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知你来,打死我也不离开

作品:《无为坐惆怅

    她独自一人带着盘缠和信物,乐呵呵地走在大街小巷。


    比起皇宫,她更喜欢民间。少女梳着最简单不过的发髻,用青丝带绑住,长缎带于头发一同垂下逐渐混在一起;淡黄的上衣与月白的阔腿裤同样用青丝缎带连接,浑然一体;靴子是墨色的,这样不容易弄脏。


    熙熙攘攘的街道里,一片太平,政治清明。正当她略感骄傲时,突然发现一处角落起了争执,好奇心驱使她过去。


    一粗布麻衣的青年正被一模样富贵、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欺负。青年冷若冰霜,好像不是在骂他一样,默默承受着别人的怒火。


    中年男人带着的一众伙计团团围住青年,过路人皆避开他们,熟视无睹。


    仔细看那青年的脸,满是大大小小的瘀伤,还挂着彩。


    沈安逆着人群过去,仔细听着那场单方面的争吵。


    原是那少年母亲生了腿疾,向这富翁借了一大笔财产,如今母亲没了钱也还不起……已经欠了几月有余,人财两空。


    明眼人都能品出谁是错的那方,只不过过错方太值得可怜了。


    于是大家也不好评判,只能当作没看见。


    “有钱买书没钱还老子是吧!”


    “读什么臭书,这辈子也考不上!”


    “畜牲!”


    那中年人骂的实在难听,少年也不吭声默默站那,确实理亏。


    “多少?”沈安向前一步,她虽然矮人一头可气势却不输。


    中年男子嗤笑一声,他数不清遇见过多少像沈安这种爱见义勇为的人了:“三十两银子,你替他还?”


    沈安掂了掂钱袋子,将手探了探,取出多出的二两,剩下的都抛给中年人:“我替他还了!”


    中年男子收下钱袋子,还数了一数,这才放心。他讨回来了钱心情也愉悦了不少,大声笑着对沈安说道:“小姑娘人倒心善!我可提醒你,离这厮远一些。邪乎得很。爹娘全给他克死了……”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很小声。


    沈安不信这些,一笑了之。


    那团人一哄而散了,留下沈安和青年面面相觑。青年不但没有感激她,反倒幽怨地盯着沈安,那恶意比对那伙人更甚,盯得沈安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感激别人,还恨上了。沈安真真倒霉。


    他嗓子破锣似的:“你是谁?”


    沈安随口捏造了个名字,不想和这个人再纠缠下去,权当积德行善了。


    她话音落了也不见回复,于是耸耸肩,转身走了。


    青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方渡。”


    沈安回头,鹦鹉学舌道:“方渡?”


    “我的名字,请你记住。”


    “哦哦哦,好的。”沈安扯出一个笑脸,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沈安逃也似的离开那个人,继续笑嘻嘻地走在市井中。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口袋空空的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徒步去找卫鹤借点钱,再顺势住下来。说是借钱,其实以后都不会还了。像是去打秋风的穷亲戚。


    将军府很偏僻,尤其靠近城门,那片地区都没有多少户人家。


    沈安快靠近将军府时,太阳也落山了,炊烟也升起了,腿也走断了。她真后悔把剩下的钱拿去买礼物,可是自小的教养不允许他空着手去别人家府邸蹭吃蹭喝。


    她买了条顶好的耳坠,卫鹤偶尔会带着纯银耳珰下方挂着长长的流苏。


    沈安小时候送的,来来回回都是那条,她老早就看腻了。不过,她从小眼光就不错,那对耳坠现下也不过时。


    给卫经义买了些糕点,人老了就爱吃些甜的。


    偌大的将军府空无一人,卫将军和卫鹤都不在府上……真是见了鬼了。


    新招来的丫鬟小厮哪里认得到沈安,不给她进去。天杀的,她前不久还带人来打扫过呢,现下居然进都进不去!


    于是沈安只好坐在离将军府开外的一处阶梯上,等人回来,好凄凉,倒霉透顶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而她走了那么久的路累也累死了,于是抱着礼物,头靠在膝盖上,昏昏睡了过去。


    梦中听见有人叫她,还听见笑声,那笑声越听越讨厌,越听越放肆,她猛睁开眼。


    卫鹤夸张的笑脸占据了她大部分视野!


    他弯着腰,伸手在她面前拂了拂:“还挺会挑地方睡的——”


    沈安脸被晒得通红,自觉咬字清晰,实则很是含糊:“小卫将军真是大忙人,早出晚归的也不见来找我玩,不知道的以为你又跑西北去了,呵呵。”


    卫鹤歪着头,什么也没听清,太阳从他身后落下,道:“早知道殿下会来,就是打死我,也不踏出门半步呢。”


    “要早知道我要来,怕提前三天就躲起来了。”沈安站起身,手中的盒子一并塞到卫鹤手中,解放的双手互相拍了拍灰。


    “给我的?”


    沈安没理他,大踏步朝他家走去。


    卫鹤笑嘻嘻追上:“是不是。”


    “不是,给卫将军的。”


    “我也是卫将军——”


    “烦死了,上面那个是你的,”沈安终于肯回头看他了,跑回去阻止他拆开,“你别现在拆!”


