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迎春圣诞明暗宴

作品:《大唐殊卿传

    长安三年,正月十七,洛阳宫


    腊月的雪还未化尽,紫微城已换上春装。


    武姝卿被嬷嬷从梦中唤醒时,天还未亮。寝殿里灯火通明,六个宫女围着她——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熏香的熏香。她困得眼皮打架,却听见母亲在屏风外吩咐:


    “今日是圣人‘迎春宴’,也是她老人家的圣寿。头发要梳双鬟望仙髻,用那对赤金嵌瑟瑟石的蝶恋花纹簪。衣裳……就穿那身藕丝衫子配石榴裙。”


    武姝卿睁开眼,看见镜中的自己。


    藕丝织成的衫子薄如蝉翼,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石榴红的裙摆层层叠叠,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每走一步,花瓣便在烛火中微微颤动。最精巧的是那双云头锦履——鞋尖缀着两颗龙眼大的珍珠,走起路来珠光流转。


    “阿娘,我像不像年画里的童子?”她转头软软糯糯地问。


    太平公主正对镜描眉。今日她穿得更隆重:深紫色蹙金绣鸾鸟纹礼衣,外罩泥银绘云霞的纱罗大袖衫。听见女儿的话,她笔尖一顿,从镜中看着女儿:


    “像。但年画里的童子是纸做的,风一吹就破了。”她放下眉笔,走到女儿身前蹲下,“今日宫宴,你要记住三件事。”


    “第一,跟着我,半步不离。”


    “第二,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的食案。”


    “第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装没看见,没听见。”


    武姝卿懵懂地点头。


    卯时三刻,宫门洞开。


    今日的应天门与那日截然不同。宫墙下立着十二对青绸扎成的“春牛”,牛身披红挂彩。宫道两侧每隔十步便设一灯树,树上挂满绢制的桃花、杏花,虽是隆冬,却造出一路春光。


    宴设在含元殿。


    这是洛阳宫中最宏伟的宫殿。殿前广场上已摆开数百张食案,按照严格的品级排列——亲王郡王在前,文武百官在中,命妇女眷在后。每张食案上都铺着绣有“万寿”二字的锦缎桌衣,案上陈列着金盘银碗、玉箸犀杯。


    武姝卿被母亲牵着,穿过人群。


    她看见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太常寺的乐工在殿侧调试编钟,一百零八枚铜钟排成三层,乐正以木槌轻击,发出悠长的嗡鸣;尚食局的宫人抬着整只烤鹿走过,鹿角上系着红绸,鹿身涂满蜜浆,在晨光中金光灿灿;还有那些穿着各色官袍的人——紫的、绯的、绿的、青的,像一道流动的彩虹。


    “那是谁?”她小声问,指着一个穿紫袍、戴三梁冠的中年人。


    太平公主瞥了一眼:“太子少保张柬之。”


    “那个白胡子老翁呢?”


    “麟台监崔玄暐。”


    “那个……”


    “闭嘴。”太平公主捏了捏她的小手,“眼睛看路。”


    她们走到最前排的食案前。这里是皇室宗亲的位置。武姝卿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她的舅舅们,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攸暨(她的父亲),还有……几个穿着亲王服饰,却坐在稍远位置的人。


    “那是相王李旦,旁边是他儿子临淄王李隆基。”太平公主在她耳边低语,“记住他们的脸,但不要看。”


    武姝卿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李旦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穿着普通的亲王常服,正低头整理衣袖。他身边的少年——应该就是李隆基——看起来十四五岁,穿着石青色圆领袍,腰束玉带,正侧身与身后的人说话。从武姝卿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清俊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


    辰时正,钟鼓齐鸣。


    大殿深处的十二扇门缓缓打开。先出来的是两队宫女,手持孔雀羽扇。然后是穿着金甲、腰佩仪刀的千牛卫。最后,在一百零八名乐工奏响的《万岁乐》中,武则天出现在殿门前。


    今日的她,与那日在紫宸殿见到的全然不同。


    头戴通天冠,冠前垂十二串白玉珠旒;身穿玄衣纁裳,上衣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这是天子在最隆重场合才穿的“十二章”衮冕。虽然白发依旧,虽然皱纹仍在,但这一身帝王冠冕加身,她不再是慈祥的外祖母,而是执掌天下二十载的大周天子。


    “圣人万岁——”


    山呼声如潮水般涌起,跪倒的官员命妇如风吹麦浪。


    武则天缓步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珠旒轻晃,遮住了她的眉眼。


    “起。”她的声音透过珠旒传出,比那日在紫宸殿更加威严。


    宴会正式开始。


    尚食奉御亲自指挥上菜。第一道是“春盘”——用薄如蝉翼的面皮裹着生菜、萝卜丝、嫩韭黄,象征万物复苏。接着是“镂金龙凤蟹”,将整只青蟹的壳雕成龙凤呈祥的图案,蟹肉已剔出,拌着橙膏姜醋,盛在金盏中。


