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昆山玉

作品:《九畴

    暮色四合,邯郸城郭渐次隐入靛蓝,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绢,边缘浮起铁锈色的霾。


    两名赵仆见公子携回个蓬头小婢,交换过惊疑眼色,终因近日风向往西,只垂首缄默随行。他们不知,那风自咸阳来,吹得质子府门楣上的铜钉都微微发烫,仿佛提前燃起归途的烽烟。


    宅门吱呀合拢,将市井喧嚣碾作尘芥。铜环震落一缕灰,像替谁阖上未说尽的遗言。赵姬闻声出迎,罗裙曳过青砖,裙摆拂处,灯影摇碎一地金屑。她目光触及那瑟缩身影时骤然凝滞,声音却先一步软下来:“政儿,此乃……”


    “道旁孤雏,受赵偃所迫。”赵政声线平稳若古井,连眼皮都未抬,仿佛真只是顺手拾回一只被雨打湿的雀,“儿携归暂庇。”


    他侧身让出半阙月光,亦让出半幅山河——那月光劈头盖脸泻在阿巽身上,洗出一张尚带稚气却线条冷冽的脸。赵姬眼底掠过一丝极细的颤,像绸缎被无形指尖勾了丝,却终究没出声。


    阿巽立即蜷身如受惊幼兽,嗓音刻意捻得细弱,却藏不住尾音里一点金石之声:“拜见……夫人。”


    赵姬凝眸审视。这小婢虽蓬首垢面,骨相却隐现清致——眉骨峻,鼻梁峭,下颌线收得锋利,像一柄未开刃的匕,被脏污布囊随意裹了。


    她想起自己初入邯郸时,亦曾借泥涂面,借尘掩色,顿时心口发涩。念及自身飘零处境,她眼底冰霜渐融,抬手替阿巽掖去鬓边碎发:


    “既是无依,便留此栖身罢。”转头吩咐老仆,“带她涤尘更衣。”


    待那抹瘦影消失在廊庑深处,赵政抚平袖口褶皱,动作极慢,像在抚平一道尚未现形的裂纹:“母亲宽心,此女可堪雕琢。”


    赵姬望着儿子被灯火勾勒的侧影,忽觉九重宫阙的阴影已漫过少年肩头。他睫毛投下的弧,像咸阳宫瓦当的饕餮纹,张口便能吞人。她终是咽下诘问,任夜风卷走未尽之语——那语里既有“你为何信她”,亦有“你何时已长到不需我护”。风掠过,灯焰晃,母子二人隔着一步之遥,却像隔了十年烽烟。


    更漏滴答,梳洗后的阿巽被引至院中。洗净的容颜如新月出云,旧葛布裙却掩不住通身孤竹气质——挺拔,清冷,一节一节都是风刀霜剑削出来的倔强。赵政正跪坐石阶观灯,跃动焰心在他深眸里投下碎金,像有人把星河揉碎了撒进古井。


    “坐。”


    夜蝉噤声,唯灯花偶尔迸裂,炸出极轻的“噼啪”,像替谁的心跳打拍子。老仆奉上两瓢浊浆退去后,赵政将陶瓢轻推至阿巽面前,自己执起另一只,却不饮,只凝睇着浑浊水面微微晃动的月影。那月影被瓢沿割得支离破碎,像一面尚未拼合的铜镜,照出两张同样年轻的脸,却照不出骨缝里的刀口。


    “此间无人,可卸红妆。”少年声线划破夜雾,惊起檐角宿鸟振翅,扑棱棱掠过月盘,像替谁发出第一声号角。


    阿巽指节猝然收紧,陶瓢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


    他肩背如弓弦般缓缓绷直,那些刻意描画的柔媚线条寸寸碎裂,像瓷釉剥落,露出里头寒铁本相。虽仍着绢衣素裙,坐姿却已成松筠之态,目光如出鞘的铜匕,在赵政脸上逡巡,似要割开对方皮囊,看看里头是否也藏着一头饥兽。


    “为何携我同归?”嗓音清冽如玉石相击,再无须伪作莺啼,尾音却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颤,像匕尖轻叩玉磬,发出第一声试探。


