进对方冰凉散乱的发间。


    窗外,海雾更浓了,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风铃哑然。整座望仙阁沉在死寂的黑暗里,只有男人压抑的、野兽般的喘息,和怀中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他抱得那样紧,似乎要将这具冰冷的躯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可他知道,怀里的人正在一点点流逝,像指间的沙,像雾里的影。


    他筑起这华丽的囚笼,锁住了天上月,却困住了自己的魂。月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淡,快要照不见囚笼里,那个同样日渐枯萎的、疯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