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友托珏,生死一诺
作品:《还钗记》 元鼎四年的腊月,风格外刺骨。
李贞踏进漱石斋时,前堂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掌柜从账本后抬头,认出是她,叹口气:“阿芒在后厢,病了些时日了。”
心猛地一沉。李贞谢过掌柜,轻车熟路地绕进后院。狭小的厢房门户虚掩,浓重的药味弥漫出来。她叩了叩门,里面传来虚弱却依旧温和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宋芒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旧被,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颧骨却泛着不祥的红晕。见是她,他吃力地撑起身,眼里漾开真切的笑意:“李姑娘来了……今年有新收的《梦溪笔谈》残卷,在……”
“书稍后再说。”李贞打断他,将带来的暨阳蜂蜜和一小包参片放在床头的矮凳上,“你怎么病得这样重?大夫如何说?”
“旧疾而已,每年冬天总要闹一场。”宋芒轻描淡写,目光却久久停在她脸上,仿佛要记住什么。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低而清晰:“李姑娘,若有一日,我托你保管一件极要紧的东西,你可愿意?”
李贞心头毫无预兆地一紧,像被冰凉的手握住。她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愿意。是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能给你。”宋芒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光秃的枝桠,那里正飘下细碎的雪霰,“等到必要的时候……我会想办法送到你手中。”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用力,“那东西……关乎一些人的清白,甚至……许多人的性命。它很危险。”
房间里霎时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哔剥的轻响,和宋芒压抑的、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李贞看着眼前这个相识数载、亦师亦友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穿透他那温和沉静的表象,触及底下深藏的暗流与重负。他是谁?他从何处来?他背负着什么?
但她没有追问。有些信任,无需窥探全貌。她只是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好,我答应你。无论那是什么,我会用性命保管,直到该用它的时候。”
宋芒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缓下来,靠回在了枕上。他笑了,那笑容苍白却无比干净:“谢谢你,李贞。”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从贴身的里衣内,取出一个用油布紧密包裹、仅有半个手掌大的扁平物件。油布边缘已被磨得发亮,显然常年随身。他没有打开,只是用冰冷的手指,轻轻将它放在李贞摊开的掌心里。
触手坚硬,微凉,边缘规整。
“现在不必看。”他按住李贞想要打开油布的手,指尖微颤,“记住我的话:若你听闻暨阳生变,或我……我不再能与你通信,便打开它。带着它,去京城,找……”他凑近些许,气音微弱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一个李贞从未听过,却隐隐感到雷霆万钧的名字,“……他或许能辨真伪,亦或……会带来更大的危险。如何抉择,那时全凭你心。”
李贞握紧那油布包,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仿佛烙下一个无声的契约。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却也有一股热血在胸腔涌动。“我记下了。宋芒,你……”
“我不会有事的。”宋芒收回手,重新望向窗外,声音飘忽如雪,“春天快来了。等身子好些,我还想与你探讨新得的《武经总要》,里面有些阵法,颇为玄妙……”
他的声音渐低,眼皮沉重。李贞知道,他累了。
她没有久留,替他掖好被角,轻声道别。走到门口时,回头望去,宋芒闭目似已睡着,苍白的面容在昏光中静谧如画。窗外雪落无声,将他与世界温柔地隔开。
那是李贞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宋芒。
次年夏天,江阳村的血色黄昏降临得毫无征兆。当李贞在尸山血海中侥幸逃生,换上染血的男装,将“李贞”这个名字连同过往一起埋葬时,她带走的除了母亲的银簪、父亲的砚台,妹妹的小银镯。唯有两样东西:一是宋芒所赠的《山海经笺注》,二便是怀中这枚从未打开、却已变得滚烫的油布包裹。
很久以后,当化名“李真”的她,在刑部阴森的大牢里,接过狱卒暗中递来的、宋芒临终前设法送出的最后一封血书时,她才颤抖着打开那珍藏已久的油布包。
里面是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珏,玉质晶莹,边缘雕刻螭纹。玉珏中央,两个古篆小字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得刺目:
清正。
玉珏之下,还压着一片小小的、干枯的紫云英花瓣——与多年前春野郊游时,沾在她衣襟上的那一朵,一模一样。
血书只有寥寥数字:“玉珏为信,真相在《注疏》夹页。吾友,万望珍重,替我……看一眼清平世道。”
直到那一刻,李贞才真正明白,那个汀阳书肆里咳嗽着微笑的少年,究竟将怎样一段沉冤、怎样一份如山信任,托付给了她。他们的友谊,始于书页间的灵犀一点,最终却以生死相托、清白相系的方式,成为了穿透岁月黑暗的,唯一的光。
而命运的齿轮,在此刻终于严丝合缝,开始向着既定的、充满荆棘与光辉的方向,轰然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