    “因汝乃利器。”赵政语淡如清水,却字字千钧,砸得灯焰都往下一沉,“残垣投石,暗夜藏形,困兽犹斗——皆汝本色。”他指尖轻叩瓢沿,震碎满瓢月华,亦震碎对方最后一层伪装,“当日石破天惊,非为路见不平。”


    阿巽睫羽微颤,浊浆里破碎的倒影正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像一面被岁月敲裂的铜镜:“厌憎赵偃罢了。”


    这话半悬在夜风里,藏住了那日窥见同类时的悸动——那双与自己一般燃着幽火的眼,如孤狼对峙荒原,既想扑上去撕咬,又想倚着彼此取暖。他喉结在绢衣立领下滚动,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眼底发潮。


    “来处。”赵政二字如楔,钉入夜色,亦钉入对方骨缝。


    陶瓢在掌中缓缓转动,阿巽望着瓢中浮沫聚散,仿佛看见自己这些年漂泊的缩影——聚是苟活,散是亡命。他声音低下来,却仍带着一点不肯折的脊:“不知父母,长于别馆。老仆授我诗书,传我暗击之术。”


    喉结再次滚动,像把尚未结痂的创口重新撕开,“及仆病殁,庄园易主,遂流落市井。”他咽下吕氏秘辛与女装缘由,那些往事如尚未结痂的创口,在夜风里隐隐作痛,却疼得他愈发清醒——眼前这条船,或许是最后一条能载他逃出深渊的船。


    “无名之辈,当承‘巽’字。”赵政声如琢玉,一字一刀,刻得灯火都往下一伏,“巽为风,入无隙之地,动不系之舟。善隐善变,方得在这吃人世道存活。”他忽然倾身,灯火在深眸中跃动,像两簇被风压低的野火,“做我的影。”


    阿巽呼吸骤紧,胸口起伏间,仿佛听见自己肋骨发出细微的“喀”声——那是枷锁被挣开的第一声脆响。他抬眼,眼底映着对方瞳孔里那两簇火,火里燃着同样的饥饿与不甘:“为何是我?”


    “因你我皆是异类。”赵政忽然擒住他手腕,指腹按在命门之处,力道重得近乎残忍,“因你眸中烈火,与我胸中沟壑同源。”掌心力道几乎要捏碎腕骨,却捏得阿巽眼底那层薄冰“咔啦”裂开,“他人弃你如敝履,我视你若昆山之玉。”


    陶瓢“砰”然落地,浊浆浸透青石板,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地图,悄然勾勒出未来山河。阿巽怔怔望着那滩深色水渍,忽然想起老仆临终前的话——“你这条命,得自己找主。”他这被世人唾弃的妖异,竟被称作“昆山玉”?纵然是囚于掌中的珍宝,也好过永坠泥淖。眼眶被灯火灼得生疼,他却笑了,笑意极浅,像雪夜独行的人,忽然看见前方有火。


    他倏然跪伏,广袖如云展开,额间沾染泥泞,声音却清亮如剑出鞘:


    “巽,愿为君刃。”


    九个字掷地铮鸣,似铜匕击石,震得灯焰都往上一跳。赵□□视着地上颤动的身影,唇角牵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像一头终于等到同伴的幼兽,既想张口咬住对方后颈,又想倚着彼此取暖。


    檐下孤灯将两道影子揉作一处,恰似史官朱笔在竹简上落下的第一道刻痕——大秦帝国的暗刃在此出鞘,六国命运的咽喉在此被悄然扼住。风掠过,灯影晃,像替谁发出第一声笑,又像替谁落下第一滴泪。


    那夜之后,质馆深院便像被一层无形的幕罩住,外间依旧风声鹤唳,幕内却生出几分诡异的安闲。


    阿巽正式成了“侍女”。


    拂晓时分,他着青布襦裙,捧铜盆立于廊下,盆中清水映出天际第一缕鱼肚白,也映出自己仍带倦意的眼。赵政披衣而出,黑发未束,衣襟半敞,锁骨下那颗褐色小痣在晨光里像一粒干透的血珠。


    他抬手让阿巽侍栉,指尖在发间穿过,触感微凉,像一柄玉梳浸过井水。阿巽动作极轻,生怕扯断一根发丝,却又忍不住透过铜镜窥视少年神情——赵政半阖着眼,似睡似醒,睫毛在镜中投下两弯鸦青,忽而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哑:


    “昨夜更鼓,你数到第几声?”


