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隐鞘出

作品:《九畴

    战国末年,天裂西北,地陷东南,周鼎之威早已化作尘埃,唯余列国互为豠犬,噬骨不休。西陲之秦,自昭襄王以降,内剜腐肉,外锻铁蹄,东出函谷,其势若决河之堤,一发不可收。然邦交如弈,质子往来,皆算盘上珠,今日掷去,明朝拾回,不过大贾翻手之间。


    是岁,昭襄王山陵崩,讣音随崤函雪色,一夕吹遍山东。赵国上下,金鼓未动而肝胆先寒。


    赵国朝堂上,白发老臣们把笏板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截截冻裂的骨头,颤声互告:“嬴稷殁了!”那声音里,有快意,也有惊惧——快意的是长平之仇似得雪,惊惧的是西秦东出之势,或不因一尊老王阖目而稍缓。


    邯郸城头,那面赵旗被风声撕扯,猎猎作响,像一面尚未缝补的伤口,却仍硬撑着中原旧都的体面。市井里,酒肆的铜爵撞得叮当作响,歌女的水袖掩不住眼底的惊惶;锦绣铺陈的深处,却随处可闻长平四十万枯骨的哀哭。


    笙歌与锋镝同席,繁华与疮痍并枕——这便是邯郸,一座被恨意与**同时蛀空的城池。


    丧讯传入深巷时,赵政正跪坐在一方被霜意浸透的青石阶。


    石阶裂纹里嵌着碎叶,像旧伤结痂,褐黑而脆。九岁的少年却脊背笔直,将那卷粗粝竹简摊在膝头,指尖沿着刻痕缓缓摩挲。竹简是母亲赵姬用最后两支金钗换来的,墨字浅拙,只载《仓颉》与《急就》,远不及咸阳秘府的《韩非》《尉缭》。然而在他眼里,这些歪斜笔画却是一条条潜藏蛟龙的锁链——锁的是胸中尚未出鞘的江山。


    他读得极慢,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成齑粉,再和着血咽进骨缝。


    额骨高阔,日角隐隐,已藏得住日月;鼻梁峻拔,如山脊阻雪,显出与年纪不符的冷峻。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黑得发乌,像两口深井,井壁生满暗色苔藓,偶尔抬眸,井底便掠过一点幽火,似狼顾,似鸷伏。蝉声在枯槐上嘶哑,被他目光一扫,竟齐齐噤若寒刃。


    竹简之下,另有竹简。


    食盒夹层、旧衣絮胎、甚至掏空的灯柄,都藏着吕不韦暗送的法条与兵策。


    那些字句像淬毒的钩,夜夜勾他肺腑,教他于无人处疼得蜷身,却更疼得清醒。昭襄王一死,安国君骤立,父亲子楚的名字被金漆写上秦宫玉牒;而他与母亲,却仍被钉在邯郸这张锈钉棋盘上,任赵人磨牙吮血。


    吕不韦的密信来得愈发频繁,字迹恭谨,却句句都是筹码——“奇货”二字,像烧红的烙铁,日日烫他的背脊。


    “政儿。”赵姬的声音自碧纱窗内飘出,带着绸缎摩擦的颤,“风硬了,莫贪凉。”


    少年低应一声,却未动。他听出母亲尾音里藏着的钩子——那是与吕不韦使者对视时,一模一样的、湿黏的期盼。他懂她的艰难:一个被母国抛弃、被夫族遗忘的女子,美貌与机变是仅剩的铠甲;他也懂她的算计:若能借儿子的血脉再赌一局,她甘愿把母子情分也摆上枰盘。风掠过,吹起他鬓边碎发,像吹散一缕将燃未燃的野火。


    竹简上“法势”二字被他指腹摩得发烫。少年垂眸,在心底将那二字拆成千万根淬毒的牛毛针——有一日,他要让这些针倒射回去,钉进所有执棋者的瞳仁。


    午后,宅门被一脚踹开。


    铜枢哀鸣,震得檐角尘灰簌簌。


    赵偃披一袭绛红绣螭袍,腰间玉组七璜叮当乱撞,像拴着一群急于噬人的恶犬。他抬手一指,指尖几乎戳到赵政眉心:


    “秦崽子,尔祖死矣!尔父纵立,亦不过弃子!待我赵人雪长平之耻,先取汝颅祭旗,再屠咸阳!”


    话音未落,他已探爪去夺竹简。电光石火,一枚尖石破空而来,挟着西风,狠狠楔入赵偃腕骨——


    血花溅在残叶上,像点点寒梅。


    赵政霍然抬眼,目光越过抱腕哀嚎的赵偃,直刺西侧断墙——


    那里,半截衣角被风掀起,又迅速隐入蛛网与暮色。视线相撞的刹那,他心头猛地一紧:那是狼的眸子,是霜刃的反光,是深渊里抛来的铁索,带着同类的血腥味,却让他第一次尝到被理解的战栗。


    夜沉下来,月光像一柄薄刃,割开邯郸上空低垂的铁幕。


    少年独立庭中,指节因攥得太紧而失血发白。他不知三条巷外,那个投石者正蜷在漏檐下,用舌尖舔舐掌心血口。那人粗布裙下藏着嶙峋的肩胛,眼里翻涌着七分同病相怜、三分飞蛾扑火。


