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柠驾着马一路疾驰，凭着对山林的熟悉，抄小道将那些人甩在了身后。


    好容易得了自在，身边没了太后的眼线，裴柠心情舒坦极了，连这一片荒芜的雪景都看着心生欢喜。


    那枯枝，那新芽，陈旧与新生相互交叠，唯有初春才能见到这难得一见的景象。


    临到城门口时，这点子欢喜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


    裴柠在离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马，望着前面一言不发。


    视线所及之处，皆被密密麻麻的流民占了个满。他们个个衣衫褴褛，神情憔悴，正哭喊着跪倒在城门外，祈求守城的将士们放他们进去。


    裴柠眼尖，瞧见这里面有不少迥异的面孔。他们生的高鼻肤白，浓眉大眼，一看便不是中原人士。


    再结合一些北边的消息，裴柠猜，这大抵是幽州，或者说更北边的地方来的。


    裴柠没有贸然上前，静悄悄的驱着马向后退了数米，寻了个地势高又能隐藏身形的的地方躲着。


    若是流民□□，她可没信全须全尾的脱身。


    想要一探究竟，也得先保护好自身才是。


    裴柠这边刚站定，城门口那边便产生了骚动。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可令所有人失望的事，迎接这些流民的不是出来登记，安排他们进城的官员，而是无数身披铁甲，手持利刃的将士。


    前排有人躲闪不及，直直的撞在了士兵刀尖上，鲜血顿时流了满地，极为血腥。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悲哀。


    流民顿时一哄而散，吓得慌不择路。


    裴柠见到有抱着孩子的母亲跌倒在地，又被后面来不及躲闪的众人踩踏上去。


    几息过后，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便再也没了动静。


    前排步兵开道清了路，后面骑兵纵马从城门内飞驰而出，转眼间便越过了跑的最快的那人。


    人的双腿怎么比得上擅跑的马匹，尤其这些人不远千里迁徙过来，本就万分疲惫，饥肠辘辘。顷刻间，这一波流民便被无数个手持长枪的骑兵包围。


    骑兵迅速收拢圈子，赶着这些人向东边去了。


    领头那人身披金甲，看装扮……


    是皇家金吾卫。


    裴柠迅速的单脚蹬上马，远远的跟在队伍后头。


    越走，她的眉头就皱得越深。


    京城三面环山，郊区多得是没有开发的山林。有的山林地势不好，便会被用作其他用途，比如乱葬岗。


    看这队伍行进的方向，怎么是去乱葬岗的？


    再往前是一片崎岖的山林，马匹不适合进入。裴柠干脆翻身下来，将马匹拴在隐秘的地方，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贴在掌心，悄悄跟了上去。


    越往前走，空气便越来越肃杀，裴柠鼻尖微动，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点味道说不上臭，但总归不太好闻。


    前面队伍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蓦地产生了骚动。


    裴柠跟在后面看不太清，还好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便干脆撩起衣袍下摆塞进了腰带里，嘴里叼着匕首，三两下爬到了树上。


    顶上视野开阔，裴柠刚一上去瞧底下的情况，便蓦地睁大眼睛。


    那些人，竟然在逼这些百姓主动跳崖！


    只见那些士兵列成一排，脸上表情冷肃，将长枪对准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领头的将军一声令下，这些士兵就迅速向前行进，动作熟练迅速。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手持利刃的魔鬼。


    有流民面目狰狞，拼死向前想要突破，却被紧接而来的士兵毫不留情的捅了个对穿。


    裴柠当机立断，跳了下来，怒斥道：“住手！”


    这声怒斥如晴空霹雳，领头的金吾卫登时拔出宝剑，回过身警惕的面朝裴柠。


    在看到裴柠长相后，他立刻放下了剑，眼神闪躲，“裴小姐，您怎么来了？”


    裴柠脸上满是怒意，快走两步到他面前，伸脚狠狠朝他小腿踹了过去，大声斥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金吾卫被踹的一个踉跄，他们是皇家亲卫，在外风光无限，从没受过这样羞辱。但对面是未来的太子妃，他们不敢造次，只得将怨气吞进了肚子。


    “回小姐，这是皇上的命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皇上？”裴柠疑惑的跟着重复了一遍。


    当今皇上一向懦弱无能，虽没有脑子，却也不是个残忍嗜杀的性格，这命令怎会是皇上下的令？


    裴柠按耐住怀疑，脸色冷了下来：“皇上一贯仁慈爱民，我看，定然是你妄自揣摩，曲解皇上圣意！”


    “等我进宫了，一定会好好在太后面前讲一讲你这个小人的罪过。”


    如此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便是御前服侍的金吾卫都有些慌了神，连忙跪下磕头，“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传的口谕，小人也只是听令行事！”


    裴柠冷笑，“你随我进宫，事实如何，想必太后自有决断。”