    阿巽指节微紧,低声答:“第七声后,墙外有夜枭掠过,翅展约二尺,爪上无鳞。”


    赵政闻言,唇角勾起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很好。往后更鼓、鸟翅、风势,都要数。”


    阿巽垂首,发髻随他点头轻晃,一枚铜钗在鬓边摇曳,像替谁悬着半寸杀机。


    白日里,赵政照例跪坐阶前读经。日影斜移,竹简上的字迹由墨黑转为赭灰,他却仍不抬眼。阿巽侍立于侧,手持蒲扇,扇面轻摇,风从扇骨间漏下,吹得案头灯焰东倒西歪。


    赵政忽以指尖蘸了水,在案上写一“巽”字,水迹未干,便以扇风一抹,字迹瞬间模糊,只剩一点残痕,像未愈的刀口。


    阿巽瞥见,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那是提醒:风过无痕,人过无名,若留痕迹,便是死局。


    午后,赵姬小憩,院中无人。赵政于后院立靶,以削尖的柳枝为矢,练腕力。


    枝矢破空,发出尖锐啸声,每一下都钉在靶心那一点朱漆上,漆屑四溅,像碎裂的星子。阿巽立在一旁,怀里抱箭壶,壶底压着一把极薄的短刃——


    赵政给的,刃长三寸,名“蝉翼”,平日藏于袖,用时可割喉亦可裁纸。赵政射完最后一枝,额角微汗,黑发黏在颈侧,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他抬眼望阿巽,眸色被日头晒得发亮,声音却低:“换你。”


    阿巽放下箭壶,指尖在裙侧轻轻一撩,露出半截苍白脚腕——他未着袜,赤足踏在滚烫青砖上,像一截雪被日光逼到即将消融。


    柳枝入手,他手腕一抖,枝尖“嗖”地窜出,却未中靶心,而是擦着赵政耳际掠过,钉入后方老槐。树皮裂开,渗出一点清翠的树汁,像谁被逼出的冷汗。


    赵政偏头,耳廓被风刃割出一道细红,血珠凝成米粒大小,却未拭,只低笑一声:“偏了。”


    阿巽收势,呼吸不乱:“靶心死,耳际活。若真矢,你已聋。”


    赵政以指腹抹下那粒血,捻在指尖细看,像在欣赏一枚刚打磨出的玛瑙:“聋比死有趣。”


    他忽伸手,以染血的指尖在阿巽腕内侧画下一道极细的红线,像替谁系上一根看不见的缰绳,“日后杀人,先告诉我。”


    阿巽腕骨微颤,却只垂眸应:“诺。”


    夜里,两人对坐灯下。赵政以匕首削竹,竹屑纷飞,像一场极小的雪。阿巽以发丝为线,穿针缝补赵政被荆棘划破的外袍,针脚细密如潜伏的蛇信。


    灯花爆时,赵政忽将削好的竹枝递给他,枝尖削成斜面,薄而锋利:“明日晨起,□□发髻。”


    阿巽一愣,随即伸手接过,指尖不慎被竹刃割破,血珠滚落,在灯芯上溅起极轻的“嗤”声,像一粒雪落入火。赵政抬眼,眸色被灯火映得幽深,声音却轻:“疼?”


    阿巽摇头,以指腹抹下血珠,反手涂在赵政腕间那道旧疤上——


    疤是年初被赵仆以炭火烫的,如今添上新血,旧伤与新红交织,像一条刚被重新描红的蛇,蜿蜒在苍白皮肤上,艳丽而危险。两人对视,灯火将影子钉在墙上,重叠成一头双身的兽,无声嘶吼。


