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贞观殿内度春秋
作品:《大唐殊卿传》 长安四年,四月至冬
上巳节后,入宫的日子便定下了。
每月逢五逢十,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贞观殿前。上官婉儿总在阶下等,伸手牵武姝卿下车:“今日学《淇奥》。”
殿里有股特别的味道——药味混着旧书气,还有炭火烘出的暖意。东窗下那张紫檀木榻宽大得很,武则天多半靠在隐囊上,盖着杏黄锦被。太平公主坐在她左边,手里捧着药盏。张易之、张昌宗在右边,一个打扇,一个捶腿。
书案摆在榻前三步处。武姝卿坐下,背挺得笔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婉儿的声音平平稳稳,“竹子初生时柔韧,骨节却已在里头了——君子的修养,也是这么来的。”
武则天偶尔睁眼,目光穿过药气,落在书案上。她不说话,只是看着。
张易之有时憋不住:“待诏讲得真好,臣都听入神了。”
“多嘴。”武则天眼皮都不抬。
张易之立刻闭了嘴。太平公主适时递上药茶,武则天接过去喝一口,眼睛还看着外孙女。
日子就这么过,从春到秋。
武姝卿背完了《国风》,开始学《小雅》。她渐渐能听出些别的——婉儿讲到“战战兢兢”时,母亲端药的手格外稳;讲到“他山之石”时,外祖母嘴角会动一动。
最特别的是十月初三那天。
殿外下着秋雨,滴滴答答。婉儿讲到《斯干》最后几句:“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意思是:生了女儿,让她睡地上,给她玩纺锤。
榻上忽然咳了一声。
武则天睁开眼,没看书案,只望着窗外雨丝:“诗是旧诗,道理是旧道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哑:
“但人……未必都要按旧道理活。”
殿里静了一瞬。太平公主低头理药盏。二张对视一眼,都不敢吭声。婉儿躬身:“圣人说得是。”
武姝卿抬头,看见外祖母又闭上了眼,枯瘦的手在锦被上轻轻拍了拍。
变故来的时候,是腊月初八。
那天天冷得厉害,殿里炭盆烧得旺,药气闷得人头昏。武姝卿正临第八遍“永”字,忽然听见榻上传来剧烈的咳嗽。
不是平常那种咳。是撕心裂肺的,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圣人!”张易之慌了。
太平公主已经放下药盏去扶。张昌宗急着找止咳丸。可武则天咳得整个人蜷起来,一手死死抓着胸口,一手胡乱挥——
“出去……都出去……”
“母亲,先吃药……”太平公主声音发颤。
“滚——!”
这一声吼得骇人。武则天猛地抬头,脸色惨白,眼里却烧着火。她抓起榻边的玉如意,狠狠砸向屏风。
“砰”的一声,屏风倒了。
“滚出去!听见没有?!全都给朕滚——!”
婉儿几乎是抱着武姝卿离开书案的。太平公主还想上前,被扔过来的药盏砸中肩头——瓷片碎了,药汁泼了一身。
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里头传来更多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呜咽。那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听得人心头发紧。
那是武姝卿最后一次进贞观殿。
回府的马车上,她缩在母亲怀里,小声问:“阿娘,外祖母……为什么那么凶?”
太平公主搂紧她,很久才说:“她病了。病得太久……久到忘了怎么对身边的人好。”
车窗外,洛阳城的灯在雪幕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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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元年,正月廿一
贞观殿里的药气浓得呛人。
武则天躺在紫檀榻上,盖着三层锦被,还在微微发抖。太平公主坐在榻边,用温帕子擦她额头的虚汗。张易之、张昌宗跪在榻尾,一人握着一只脚轻轻揉——御医说这样能通经络。
婉儿站在榻前三步处,手里捧着奏章摘要,一个字也没念。
“婉儿……”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臣在。”
“殊卿……那孩子……”
“小娘子很好。昨日刚学完《小雅》最后一篇。”
“《小雅》……”武则天闭着眼,呼吸很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她懂吗?”
“还小,但背得一字不差。”
很久,榻上才又说:“你去……替朕看看她。告诉她……诗要背,但别学成书呆子。这世上的道理……不全在书上。”
“圣人,臣……”
“去。”武则天的手指在锦被上动了动,“就说……是朕的意思。”
婉儿深深一礼,退下时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府,西院书房
武姝卿正在重写那个洇了的“永”字。腊八之后,母亲不再提入宫的事,只让婉儿姑姑每隔五日来教她。可今天不是日子,姑姑却来了。
“心不静,字就颤。”婉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武姝卿抬头,看见她玄色斗篷上沾着细雪。
“姑姑?”
婉儿走进来,没解斗篷,径直走到西窗前。窗外那株老梅经过一冬风雪,枝干更虬劲了,红花却谢了大半,只剩几点缀在雪里。
“你看这梅。”她忽然说,“都说它耐寒,可要是让它选,它未必愿意在冬天开花。”
武姝卿放下笔。
“女子在这世上,有时就像这梅。”婉儿的声音很轻,像雪落,“有人夸你贞静,有人盼你柔顺。但你要记得——”
她转过身,看着武姝卿:
“开什么样的花,什么时候开,该由自己的根说了算。哪怕长在别人院子里,根也要扎得深,深到风雪吹不断,岁月移不动。”
窗外,雪忽然下急了。风卷着雪沫扑进来,案上宣纸哗哗地响。一片红梅花瓣被风吹来,正落在未干的墨迹上,慢慢洇开一圈淡红。
而这时候,贞观殿里。
宽大的紫檀榻上,只剩武则天一个人。
太平公主去膳房盯药膳了。张易之、张昌宗被支去煎第三剂药。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滴答答,好像在数着什么。
武则天昏昏沉沉地躺着。她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整齐,沉重,正穿过宫里的某条路。
是换防吗?这个时辰……
她想睁眼,可眼皮重得像压了山。只模糊地想:婉儿该到公主府了吧?那孩子……在练字吗?还是……
殿门忽然被风吹开一条缝。
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动了榻前的纱帐。帐影在地上晃,像什么不祥的预兆。
更远处,玄武门的守将接过一枚鱼符,就着灯笼细看纹路。
他的脸色,在晃动的光影里,慢慢变了。
……
殿门被猛地推开时,武则天在昏沉中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不是寻常的落雪声——是积雪被无数靴履践踏时发出的、沉闷而整齐的碎裂声。她睁开眼,看见最后一支烛火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晃,把纱帐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张柬之走进来时,没有穿宰相的紫袍。
他穿着一身太子少保的深绯公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捧着一卷刺眼的黄绫。这位八十岁的老臣,此刻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身后跟着崔玄暐、桓彦范、敬晖,全是她亲手提拔的阁臣,此刻却都穿着东宫属官的袍服。
再往后,是黑压压的甲士。明光铠在廊灯下泛着冷光,刀戟林立。
武则天撑着榻沿想坐起来,手臂却软得使不上力。锦被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张卿……你们……”
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她咳得蜷起身子,肺叶嘶鸣。
张柬之在榻前三尺处停下,展开黄绫。声音在空寂的殿宇里回荡,每个字都像淬过冰:
“臣等奉太子令——”
“太子”二字,咬得极重。
咳嗽声戛然而止。
武则天抬起头,死死盯着他。那双曾经执掌天下二十载的眼睛里,惊愕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冰冷的、近乎荒诞的明悟。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在造反,是在“匡扶储君”。
他们给她留了最后一点体面,也堵死了她所有反抗的路。
就在这时,殿门外的甲士向两侧分开。
一个人影从风雪里走进来……
神龙政变预告[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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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贞观殿内度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