    “现在。”裴柠抬头，掠过一张张惊恐未定的脸，“把这些证人给我带到裴……带到太子名下的庄子去。”


    裴柠本想将这些人安排到自家庄子上，可她转念一想，收容难民这等一等一的善事，带来的好名声可不是常人能控制的，决计不能落在裴家这个本就“功高震主”的头上。


    彼之蜜饯，我之□□。


    *


    裴柠驾着马，速度不快不慢，刚好能让一个人跑起来，又不至于更不上。


    马鞭的另一头捆着那名金吾卫，他头上的头盔歪歪扭扭的，大喘着气，再没了下令屠杀百姓时的闲适。


    裴柠狠狠的扯了扯马鞭，“走快点。”


    金吾卫敢怒不敢言。


    行到城门时，尚未到开城门的时辰。


    裴柠一眼便瞧见了守在城门处的王忠诚几人，冷哼一声解了马鞭，将人扔给王忠诚，“你们的人？”


    王忠诚老实巴交的，低头看了一眼，“我们是左统领手下的，他是右统领手下的副将，叫李成。”


    “他说他奉命屠杀流民，此事你可知晓？”裴柠兀的质问。


    王忠诚低下头，沉默不言。


    不拒绝，便是默认了。


    裴柠顿时心凉了大半。


    金吾卫分两批，一批人数多些，以太后为主，为首的将军便是王忠诚口中的左统领。


    王忠诚默认了知道此事，也就是说，这主意大概率就是皇上出的，而太后也知晓，却没有出手阻止。


    裴柠万分心寒，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待她宽容的太后会如此的心狠手辣，至黎明百姓于不顾。


    裴柠下意识的逃避，装作不知道这其中内情，讥讽道：“我管你们什么左统领右统领，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丘之貉。”


    “看好他。”裴柠拉起缰绳，从王忠诚身边经过，“把他带去宫门外，等我从裴府回来，再来亲自与他对簿公堂。”


    *


    城门一开，裴柠便拎起马鞭疾驰回了裴府。


    一进到门口，她便翻身下马，将马鞭和缰绳都扔给看大门的小厮，快步进了家门。


    小厮按照她的吩咐，将跟在她身后的侍卫们拦了下来。


    回到自己房中，裴柠越过那些迎上来的小丫鬟们，猛地推开门，抱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干净。


    “诶，小姐这是冷茶……”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小姐今日怎的了，出门几日再回来竟成了这幅模样。


    她们不敢上前触主子眉头，只能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裴柠什么话也不说，用一壶凉水浇灭了自己心中的愤怒。


    罢了，她抹抹嘴，声音平静，“去叫管家来。”


    管家今年五十又七，是以前随裴将军征战沙场的得力部下。一次剿匪时伤了腿，再加上他没有父母妻子，便干脆退伍，到老将军家里做管家，继续追随裴家。


    接到小姐命令，他来的极快，片刻便站在裴柠院落中，朗声到：“小姐，卑职已到。”


    管家是军中人士，还留着在军营里的习惯。


    裴柠仰头将最后一点冷茶饮尽，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到门槛前，“刘叔，城外那些流民是何来头？”


    管家沉思良久，疑惑道：“此事倒也蹊跷，我近日听府中负责采买的下人说起过流民之事，可他们也只是口耳相传，听旁人说起过，却没从见过流民。”


    “怪不得，怪不得。”裴柠气急反笑，扶着额头，颓废的跌落回座位。


    “小姐这是怎么了？”管家不解，随即皱起了眉头，“莫非那些流民惹出了什么事端？”


    不怪管家这般怀疑，从前他还在军中时，常与将军一起领兵，围剿的便是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


    他们大多家里已经没了亲人，走投无路之下便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以讨日子。


    管家虽心知他们大多是被逼无奈，但身为朝廷将领，他不得不如此。


    裴柠攥紧了手中的茶杯，咬着牙开口，“前日我出宫时听别人提起了流民，一路上却见百姓欣欣向荣，与往日里无异。临到城门口，我下马车，也没见附近有衣衫褴褛的百姓。”


    “我心底虽然疑惑，却也没多想。”


    “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裴柠声音逐渐哽咽，嗓子像被浸了水的棉花淤住，末了她突然提高音量，“他们把那些流民赶走了，赶到了东边的乱葬岗里！逼着他们主动跳崖！”


    “这和……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裴柠说到情绪激动的地方，眼泪经不住落了下来，失手砸了一个杯子。


    啪啦一声脆响，唤醒了裴柠几分理智。


    她背过身子，狠狠擦了擦眼泪，“就算是将流民关在城外，只要这消息一传出去，哪怕只是为了博个乐善好施的名声，也会有无数的权贵，争着抢着去施粥，去救济！他们偏偏选了最没人性的方式！”


    裴柠生在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


    上天给了她强大的共情能力，让她知道生命的诚与贵，却将她扔到了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勒得她快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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