    窗外,更鼓第三声遥遥传来,像替谁数着余生。


    数日后。


    赵政得到许可,由仆从跟随,前往市集换取些必需品。阿巽自然以侍女身份随行。他低眉顺眼,步履轻盈,将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连那两名赵仆也未觉异常——他们只觉这小婢眼波太冷,像井里浸过的月牙,却终究只是个“婢”,便懒得深究。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街口,忽闻马蹄声与车轮辘辘。一队车马驶来,虽不算庞大,但护卫皆身形矫健,眼神锐利,所执旌旗样式与赵国略有不同,带着西陲的彪悍之气——黑底赤纹,绣一“蒙”字,如一条蛰伏的蟒。


    是秦国使团的车驾。


    车队在路口稍停,似是等待前方拥堵散去。其中一辆车驾旁,一名身着轻甲、约莫十余岁的少年军吏勒住马缰。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已有军旅磨砺出的沉稳气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边,却在掠过阿巽时微微一滞——那少女正侧身替赵政遮挡尘土,动作迅捷得不像闺阁弱质,反倒像……军中斥候。


    阿巽心中一凛,指尖无声地掐紧袖口,面上却仍是一派柔顺。


    赵政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极细的波澜,像冰面下悄悄游过的鱼。他认得那军吏甲胄上的族徽——


    蒙氏,祖蒙骜、父蒙武皆秦之柱石,此少年应是蒙氏幼子蒙恬,随使团来赵,明为护送,暗为探路。


    蒙恬目光在阿巽脸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向赵政,微微颔首,像隔着一层雾,向未来的同僚致意。车队启动,蹄声渐远,阿巽却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像被一条无形的蛇爬过,冰凉又黏腻。


    “方才那人,是秦将蒙氏之后。”赵政低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今日菜价,“他注意到了你。”


    阿巽垂眼,睫毛在颊上投下两片极薄的阴影:“我会更小心的。”


    赵政却忽然伸手,指尖在他腕背轻轻一点,力道极轻,却像盖下一枚无形的印:“不必更小心。做你自己,便足够。”


    秦使团的出现,如同在邯郸这潭表面平静的死水下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扰动了不少人心。赵廷对赵政母子的监视无形中又严密了几分,连带着对阿巽这个新来的“侍女”,也多了几道审视的目光——像几把钝刀,日日在他颈侧磨来蹭去,却迟迟不落。


    阿巽安之若素。他早已习惯了在目光的夹缝中生存,甚至能从中品出一点乐趣——看那些目光从轻蔑到疑惑,再到隐隐的惧,像看一场无声的戏。


    白日里,他谨守本分,低眉顺眼地伺候赵政起居,浆洗衣物,打理院落,动作麻利却无声无息,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夜里,他伏在梁上,听瓦楞间极轻的脚步,听墙根下刻意压低的呼吸,像一头守夜的兽,将每一次危机都掐死在萌芽。


    赵政冷眼观察数日,心中评估渐如金石:“此子确堪雕琢。”


    他依旧每日研读竹简,却不再避讳阿巽在侧。偶以《韩非子》艰深段落相询,惊见这流浪少年竟能解其大意,言辞间隐现韬略锋芒,像一柄被粗布裹了多年的剑,终于露出一点寒星。


    “那老仆还授你何艺?”暮春午后,赵政合卷似是无心一问,指尖却轻轻敲在案上,发出“笃笃”两声,像更漏催命。


    阿巽拭窗的指节微凝,声音却稳得像一根钉进墙的弦:“识得百草……观人眉眼。”檐角风铃轻响,掩去未尽之语——那些暗夜潜行、锁喉断骨的杀技,俱化作老仆临终前烙在他脊骨上的咒缚,字字带血,声声催魂。


    月晦之夜,瓦楞乍响如鼠啮。赵政在衾被中握紧短匕,同时感知到外间呼吸骤止——像一根弦,“啪”地断了。但见黑影越墙而来,靴底触地竟不扬尘,显是惯于穿堂入户的恶犬。


    电光石火间,檐下倏忽掠出纤影。两道黑影交缠不过三息,唯闻关节错位的闷响,像谁随手折断一根枯枝。待赵政持灯而出,但见阿巽素衣立在阶前,脚下捆着个昏迷的夜行人,发间沾着露水,袖口却不见半点血渍,像一头刚舔完爪子的幼豹。


    “军中擒拿术混了市井把式。”少年用鞋尖拨开刺客衣领,声音低而冷,像雪夜碎玉,“齿间□□,是死士。”


    赵凝凝视漆黑夜空,声音淡得近乎温柔:“处理干净。”


    待阿巽携尸归来,十指犹带新土气息,像刚从地狱里摘了一朵曼殊沙华。赵政将温好的陶盏推至他面前,盏中水汽氤氲,像一小团将散未散的雾:“可惧否?”


