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吹过，叫人骨骼发颤的同时，却又奇异地为其抚平内心的慌乱。


    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澄愿能很明显地看到他那用料昂贵的大衣上被火烧出了一片焦色。


    没有了羊毛点缀的那块衣袖光秃秃的，澄愿越看越心虚。


    「对、对不起啊……」


    澄愿打完手势，又怕人看不懂，连忙给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也不是故意的，毕竟在凌晨一点被人拍肩搭话，他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澄愿又委屈又害怕，想说自己一定会原价赔偿，但还没来得及动作，对面的男人就放下袖子看了过来。


    夜色下，便利店灯牌的光亮从斜上方照射而下。


    男人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半张脸在灯下白皙如纸，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长相是有些凶的，一眼望去只觉锐利感扑面而来，但偏偏两片薄唇的血色很淡，垂下眼的时候攻击感淡去，澄愿在脑子里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来他像什么。


    像久不见光的冷面吸血鬼。


    然后他就听见吸血鬼朝他开口，问：“有冰水吗？”


    澄愿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从书包里翻出钥匙去开门。


    但进去之后，他却没着急往冰柜那边走。


    室内灯光大亮，澄愿把书包往柜台上一放，然后就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沓便利贴和一支笔。


    「请先等一下。」


    他回身朝男人做了个比较好懂的手势，接着拿起笔在便利贴上飞速地写：


    「弄坏的大衣我会按照原价赔偿您的，可以麻烦您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写完，他拿起便利贴，两只手高举着让他看。


    男人比他高上许多，只有这样举着才能让人毫不费力地把上面的字看清楚。


    但跟他预想中不同的是，那人在看完便利贴后却没立刻回答。


    晃眼的白炽光下，久久未能等到男人回应的少年似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说不出话，便只能微微拉低手里的便利贴，清澈的眼睛从纸张上方探出，小心翼翼地去看人。


    四目相对。


    澄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便利贴差点儿就要拿不稳。


    陆川行这才收回视线，稍稍从混沌的思绪中回神，然后语气很淡地说：“不用。没多少钱。”


    他半垂着眸，停顿半秒后又补充道：“而且是我先吓到了你。”


    说完，他用手抵了抵额头，像是试探温度那般，但很快又将手放下。


    深邃的眉眼再次望过来，陆川行开口催促：“所以可以帮我拿瓶冰水了吗？”


    零下大几度的晚上，澄愿都冷得不行了，这人却还要喝冰水。


    「可以的。」


    澄愿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后赶忙跑去不远处的冰柜。


    等刺骨的凉意通过手心往上传来的时候，陆川行这才感觉浑身发热的身体舒爽了不少。于是他拿出手机付款。


    “多少钱？”


    陆川行问着，抬眼看见少年乖巧地比了个数字后，手机对应输入。


    只是忽地，静谧的空间里响起一道“咕噜”声。


    陆川行闻声抬头，然后就见那小水母一样的少年正满脸通红地捂着肚子，一副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的羞耻样子。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陆川行低笑一声，却也没打算多说什么，在听到付款成功的播报声后转身就往外走。


    然而，手腕被人拉住。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随之传入神经末梢，陆川行很轻地颤了一下，然后掀起眼皮看向那将他拽住的少年。


    他眸光幽深，盯着少年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然越界的澄愿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头，然后指指自己手里的便利贴，示意他还有话要说。


    「大衣，多少钱？」


    澄愿奋书疾笔，而后再次将便利贴高举到男人眼前。


    视线被遮挡，陆川行这才收回目光，修长的手指落在手腕的那片肌肤上缓慢摩挲。


    看出澄愿坚持，他垂着眸，随口报了个价：“700。”


    ……这么便宜？


    澄愿有些狐疑地盯着男人身上的那件羊毛大衣，看这料子，不像是七百能拿下的样子。


    因为姥姥是裁缝，澄愿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帮忙打打下手，所以对衣服料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七百的价格是他半个多月的工资，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少了，但很明显，眼前这件羊毛大衣并不止这点价格。


    而且……被烧成这样，似乎也没办法再穿第二次的样子。


    澄愿思考着，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少报了两个零的陆川行依旧面不改色。


    他回望过来，语气淡淡：“是有些贵了吗？嗯……其实三百也可以。或者一百？五十？干脆还是——”


    「七百可以的！」


    眼见他的报价越来越离谱，澄愿赶忙写字阻止道。


    他并非一定要按原价赔偿过失的老顽固，但这件大衣显然比七百贵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不能得寸进尺。


    于是，他又在便利贴上写道：


    「那就麻烦您把联系方式写在这里可以吗？等我凑够钱了一定会联系您归还的！」


    写完，他想到什么，继续写下一句：「以及麻烦您稍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送给您。」


    这次不再是高举到眼前的方式，澄愿直接把笔和便利贴都塞到了男人手里，然后自己则跑去了里面，视线飞快地扫过每个药品架。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债主应该是有些发热了。


    出于对损坏债主大衣的抱歉，以及债主好心给他优惠的感激，澄愿觉得他有必要给债主拿个药。


    即便债主并不需要也没关系，大不了他再放回来就是了。


    这么想着，澄愿拿了一盒消炎药和一盒退烧药，然后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会儿到家了要给林阿姨发个消息，让她直接从他工资里扣掉这些药钱……毕竟他现在手机里只有一块三毛零七分。


    澄愿叹口气，加快步伐走到柜台边。


    攥着药盒的手紧了紧，他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门口，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走了。


