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焰焚天,暗夜埋骨一
作品:《还钗记》 元鼎五年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燥。
五月中,京城的槐花还没落尽,刑部值房里已堆满了各地呈报的粮仓防火条陈。崔清源翻开最新一份——来自暨阳府。太守陈继礼的笔迹工整如刻,详述了辖内十二处义仓的修缮进度,文末惯例是“托陛下洪福,今岁风调雨顺,仓廪充盈”的颂圣之词。
他盯着“仓廪充盈”四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那枚已风干成淡褐色的紫云英花瓣。这是几年前从暨阳带回的,不知为何一直留着。
“大人,”亲随崔墨低声道,“暗桩递来消息,陈继礼半月内三次密会户部侍郎王缙,都在城外‘清音观’。王缙离京的理由是‘巡视漕运’。”
崔清源抬眼:“清音观的主持,是不是当年伺候过郑贵妃的那位老内侍?”
“正是。观内有一条暗道通往后山别院,极隐秘。”
窗外的蝉声忽然尖锐起来。崔清源合上卷宗。陈继礼是王缙的门生,而王缙背后站着谁,朝堂上稍微明白点的人心里都有数——那位以“清廉”著称、却在老家置下万亩良田的左都御史赵珩。
“宋尹先生那边有何动静?”
“陛下上月第三次密召宋先生入宫,谈了两个时辰。具体内容不知,但宋先生出宫时,怀里似乎揣着一卷东西。”崔墨声音更低,“咱们的人发现,最近往暨阳方向去的‘行商’多了三成。”
崔清源走到窗边。烈日炙烤着石板地,空气都微微扭曲。他想起宋尹——那位前朝太傅,因主张清查军屯、触犯武官集团利益而被罢黜,归隐已十年。陛下此时频繁召见,意图再明显不过:新法将行,旧账要清。而宋尹手中,怕是有不少能让某些人夜不能寐的东西。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暨阳府衙后堂。
冰盆里的冰块缓缓融化,凉意却驱不散陈继礼心头的燥热。
他展开密信,是王缙的亲笔:“宋老匹夫留不得。其所知之事,足以令我辈皆成齑粉。陛下召见频频,恐已起疑。趁其未入京,永绝后患。”
信纸在烛火上蜷曲成灰,陈继礼捻了捻手指,看向下首坐着的心腹师爷吴庸:“江阳村那边,摸清了?”
吴庸从瘦脸上挤出笑容,像夜里偷粮食的老鼠精:“摸清了。宋尹化名宋老夫子,住在村东头旧祠堂改的塾馆里。平日深居简出,但每月十五会去后山‘听泉亭’独坐半日。村里共四十七户,青壮多在城里的码头、作坊做工,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眼下正值夏收,家家粮仓堆满新麦。”
“粮仓……”陈继礼慢慢重复,走到墙边悬挂的《暨阳府舆图》前,指尖点在标着“江阳”的小点上,“天干物燥,村民不慎走水,也是常事。”
“太守英明。”吴庸躬身,“只是宋尹身手似乎不错,早年听说随军历练过。若要确保万无一失,需有‘意外’阻他逃生。”
陈继礼转身,从多宝阁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放在桌上:“这是‘醉仙散’,无色无味,混入茶水中,半盏茶功夫便四肢绵软如醉。你亲自去办——三日后是十五。”
窗外雷声隐隐,江阳村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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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江阳村。
暮色四合时,李贞正帮着母亲将晒干的新麦装袋入仓。金黄的麦粒在掌中流淌,带着阳光最后的热度。
“娘,宋先生下午去后山时,脸色好像不太好。”李贞有些担忧。
周氏抹了把汗:“许是天太闷了。你爹去府城买了修屋顶的瓦片,下午回来把房梁补补。晚点你给先生送碗绿豆汤去,我多加了冰糖。”
李贞应下。她抬头望天,西边天际堆着铅灰色的云,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村头的黄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连蝉鸣都有气无力,只有不知疲倦炎热的孩童还在追逐打闹,调皮的李洛正在和一个小男孩玩角斗的游戏,稚嫩的小脸上堆满了晶莹的汗珠子。
村东祠堂里,宋尹正对着棋盘独自对弈。黑白子纠缠如龙蛇,杀到中盘,他忽然停手,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今日在听泉亭,他察觉到有人窥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影子,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他太熟悉了。
门被叩响,李贞端着绿豆汤进来:“先生,娘让我送来的,让您解解暑气。”
宋尹接过,温声道谢,却在碗沿触及嘴唇前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汤色澄澈,气味清甜,但他多年刀尖行走练就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属于绿豆的甜腥气。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笑道:“先放着吧,这会儿还不渴。贞儿,你过来。”
李贞走近。宋尹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塞进她手里:“这是我这些年批注的《盐铁论》心得,你收好。若……”他顿了顿,改口道,“若将来有机会,或许用得上。”
李贞觉得先生今日有些奇怪,却只当是天气闷热所致。她将册子小心收进怀里:“先生放心,我一定仔细读。”
“好孩子。”宋尹看着她青春鲜活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与歉疚。有些风暴要来,而这场风暴,或许正是因他而起。
子时三刻,第一道惊雷炸响。
李贞被雷声惊醒,随即闻到空气中飘来的烟味。她猛地起身推开窗——村西方向,火光冲天!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村民们从睡梦中惊起,提桶端盆涌向火光处。李贞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周氏在后面急喊:“贞儿!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