    “惧的是他们。”阿巽捧盏饮下,热水白雾氤氲了眼中狼顾之相,像给一头幼兽披上第一层软甲。


    五更梆响时,赵政摩挲着案上竹简裂纹,忽觉这困守之局已现转机。暗处窥伺的群狼不知,囚笼里养的早已不是待宰羔羊,而是渐露爪牙的幼龙,连呼吸都带着鳞甲摩擦的冷火。


    三日前秦使入驻馆驿时,暗哨曾递来密语:新王子楚思亲甚切,吕不韦以三城之利说动赵廷,归秦之路已现曙光。然则赵政深知,曙光初现时最易遭暗箭——那光像一柄薄刃,照得见血,也照得见杀机。


    “昨夜不过牛刀小试。”少年拂去案上尘埃,声音低而稳,像给未来铺第一块砖,“归途必多豺狼。”


    阿巽默立廊下,指尖尚存埋尸时的泥土气息,却意外地不觉得脏——那是他第一次为人染血,掌心却无半分颤抖,反倒像终于找到归宿。当那具躯体在坑底渐渐冰冷时,他忽然懂得何为昆玉之重:原来被珍视的利刃,连淬火都带着仪式般的庄严,连血腥味都能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馆驿西厢,蒙恬正拭剑听报。


    “……公子政居所夜半有异响,寅时方息。今晨探查,唯见墙根新土。”


    年轻将领指节叩响剑格,声音像寒铁击冰。那日市集惊鸿一瞥,玄衣少年身后的“侍女”眼神清冽如雪,此刻想来尤觉心惊——像一柄被绸布裹了刃的剑,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探其真容。他忽以剑尖划地成图,声音压得极低:“分三班暗哨,卡住通往质馆的七条巷道。”


    待亲兵退去,蒙恬推窗北望。秋风卷着落叶叩击窗棂,恍若听见咸阳宫阙的编钟声正穿透千山万水,一声声,敲在他心口最软的肉上。那位深陷困局的公子政,竟将杀机化解得如此干净利落,倒让他想起祖父评价昭襄王的名言——


    “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此刻质馆深处,赵政正将新得的羊皮地图在灯上烘烤。阿巽安静地研磨朱砂,见舆图渐显崤山险隘,忽然开口:“经桃林塞时,可假作商队。”声音低而稳,像给未来铺第二块砖。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映得两人眼底山河明灭,像一幅尚未完工的泼墨,却已见得刀光剑影。赵政指尖凝在地图上的函谷关,烛火在他睫羽间投下细碎金光,像给谁提前加冕:“桃林塞商道……你如何得知这等密径?”


    阿巽腕间研磨的动作稍滞,石臼里的朱砂泛起涟漪,像一小滩凝固的血:“昔年老仆……常贩丹砂。”他抬眼时,眸中掠过塞外风沙,像给未来的归途铺第一层雾,“塞北有处荒驿,地窖可匿二十乘兵车。”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蒙恬巡夜的马蹄声掠过墙头,像给谁提前送来战鼓。


    赵政忽然伸手,指尖在阿巽腕背轻轻一点,力道极轻,却像盖下最后一枚印:


    “既要同行,当知彼此深浅。你今日献策,是要与我共担这万里险途?”


    阿巽腕骨微颤,却将石臼稳稳定在案上,像给未来钉下第一根钉:“巽之性命,早系于公子。”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一点不肯折的脊,“若公子要的是永不背弃的盟约——”他忽然反手扣住赵政手腕,力道如幼豹初试爪牙,“昆山之璞,非烈火不能成器。”


    烛火“啪”地炸开最后一朵灯花,两道影子在舆图崤山隘□□叠,像一幅提前写好的史简——


    “猛虎与孤狼,自此同卧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