    卫经义后他们一步到,头发斑白半数,眼睛清明,不见浑浊。沈安怯生生地问了声好,这是她第二次见卫将军。第一次是送行卫鹤的那天。


    卫经义难得笑了笑:“公主长大了些许。”


    “何止些许。”卫鹤插嘴道。


    “……”沈安瞪了他一眼,不敢太放肆。


    “整日就是说些混账话,别理他。”卫经义同样瞪了卫鹤一眼。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来,沈安准备在这小住几日,再提借钱的事。她人来都来了,怎么可能空手而归,呵呵。


    正愁不知道做什么呢,卫鹤便来邀请她了。


    他们明日要去荷乡——京城中一片长势最好的荷花地。


    沈安从马厩中挑了匹最最顺眼的白马,毛皮泛着银白色泽。她挑的那匹马很通人性,看见来人就垂下耳朵,眼神柔顺。


    卫鹤今日把耳坠戴起了,垂着鲜红的流苏,一身皂衣,同样骑着一匹白马。


    两人并排骑着,沈安看向卫鹤:“你去哪里做什么?”


    “给朋友做苦工……”卫鹤略有些哀怨,话锋一转,“收到礼物没?”


    沈安看着浮起的尘土,道:“就你上次说的那个,天下第一的朋友。”


    “嗯,是他。觉得好看吗?”卫鹤转头看她。


    “还行吧。”沈安快马加鞭,骑在前头。


    “什么意思!”卫鹤追了上去。


    两人像刚进学堂的孩童一样闹起嘴来,尘土飞扬。


    荷乡的莲花开了大半,莲蓬也生出许多来,莲农驾着小舟务农,满载的小舟后头堆满的莲蓬将船身压下大半。


    沈安盯着满池荷花,呆若木鸡。卫鹤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要帮忙采莲蓬吗?”


    沈安斜看他一眼:“工钱怎么算。”


    卫鹤:“你开个价,找我要。”


    “行。”


    因还没到真正丰收的日子,还有许多空闲的木舟。沈安躺在小舟上,让它随着水流而动,木头微微发霉的气息以及荷香萦绕身侧,耀眼的阳光被荷叶遮去大半,她摘下几个莲蓬堆在身边,有些成熟的荷花因为小舟的摆动落下花瓣来,也堆在身边。她舒舒服服地将手伸进水中。太舒服了,完全忘记采莲蓬的事,嘻嘻。


    游到一片荷叶不高不繁茂的地块,太阳直直射向她,眼前一黑。


    折了荷叶下来盖在脸上,温热的。


    她准备回去了,撑起船桨划过池水,划出一波一波白花花的浪出来,清澈到能见鱼的水被搅拌的没那么透明了。


    直到回程,沈安才想起来采莲蓬。她折下三两朵,看笑了,不管了。她空载着船,荡回去。卫鹤盯着那条空船,盯到沈安心虚。


    “你采了些什么?”


    沈安把手中的抛给他,弱弱道:“都在这里了。”


    卫鹤接过,扣出莲子,剥去莲心,嚼在口中:“工钱扣光了。”


    “哟,好热闹呢。”什么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安见识到了。卫鹤回头,拉着沈安至身前:“明煜!”


    名字是展明煜。二十三、四青年男子模样,眼角有道长疤不减风采,反而为那张脸带来点痞气。


    展明煜见到沈安很高兴地打了招呼:“阿鹤的侄女,常听他说起你。”


    沈安得意地看了眼卫鹤,问道:“说了些什么?”


    “喂!”卫鹤作势要捂住他嘴,却被展明煜侧身躲过。


    展明煜嬉皮笑脸,暴露本性了:“保密——”


    “喂!那一开始就不要打开这个话题!”两个讨厌的人凑一块去了,所谓臭气相投。


    展明煜对沈安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请你们吃饭得了。”


    卫鹤插足二人间:“难道一开始你不准备请我吃饭吗?”


    “没这个想法。”展明煜老实说道。


    来到一处露天方桌处,桌上尽是些与荷花有关的菜肴。


    “荷花酿的酒喝过吗?”展明煜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坛子酒来,眼里满是高兴。


    沈安不喝,闻闻酒香倒能接受,摇头:“没有,我不喝酒。”


    展明煜哀怨地看着两个人,无语极了:“怪不得是舅侄,原来都不喝酒,呵呵。”简直扫兴,气死他了。


    “你今儿也别喝了,”卫鹤夺过那两坛酒,晃了晃,“只你一人喝不嫌扫兴。”


    “去你的。”展明煜抢了回来,自个给自个倒了一樽。


    沈安双腿交叠,一只翘起,拿了朵莲蓬扣莲子,指着卫鹤问展明煜:“他在军营喝过酒吗?”


    “本尊在这怎么不问我!”


    展明煜思索一番,良久道:“我见到的只有一次。”


    那次大雪纷飞,卫鹤以及他率领的一师被逼入绝境死伤惨重。


    尚有一息之气的全都身受重伤无一例外……


    敌人放松了警惕,放了一场火就走了——也亏得那么大的雪也能着起火来,树木焦枯地躺在地上,雪花融化汇聚成涓涓细流,尸体燃着滋滋冒油,烂肉的气味不断灌进鼻腔里,地狱的情景也就这样了。


    卫鹤左肩被箭射中,后背被剑划了四五道,整个人僵在地上并觉得浑身炽热,动弹不得。意识渐渐流失,走马灯都开始闪回了,然后,闷响一声,鬼上身似的竟是爬了起来。


    看来神明也眷顾他,满身覆盖的冰雪使他能够冲出火海,再一睁眼已经躺在营地里了。


    是展明煜把他从火海外捞回来的。卫鹤人活着,可魂却失了。


    这之后他有些萎靡不振,日日夜夜听见女人哭泣;儿童垂泪;老者叹息;还有将士死前的哀嚎。展明煜拉着好多瓶瓶罐罐找他,狠狠地打了一架。


    卫鹤单方面挨打。展明煜把酒倒在卫鹤脸上,狠狠骂他。酒顺着流进卫鹤口中,再暖到胃中。


    卫鹤第一次喝醉,伴着雪气酣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