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拂砚尘,芸窗冷暖
作品:《还钗记》 当晨光漫过窗棂时,李贞已坐在西厢书案前。
她先抽出帕子,拭净砚台边沿——昨夜妹妹李洛偷偷在里面放了两颗野莓,梅渍子像淡胭脂一样印在了青石上。净了手,李贞才翻开砚台旁那卷边角微卷的《毛诗注疏》。这是乡塾宋先生特意允她借回的,书页间还夹着先生手书的朱批,墨迹清癯如瘦竹。
“阿姊!”七岁的李洛扒着门框,怀里抱着个布老虎,“娘说今早吃槐花蒸糕,让你去摘槐花。”
李贞合上书,笑着捏捏妹妹的鼻子:“是让你来当小传令兵呀。”她牵起妹妹的手穿过天井。暨阳府的春日总是慷慨,墙角老槐树缀满雪白花串,风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气。这地方风调雨顺,田垄里的麦子自己蹿得精神,不像北边郡县,女子整日要在田间灶头转。母亲总说,这是老天爷赏的福气,能让家里的闺女安安稳稳识几个字,将来不做睁眼瞎就好。
槐花篮子还没满,父亲李砚从书房窗口探出身:“贞儿,你来。”
书房里弥漫着旧纸与松墨的气息。李砚指着案上一纸诗笺:“宋先生昨日留的题——用‘子产不毁乡校’典,论民间言路。你娘说女儿家不必深究这些,可我瞧着……”他眼中藏着考较的光。
李贞接过诗笺。这典故出自《左传》,说的是郑国子产保留乡人议政场所的故事。她沉吟片刻:“女儿倒想起先生上月讲的《盐铁论》——‘议不在廷,而在草野’。子产之智,不在容言,而在知民间之言如镜,可照政之得失。”她抬眼看向父亲,“只是这等话题,先生怎会……”
“宋先生不是寻常塾师。”李砚轻叩桌面,语焉不详,“他肯收女学生听讲,本就不是俗儒所为。你既有机缘旁听,多听多想便是。”话虽如此,他眼底分明有赞许。李家祖上出过举人,到他这代虽只中了个秀才,却始终留着书香门第的念想。让女儿读书,原只盼她明事理、知荣辱,将来持家管事不至于被人蒙蔽。可李贞的聪慧,渐渐超出了这份初衷。
早膳时,周氏将蒸糕夹到女儿碗里:“你爹又拉着你论文章了?莫太耗神。女儿家识些字、懂些道理便够了,难道还真能像男子那般去考功名?”话说得温和,却也道出了天堑——本朝开国以来三百五十年,何曾有过女举人?
李贞笑笑,掰开蒸糕喂给妹妹:“娘,女儿读书不为功名。就像这槐花,开时无人问它为何要开,它只是开着,香着,天地间便多了份好看。”她话说得玲珑,心里却掠过宋先生讲《史记》时灼灼的目光,还有那句未说完的:“大丈夫当……”
“阿姊,糕粘手了。”李洛举着小油手。
“小馋猫。”李贞取帕子给妹妹擦手,动作轻柔。周氏看着长女低垂的侧脸,忽然想起这孩子的名字——贞,李砚说“贞”是取自《易经》“贞固足以干事”。当初取名时只盼她品性坚贞,如今看来,这“干事”二字,竟像某种隐约的谶语。
午后去乡塾。塾馆设在村东旧祠堂,只收了十几个学生。宋先生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讲课时常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可案头那方紫端砚、墙上那幅倪云林风格的枯木竹石图,都不是乡间该有的东西。
先生今日讲《战国策》。说到“冯谖客孟尝君”时,先生忽然问:“焚券市义,看似损一时之利,为何是高明之举?”
有学生答“收买人心”,有学生说“目光长远”。轮到李贞——她本坐在最后排靠窗的特别席位,那是先生特允的,用屏风略略隔开。她起身,声音清亮:“先生,我以为,冯谖之高,不在焚券,而在识‘义’。‘义’乃无形之资,孟尝君府库充盈,所缺者正是民心向背。这就像……”她顿了顿,“就像暨阳府这些年仓廪实而教化兴,富而不骄,方是长久之基。”
满堂寂静,皆为李贞言论惊叹着。宋先生抚须良久,缓缓道:“若天下为政者皆明此理,何愁不治?”目光扫过李贞,又移向窗外远山,似有未尽之言。
散学时,先生独留了她。“这本《贞观政要》你带回去。”他将书递过,书皮是重新裱过的,内页却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瘦劲,与课本朱批同出一源,“其中论纳谏、论择官诸篇,可细读。不必与旁人说。”
“先生为何……”
“你读得懂。”老人眼中闪过极深的光,“这世道,女子读书是奢侈。暨阳富庶,许你这点奢侈,是你的机缘,或许……”他未说完,只摆摆手,“去吧。”
回家路上,李贞抱着那册厚书,心头沉甸甸的。先生的身份她早有猜测——那手字、那方砚、那偶尔脱口而出的朝堂旧闻,都指向某个隐匿山野的震惊朝堂的前朝身影。可这与她何干呢?她只是江阳村里一个爱读书的姑娘,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将来嫁人后,还能继续读读父亲书房里的藏书。
晚霞落满天的时候,她在后院教妹妹认字。用树枝在沙地上写“洛”字:“这是你的名字,洛水之洛。曹子建写‘洛神赋’,说的就是这条河。”
“洛神好看吗?”
“古人说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李贞握着妹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可阿姊觉得,能在洛水边自由来去的渔家女,比困在赋文里的神女更自在。”
李洛似懂非懂,忽然问:“那阿姊以后会像洛神一样飞走吗?”
李贞一怔。春野上那支失而复得的木簪,宋先生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书中那些关于天下、关于治道的文字,忽然都涌到眼前。她抬头望向渐暗的天色,西边最后一缕霞光正掠过屋檐,像某种温柔的警示。
“阿姊哪儿也不飞。”她搂紧妹妹,声音轻得像自语,“就守着咱家这方小天井,读书,教我们洛儿识字,多好。”
可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好像正破土而出——像后山竹林里那些沉默的笋,在春雨里暗自积蓄力量,等待某个时刻,挣脱所有桎梏,向上,再向上……
夜深了,李贞就着油灯翻开《贞观政要》。批注里有一句被朱砂圈出:“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人。”墨迹已旧,圈画却新。
窗外,满月升过中天。暨阳府的春夜静得能听见万物生长的声音。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崔清源正对着一卷陈年档案蹙眉——前户部尚书李崇文获罪流放后,其独子下落成谜。卷末只有一句模糊记载:“或归原籍暨阳。”
他起身推窗,夜风扑面。忽然想起数月前春野上,那姑娘发间木簪刻着的“贞”字。
月光洒进书房,照亮案头一枚紫云英花瓣——那日从暨阳带回的,已风干成淡紫色的蝶形书签。他将其夹入档案扉页,合上时,轻轻按了按封面。
有些种子,一旦落入沃土,便注定要生长。无论那土地是春日田野,还是少女的心田。
而此刻的李贞,正枕着书香入眠。梦中没有功名利禄,只有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书页间洒满暨阳温柔的月光。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那些藏在书页间的批注、春野上的一瞥、还有这个允许女子读书的富庶之乡,都将成为她未来路上,最重要也最沉重的铺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