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雪庭,冰心衡量

作品:《还钗记

    腊月廿三,祭灶日。清河崔氏的府邸却无半分烟火气。


    崔清源站在祠堂外的庑廊下,看着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梅。父亲崔灏正在祠中主持祭祀,苍老的诵祝声透过格扇门传来,每个字都像浸过了冰水。这是他成为刑部侍郎后首次归家祭祖,肩头绯袍在雪光中红得刺目。


    “二公子,”老仆躬身,“老爷让您祭后前去书房一趟。”


    崔清源颔首。雪花落在他的官帽上,迅速融成细小的水珠。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高中状元的喜报传到崔府时,父亲只说了三句话:“崔氏百年出过十四位状元。明日入翰林院,第一件事是焚掉你殿试那篇《论盐铁》——锋芒太露,此乃取祸之道。”


    那篇文章崔清源终究没焚,而是将其锁进了翰林院的旧档库。但父亲的教诲他记下了:在朝为官,如履薄冰,进一步需思退三步。


    书房里,崔灏正在赏玩一方古砚。见儿子进来,也不抬眼:“御史台弹劾户部侍郎王缙的案子,你压下了?”


    “证据不足。”崔清源站得笔直,有青松之姿“王缙确有贪渎之嫌,但御史所呈的田契系伪造。儿已着人暗查真伪,此时动他,反打草惊蛇。”


    “愚蠢。”崔灏将砚台轻轻搁下,声音平缓却冷硬,“陛下欲整顿户部久矣,缺的正是契机。真伪重要吗?重要的是让陛下看到刑部办事的利落,你的利落。”他抬眼,目光如冰冷的尺,“微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像你母亲——总以为这世道非黑即白。”


    这话仿佛刺中了什么。崔清源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母亲裴筠,出身河东裴氏嫡系,当年以才名动京师。嫁入崔氏后却日渐沉默,最终在他十岁那年病逝。临终前,她拉着他的手说:“源儿,娘教你读《韩非子》,不是为了让你学权术。是要你明白,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辨忠奸,而是在浊流中,知道自己是谁。”


    那句话,他从此刻在了心里。


    “父亲可记得《晋书·傅玄传》?”崔清源忽然开口,“傅玄上书言:‘经国以礼义为基,治国以信实为本。’伪造证据构陷同僚,失的是国之信实。此例一开,往后刑部办案,谁还求真?”


    崔灏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里却没有温度:“你倒是会引经据典。好,此事依你。但我要提醒你——陛下近日频繁召见宋尹。”


    宋尹,前朝太傅,因党争罢官归隐,据说就在江南某处。


    崔清源心头一凛。父亲这是在点他:朝局将变,站队的时候快到了。


    从书房出来,雪下得更密了。穿过回廊时,他看见东厢窗内透出暖黄的光——那是母亲生前的书房,如今空置着,只他偶尔会进去坐坐。推开门,陈设依旧。多宝阁上摆着母亲收藏的碑帖,案头那方裴家陪嫁的澄泥砚已干涸了多年。他拿起砚台旁的白玉镇尺,尺身刻着八字:“玉可碎,不可改其白。”


    这是外祖父裴行之的手书。当年裴行之官至中书令,因坚持清查军饷案触怒权贵,被贬琼州,临终前将镇尺传给独女。母亲又留给了他。


    “公子,”亲随崔墨在门外低声道,“江南来的密报。”


    崔清源接过蜡封竹筒。抽出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宋尹隐于暨阳,设塾授徒。”


    暨阳。又是这个地方。


    他走到窗边,雪花扑在脸上,冰凉。忽然想起去年春日在暨阳郊野,那个追着孩童奔跑的鹅黄身影。她发间木簪上的“贞”字,在阳光下清晰得灼眼。


    当时只道是寻常偶遇。如今看来,或许冥冥中自有牵连。


    “备马。”他转身,“我要去见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崔清源出现在城西一座不起眼的道观里。观主玄真子是他翰林院时的旧识,如今虽身着道袍,却仍是陛下暗中的耳目。


    “崔侍郎雪夜来访,想必不是为论道。”玄真子煮着用新雪烹的香茗,雾气氤氲了他精致但略显锋利的眉眼。


    “请教真人,前户部尚书李崇文案,可有隐情?”


    玄真子斟茶的手顿了顿:“陈年旧案,侍郎为何突然问起?”


