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巳春楔叩师门

作品:《大唐殊卿传

    回公主府后,太平公主府寝阁内,武姝卿已在锦被中沉沉睡去。窗外月色清冷,廊下守夜的婢女打着盹。


    内室里,烛火跳了一跳。


    “那日宴上,圣人的话……”武攸暨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坐在榻沿,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珏,“赐簪殊卿,又特意让李旦父子列席。这是……”


    “这是母亲在布局。”太平公主立在窗前,背影挺直如剑,“她在告诉所有人——武家的荣宠,不会因她年老而衰。也在告诉李唐那些人……”她转过身,烛光在眼中明灭,“我太平,和我女儿,才是她心中承继武周道统的人。”


    武攸暨呼吸一滞:“可张柬之他们……”


    “那几个老东西,这几日往东宫跑得勤。”太平公主冷笑,“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李唐复辟’,是把我武家人……全清出去。”


    窗外传来巡更的梆子声,二更了。


    里间忽然传来窸窣声,接着是武姝卿含糊的梦呓:“阿娘……簪子重……”


    两人同时静了。


    太平公主快步走进里间,见女儿抱着被子,眉头微蹙,那支牡丹簪已卸下放在枕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轻轻拍抚女儿的背,直到那小小的身子重新松软下去,响起均匀的鼾声。


    “这孩子……”武攸暨跟进来,声音发涩。


    “她必须学会承受。”太平公主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冷硬中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柔软,“生在武家,这是命。”


    几个月的光阴,在洛阳城的初雪、腊鼓、元日爆竹中飞快流逝。


    转眼已是长安四年的二月。


    武则天病了一场。虽不重,但咳嗽总不见好,批阅奏章的时辰越来越短。上官婉儿侍药时,轻声提议:“三月三上巳将至,洛水春色正好。圣人不如设帷观禊,散散心?”


    武则天靠在隐囊上,望着窗外才抽出嫩芽的柳条,缓缓点头:“也好。叫太平带上殊卿,这孩子……许久未见了。”


    消息传出,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三月初三,洛水之滨。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早早候在御幔外。两人今日穿得极鲜亮,月白色锦袍上绣着缠枝莲,发冠簪着新折的桃花。见圣驾至,忙不迭上前搀扶。


    “圣人小心脚下。”张易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臣特命人铺了波斯绒毯,免得春寒侵了圣体。”


    张昌宗则捧上一盏温好的药茶:“臣试过了,温度正好。”


    武则天瞥了他们一眼,未说话,只由上官婉儿扶着入座。二张对视一眼,识趣地退到一旁,却仍殷勤地递巾帕、调隐囊,极尽谄媚之态。


    远处,太平公主的马车正缓缓驶来。


    武姝卿掀开车帘,看见洛水畔连绵的锦帷,看见外祖母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也看见……那两个穿着刺眼白衣、在御前晃动的男子。


    “阿娘,他们是谁?”


    太平公主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是……”她顿了顿,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是春日里,最不该出现的……苍蝇。”


    长安四年,三月初三,洛水之滨


    武姝卿从未见过这样的春天。


    马车刚出建春门,春色便扑面而来。洛水两岸的柳树发了新芽,嫩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随风轻摆。桃树杏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刚刚返青的草甸上,像铺了一层柔软的锦。


    “今日上巳,祓禊祈福。”太平公主替女儿理了理头上的双鬟髻,“圣人难得有兴致出宫,你要乖些。”


    武姝卿点头,眼睛却黏在车窗外。她看见许多衣着鲜亮的女子在河边嬉戏——有的临水梳妆,有的采撷兰草,还有的将彩纸折成的小船放入水中,任其顺流而下。


    御驾设在洛水最平缓的北岸。青绸帷幔围出三面,留一面正对潺潺春水。茵席铺在刚刚返青的草甸上,锦褥绣墩按品级排列——武则天居正中,太平公主在左,上官婉儿侍立在右,其余公主、命妇、女官依次而坐。二张却不见了踪影。


    “今日不拘那些虚礼。”武则天今日气色不错,穿一身艾绿色绣金线忍冬纹的常服,斜靠隐囊,“既是上巳祓禊,便以春为题,各赋五言一首。婉儿,你起个韵。”


    上官婉儿躬身应诺,略一思索:“便以‘春’字为韵,限五言四句,首句入韵。”


    诗笺与笔墨在女眷间传开。武姝卿挨着母亲,见太平公主执笔沉吟,自己也得了小小一张笺纸。她咬着笔杆,看河对岸的柳色。


    约莫半炷香后,诗陆续呈上。


    义阳公主(李显之女)先成:


    上巳洛川滨,


    春衫映水新。


    祓禊祈长乐,


    岁岁伴君亲。


    “稳妥。”武则天颔首,“只是‘伴君亲’三字,拘了些。”


    太平公主提笔便成:


    春水绿如罗,


    流觞曲岸过。


    愿为枝上鸟,


    日日啼芳柯。


    席间响起轻笑。有命妇赞道:“公主这‘愿为枝上鸟’,倒是率真可爱。”


    武则天看着女儿,眼中笑意更深:“你呀,多大岁数了,还想着做鸟儿。”


    轮到上官婉儿时,她工楷写下:


    洛浦春光早,


    垂杨蘸水新。


    花随流水去,


    莺入翠微频。


    诗笺传阅,众人皆点头。有女官轻声道:“待诏这‘蘸’字妙极,柳枝垂水之态尽显。”


    “末句‘频’字也好,莺啼声声不绝于耳。”


    武则天正要说话,却听见脆生生一句:


    “不然。”


    武姝卿从母亲身边站起,小脸微红,但眼睛亮得惊人:“婉儿姑姑的诗……末句可以更好。”


    满座皆静。太平公主轻拉女儿衣袖:“姝卿!”