    西风把咸阳的钟声吹来,吹得两扇门窗同时轻颤,像命运在暗处扣响机括。


    秋尽,邯郸木叶脱尽,长平之血被霜雪覆成黑紫。秦宫却再传丧钟——孝文王即位三日而暴崩,子楚践祚,风云骤翻。


    赵政从监视者忽然谨慎的目光里,从用度不再无故短缺的饭食里,从赵偃久未出现的街巷里,嗅到弓弦拉满的腥甜味。吕不韦的密信不再只谈学业,字里行间透出“归秦”二字,像钓线一寸寸收紧。


    他知道,自己这枚“弃子”已被重新摆上玉枰,且被镀上一层“世子”的冷光。


    是日,他以采买笔墨为由,第一次踏出幽闭七年的院门。


    两名赵仆一左一右,像两枚铁钩,钩住他单薄的肩胛。街衢喧阗,贩夫走卒,士女绮罗,皆成流水。他却以目光为刃,剖开每一张笑脸:市吏扬鞭,他记下鞭梢落处;商贾沽酒,他看清秤砣高低;稚子斗殴,他辨出谁借谁力、谁藏谁锋。政治原不过如此:强者设局,弱者做子,余者皆盲。


    博戏摊前人声鼎沸,两枚骰子跳成虎口。赵仆心痒,互递眼色,竟任赵政独行。赵政折入陋巷,青苔滑鞋,腐水浸袜,他却越走越慢——前方,赵偃锦靴踏地,玉玦乱响,正揪着一束枯发,把一张小脸拽得仰起。


    赵政呼吸微滞。


    纵然隔着半条陋巷,纵然那张小脸布满尘垢,可那双眼睛,清亮如浸雪寒星,凶狠似离巢幼豹,分明与记忆里残垣后的惊鸿一瞥重合。


    “阿偃公子……奴不敢……”女童嗓音细若游丝,颤巍巍裹着哭腔。


    被揪起的脸沾满尘泥,却掩不住眸中寒星。赵政呼吸微滞,袖中指尖无声收紧。他看见她在拳脚缝隙里灵巧闪避,每一次瑟缩都恰到好处地让砖石、靴尖擦着要害掠过——那不是弱女,是幼豹,是风。


    “还敢狡辩!”赵偃扬手欲掴。


    电光石火间,那身影“惊慌”挣扎,肘部“不慎”撞上松动的墙砖。青砖应声坠落,正砸中赵偃锦履。


    “给我往死里打!”


    “赵偃。”他出声,嗓音尚带少年清越,却似寒泉坠玉,敲得巷壁回声泠泠。众人回首,见玄衣少年自阴影里缓步而出,衣摆无风自敛,像一柄将出未出的剑。


    他俯身,指尖托起女童下颌,四目相对,彼此在对方瞳仁里看见自己被命运撕得血肉模糊却仍不肯低头的影子。


    “弱质女流,安能伤你?”他淡声问,却在那截细瘦腕骨上摸到薄茧与韧劲。


    于是借搀扶之势,低语如风:“汝非女子。然此伪装,甚妙。”


    怀中身躯一僵,旋即放松,像弓弦悄悄卸了力。赵政抬眼,对赵偃道:“此人,我要了。”嗓音不高,却压得赵偃玉玦失声。他知其不甘,却更知赵廷暗流——质子既可能摇身变为世子,便不宜再当众辱之。赵偃咬牙,终究率众退去,靴跟碾碎青砖,像碾碎一口不敢吐出的血。


    暮色四合,废庭阶前,青苔爬上石阶裂缝,像岁月用绿锈缝合伤口。


    赵政递去水囊,少年不接,只抬头直视,嗓音沙哑:“你如何知晓?”


    赵政未答,只问:


    “名讳?”


    “……贱种罢了。”


    晚风穿过枯槐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赵政静默片刻,指尖轻叩石阶,三长两短,像暗号,也像某种古老的节拍。


    “巽者,风也。”赵政声音低而稳,“风行无常,顺势潜冲,无孔不入。你善藏匿,能于绝境寻得生机,可唤‘阿巽’。”


    少年怔住,脏污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水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忽然想起三年前被逐出别馆时,天也是这般冷,月也是这般瘦。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孤身一人,而今夜,有人递给他一把名为“阿巽”的刀,亦递给他一条名为“同谋”的绳。绳的另一端,系在九岁秦公子的腕上,也系在尚未命名的天下。


    史官笔下,不会记录这个黄昏。不会记录陋巷里,两道影子如何被夕阳熔铸成金;不会记录水囊递接时,指尖相触的一瞬,有火花噼啪作响;更不会记录,许多年后,咸阳宫最深处的暗格里,有一枚被磨得发亮的石子,石棱早已圆润,却仍被主人握在掌心,像握住一段无人可替的旧年。


    那时,阿巽已是大秦最锋利的暗刃,而赵政,也已把政字写进**的每一寸简牍。他们并肩立于高台,回望邯郸,只见秋尽处,黄叶纷飞,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