    “近日翻阅卷宗,见李崇文流放途中病故的记录语焉不详。其家产抄没清单中,独缺一方御赐的‘清正’玉珏——当年先帝赞他‘清正可风’特赐之物。这东西若流落在外,迟早是祸端。”


    茶香袅袅。玄真子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李崇文不是病故,是灭口。他手里握着某位大人私通敌国的证据。至于玉珏……”老人抬眼,目光锐利,“崔侍郎,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


    “若那玉珏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人手里呢?”


    “比如?”


    “比如一个本该随父流放、却隐姓埋名活着的李家后人。”


    玄真子手中的茶杯轻轻一响。良久,他叹了口气:“崔氏玉树,果然名不虚传。老道只提醒一句——李崇文当年,是宋尹的门生。”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宋尹归隐暨阳,李崇文之子可能也在暨阳……


    崔清源起身行礼:“多谢真人。”


    “崔侍郎,”玄真子忽然叫住他,“你父亲崔灏当年,是主审李崇文案的三司使之一。”


    雪夜无声。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盒子。


    回府的路上,崔清源纵马缓行。长安城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断案——那时刚入刑部,是个七品主事。有富商诬告佃农盗牛,证据凿凿,眼看佃农就要屈打成招。他夜访牛棚,发现所谓“赃物”的牛蹄印深浅不一,显是有人刻意伪造。重审那日,富商当庭反咬他收受佃农贿赂。父亲派人传话:“息事宁人。”


    他没有。而是请来专司畜牧的老吏作证,又查出富商与县令勾结的账本。最终富商入狱,佃农跪地磕头,额血染红了衙前石阶,衙前的石狮子还记得这件事。


    事后他被调任闲职三个月。同僚笑他“愣头青”,他却觉得值得——至少那个夜晚,他枕着母亲留下的白玉镇尺入睡时,没有梦见母亲失望的眼睛。


    “公子,到了。”崔墨的声音拉回思绪。


    崔府大门洞开,灯火通明。父亲站在阶上,似乎等了很久。


    “去见玄真子了?”崔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


    “问李崇文案?”


    “是。”


    雪落在父子之间。崔灏忽然走下台阶,来到儿子面前。这个距离太近,近到崔清源能看清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


    “为父知道你心里有杆秤。”崔灏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但你要记住——秤可以量物,也可以被用来砸人。在朝堂上,往往后者更常见。”他抬手,拂去儿子肩上的落雪,动作竟有一丝生疏的温和,“微之,崔氏百年荣辱系于你身。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


    说完,转身入府。高大的背影在雪中渐渐模糊。


    崔清源独立阶前,雪落满身。袖中那封江南密报沉甸甸的,还有怀中母亲的白玉镇尺,冰凉地贴着心口。


    他忽然想起《后汉书》里范滂的故事。范滂赴死前对儿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吾不为恶。”——我想教你作恶,可恶事不该做;想教你行善,可我一生行善却落得如此下场。


    那是少年时母亲讲给他的。讲完,母亲摸着他的头说:“源儿,范滂之难,难在善恶并非选择,而是本心。你若守住本心,便不必选。”


    雪越下越大了。崔清源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迅速消融,化成一点冰凉的水渍。


    就像某些真相,某些相遇,某些注定要面对的选择——它们静静潜伏在时光里,等着某个时刻,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融化在生命的温度中。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暨阳,李贞正坐在宋先生的书房里,听老人讲《贞观政要》。窗外也下着雪,炭盆噼啪作响。


    宋先生指着书中一段:“你看这里——魏征谏太宗:‘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


    “良臣与忠臣有何不同?”


    “良臣身享美名,君受显号;忠臣身陷诛戮,君陷恶名。”老人看着她,目光深如古井,“李贞,若有朝一日,你必须在‘对的事’和‘活下去’之间选择,你选什么?”


    烛火摇曳。李贞看见先生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么小,却又那么清晰。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卷,许久,轻声却坚定地说:


    “学生若是男子出入朝堂,愿做一个良臣——因为只有活着,才能一直做对的事。”


    雪落江南,无声无息。而命运的经纬,已在这一刻悄然交织。


    两个原本遥不可及的世界,正在慢慢靠近。带着各自背负的家族、原则、秘密,以及那颗在浊世中不肯蒙尘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