    “让她说。”武则天倾身向前,眼中兴味盎然,“小殊卿,你觉得该如何?”


    武姝卿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指着诗笺最后三字:“‘莺入翠微频’……莺鸟飞入山林,是‘入’了。可春日莺啼,最妙的是声音——”她侧耳听对岸密林间传来的鸟鸣,那鸣声婉转,时近时远。


    “是‘穿’。”她认真道,“‘莺穿翠微频’。鸟鸣一声接一声,不是停在林里,是在林间穿来穿去。这样写,声音就……就动了。”


    她说不清其中精妙,只能用手比划鸟飞的轨迹。


    上官婉儿怔住了。


    她重新接过诗笺,盯着那三字,喃喃重复:“莺穿翠微……穿翠微……”


    春日山林间的莺啼,可不正是这般——鸣声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在林叶间穿梭往复?一个“穿”字,鸟鸣便有了轨迹,有了生命。


    “好!”武则天忽然抚掌,“一个‘穿’字,境界全出!婉儿,你这学生,怕是要青出于蓝了。”


    上官婉儿抬眼看武姝卿,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欣赏,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她躬身道:“小娘子天资颖悟,婉儿……受教了。”


    “哈哈哈哈——”


    武则天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惊起岸边几只水鸟。可笑着笑着,那笑声便岔了气,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她用手帕掩住口,肩背颤动,咳得鬓边步摇乱晃。


    “母亲!”太平公主连忙上前。


    上官婉儿已递上温水。


    好一阵,咳嗽才渐歇。武则天摆摆手,气息仍有些不匀。她看着武姝卿,目光沉沉:


    “婉儿。”


    “臣在。”


    “这孩子……交给你了。”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


    “从今往后,每月朔望,你教她诗文,教她经史。”武则天顿了顿,目光扫过太平公主,又落回上官婉儿脸上,“凡你所知,尽可教她。”


    这话说得重。席间众人都静了静。


    上官婉儿跪下行礼,声音沉稳:“臣,领旨。”


    太平公主起身,语气带着嗔怪:“母亲也太心急了。她才多大,字还认不全呢……”


    “六岁了。”武则天打断她,“你六岁时,已能背诵《诗经》大半。太平,别小看你女儿。”


    她招手让武姝卿近前,握住那只小手。孩子的手软而暖,像春日的花瓣。


    “殊卿,”武则天轻声说,“好好学。婉儿姑姑是天下最有学问的女子,你能学到她三分,便胜过旁人十分。”


    武姝卿懵懂点头。


    不远处传来少女们的欢笑声——是几个宗室女在玩曲水流觞,漆耳杯停在谁面前,谁便吟诗。吟得好的,众人喝彩;吟不出的,罚饮一杯桃花酿。笑声清脆,混着莺啼流水,在春风里荡开。


    太平公主重新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杏花茶,摇头笑道:“母亲这般,倒让婉儿为难了。教个孩子,比拟诏制诰还费心神。”


    上官婉儿微笑:“能教小娘子,是婉儿的福分。”


    诗会继续,笑声不断。春风拂过帷幔,带来对岸少女们的歌声: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正是杜审言新作的《丽人行》。歌声轻快,伴着潺潺水声。


    武则天靠在隐囊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女儿娇嗔,婉儿恭谨,孙女懵懂可爱。洛水潺潺,春光正好,桃花瓣偶尔飘进帷幔,落在茵席上,落在众人的衣襟上。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春日的空气里有青草香,有花香,有水汽的清新。


    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是她连日服用的汤药,浸透了衣衫。御医说是旧疾,需静养。但她心里明白,有些东西,静养是养不好的。


    “母亲累了?”太平公主轻声问。


    “不累。”武则天睁开眼,笑了笑,“只是觉得……春光太好,好得让人舍不得闭眼。”


    她重新望向河畔。那些嬉游的少女,那些飞扬的裙裾,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都是这盛世该有的模样。


    而她身边,女儿、孙女、最得力的女官,都在。


    这很好。


    武姝卿悄悄蹭到上官婉儿身边,小声问:“姑姑,我以后……真能跟你学吗?”


    上官婉儿低头看她,替她拂去肩头的落花,声音轻柔如春水:


    “能。姑姑教你写诗,也教你……读懂诗外的东西。”


    风起,帷幔轻扬。更多的花瓣被吹进来,纷纷扬扬,像一场温柔的雨。


    武则天看着这漫天飞花,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次,她用手帕紧紧掩住了口。


    帕子角落,绣着精致的金线凤纹。而凤纹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丝暗红。


    但她很快将帕子收起,重新露出笑容,仿佛那抹暗红从未存在。


    则天皇后要殡天了[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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