    澄愿有些丧气，他抿了抿唇，低着头转过身准备把药重新放回去。


    然而就在他扭头的那一瞬间，视线瞥到柜台，不过移开一秒就又迅速移了回来。


    ——在他书包的旁边，摆着几个面包和一瓶温热的矿泉水。还有一桶泡面。


    便利贴也被规整地放在了一旁。


    澄愿拿起来看了看，接着他的字迹，上面只写了四个大字。


    “好好吃饭。”


    而在纸张的右下角，还有一个男人随手用黑笔勾勒出的小小图案。


    伞状的脑袋，波浪形的触手……


    ——是小水母。


    不知盯着这副“字画”看了多久，等澄愿回过神，脸颊已经被从门外透进来的冷风吹得冰凉。


    他搓搓脸，在心里无声嘟哝。


    怪不得他在拿药的时候听见了又一次付款成功的播报声，原来……


    捏着便利贴的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澄愿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它撕下来后轻轻折起。然后他拉开书包最里侧的某个夹层，动作很轻地把折纸放进了里面。


    “刺啦”一声，拉链被拉上，像是把他今天收到的唯一一次善意一起，好好封存。


    -


    澄愿的好心情只持续到站在别墅门前，伸手推门的那一刻。


    意外，又好像毫不意外。


    他盯着眼前这道高大的、被人故意从里面锁上了的门，眼底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缓慢消失，直至里面黝黑一片，再不见一丝情绪。


    “吧嗒”一声。


    澄愿回过神，有些怔愣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是湿的。


    随着这滴泪被看见，心里那些烦闷的、委屈的、迷茫的等各种各样的情绪也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似的，泪水无声决堤，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倒不回眼里。


    他没有想哭的。


    五秒钟后，澄愿边抹泪边转身往回走。


    他清楚沈蜜的手段，只要是她想做成的事情，那么无论用何种手段，她都一定会去达成它。


    所以，没有必要。


    他没有必要浪费自己的精力，去争取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结果。


    再次回到超市的澄愿小声抽泣着，盯着柜台上的共享充电宝看了好一会儿，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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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吸吸鼻子，终究还是遗憾地收回了目光，然后从货架上拆了一个充电器来用。


    ……下次他一定随身携带能给手机充电的东西。


    但下次是下次，这次的澄愿只能在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给林阿姨发去一条报告消息，让她在自己的工资里扣去买充电器的这五十块钱。


    -


    六个小时后。


    澄愿没回家，从超市出来后就直接来了学校。


    空气中饭香阵阵，正是学生们吃早餐的时间。校园里欢声不断，夹杂着鸟雀的鸣叫声一起，谱成一曲青春特有的清丽乐章。


    高三九班。


    澄愿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左侧靠走廊的位置。因为右边就是李知前的座位了，所以无论他怎么走都是绕不开这人的。


    但他还是背着书包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直到那人伸了个懒腰，眼看着就要看过来了，澄愿这才垂下眸，低头往里走。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他即将走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一只伸出来的腿挡住了他的去路。


    澄愿紧了紧书包带，就这么等了一会儿。


    半分钟后，知道自己不给点儿反应是过不去了，澄愿这才抬起头，对上李知前看向他的，饶有兴趣的视线。


    澄愿心头一跳。


    李知前的眼神……怪怪的。


    他皱了皱眉，忍着心底的异样感觉，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但李知前完全不理他，只顾着把眼前的小哑巴从头到尾地、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我要过去，傻逼。」


    仗着李知前不懂手语，澄愿如此比划道。


    “说什么呢小哑巴？”李知前似乎心情很好，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喏，纸。”


    李知前随手抢过他同桌正奋笔疾书的纸和笔，然后递给澄愿：“把你刚才比划的写下来给我看。”


    等澄愿接过，偏过身准备把纸笔放在桌子上写的时候，李知前却又喊住了他。


    他眉毛单挑，敲了敲自己的桌子，示意：“来这儿写。”


    澄愿撇了撇嘴，又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明明旁边就是他的座位了，偏要拦路狗一样挡着不让他过，现在还非要让他用他的桌子支撑着写字……


    「我想过去，同学。」


    澄愿在纸上这么写道。


    拿着手里的纸仔细端详了两眼，李知前问他：“是这样吗？你没骗我吧小哑巴？”


    小哑巴澄愿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肯定骗你了呀，傻狗。


    然后他就见李知前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收回腿，放他过去了。


    他这般好说话，倒是让澄愿怔了一瞬。


    往常不是让他自扇嘴巴就是让他跪下求他，澄愿不愿意，他便让人把他的桌子丢到花园里，再不济就给他的椅子涂上胶水，把黑墨倒在他的各种书上……


    如今这样，又是在玩什么新花样？


    澄愿这样想着，视线不动声色地在自己的座位上转了一圈。


    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可不会相信李知前那么恶劣的一个人会轻易转性。


    果不其然，他刚坐到座位上，就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朝他飞了过来！


    澄愿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一张白色的什么东西，紧接着他的视线就被其覆盖住，有一只手摁在了他的后脑勺阻止他乱动，一只手捏住纸巾在他脸上用力擦拭，还有两只手一左一右地钳住他的肩膀，使他动弹不得。


    在他们粗暴的动作中，澄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一方面他想着就这样死了是不是也挺好，一方面他又想如果自己死了姥姥会有多伤心，直到刺眼的白光再次直射下来，澄愿睁开眼，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真死了一次。


    耳边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吸气声。


    澄愿在眼前男生那熟悉的、逐渐开始炽热起来的目光中恍然惊觉——


    被发现了。


    他的秘密。


    心脏开始狂跳，身体也止不住地开始发抖。


    在李知前看过来的狂热视线里，澄愿垂下眸，害怕到连思绪都无法集中。


    好想……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