    武姝卿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睛却忍不住四处瞟。


    她看见张柬之等几个老臣,举杯时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年老,还是激动。看见父亲武攸暨与梁王武三思低声交谈,眉头紧锁。看见相王李旦始终低着头,只夹面前的菜。而那个临淄王李隆基……


    他正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李隆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对她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武姝卿慌忙低头,脸有些发烫。


    乐舞开始了。


    先是《七德舞》,一百二十八名披甲武士执戟而舞,动作刚劲,象征着太宗皇帝的武功。接着是《九功舞》,六十四名少女穿着翠绿纱裙,手持羽扇,舞姿柔美,寓意文治。最后是《上元乐》,舞者三百人,穿着五色云纹衣,模拟仙人在云端起舞。


    就在《上元乐》舞至**时,武则天忽然抬手。


    乐声骤停。


    满殿寂静中,她缓缓开口:“今日迎春,万象更新。朕有一愿——”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太平公主脸上停留片刻,又在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等人脸上掠过。


    “愿我大周江山,如这春光,生生不息。”


    “愿我皇室子孙,如这春枝,繁荣昌盛。”


    她举起金杯:“满饮此杯。”


    所有人举杯饮尽。但武姝卿看见,母亲太平公主饮酒时,指尖捏得发白。看见相王李旦放下酒杯后,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嘴角——那袖口,似乎有些湿了。


    宴至中途,武则天忽然召武姝卿上前。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武姝卿走到御阶下,跪拜。


    “平身。”武则天示意她走上御阶。


    珠旒后的眼睛看着她,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慈爱,有审视,还有一种……武姝卿说不清的、近乎悲伤的东西。


    “今日春光好,”武则天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一支簪,那是一支赤金点翠的牡丹簪,花瓣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花心嵌着一颗鸽卵大的瑟瑟石,“这簪,赐你了。”


    内侍将簪子捧到武姝卿面前。


    她跪下接过,余光瞥见台下——太平公主的脸上血色尽褪。梁王武三思的嘴角在抽搐。相王李旦闭上了眼睛。


    只有那个李隆基,依旧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清明,看不出情绪。


    “谢圣人恩典。”武姝卿叩首。


    “去吧。”武则天挥挥手,“去找你母亲。”


    回到座位时,太平公主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宴会将散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武姝卿去殿外更衣,回来时在回廊上撞见了李隆基。


    少年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庭中未化的积雪。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是她,微微一笑:


    “永兴县主。”


    武姝卿愣了愣,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封号。她福了福身:“临淄王。”


    “那簪子很重吧?”李隆基忽然说。


    武姝卿摸了摸头上的牡丹簪——母亲一回来就让她戴上了。确实很重,压得头皮发麻。


    “圣人赐的,再重也要戴着。”她学着大人的口吻说。


    李隆基笑了。他的笑容很干净,像雪后的阳光:“我祖母也赐过我东西。一把匕首。”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匕,匕鞘是普通的乌木,没有任何装饰,“她说,身在皇室,总要有个防身的东西。”


    武姝卿看着那匕首,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这簪子比匕首好。”李隆基收起匕首,“至少看起来……好看。”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来找武姝卿的宫女。


    “我该回去了。”武姝卿说。


    李隆基点点头,忽然轻声说:“今日春光虽好,但洛阳的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县主多保重。”


    说完,他转身先走了。


    武姝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宴散时已是申时。


    夕阳给宫殿镀上一层金边。武姝卿捧着那支牡丹簪,跟着母亲走出含元殿。身后传来乐工收整乐器的声音,宫人收拾食案的声响,还有官员们低声交谈的嗡嗡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曲未尽的老凉。


    马车驶出宫门时,武姝卿掀开车帘回头。


    含元殿的琉璃瓦在夕阳下燃烧,像一簇巨大的、金色的火焰。而殿前广场上那些绢制的桃花杏花,在晚风中轻轻颤动,有些花瓣已经掉了,落在未化的雪地上,红白相间,刺眼得厉害。


    “阿娘,”她放下车帘,靠在母亲怀里,“为什么圣人赐我簪子,大家都不高兴?”


    太平公主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马车碾过洛阳城的青石板路,车厢里只有车轮的轱辘声。许久,太平公主才低声说:


    “姝卿,记住今天。”


    “嗯?”


    “记住这盛宴,记住这春光,记住每个人脸上的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有些东西……见过一次,就不会再有了。”


    武姝卿抬起头,看见母亲眼中映着车窗外的灯火,那光在闪动,像泪,又不像泪。


    她忽然想起李隆基的话。


    “洛阳的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


    车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回公主府的路,也照亮了这个漫长夜晚的开始。


    而含元殿里,宫人正在撤去那些绢花。一朵桃花从枝头掉落,被经过的宦官一脚踩进雪泥里。


    鲜红的花瓣,很快就被染成了污浊的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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