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魂兮归来
作品:《白璧蒙尘》 今年才至腊月初三,百年难遇雪的临川竟落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深夜而至,无声无息,直至破晓时分,雪势还未有半分减弱的迹象,险些要埋了大半座临川城。
白雪落在了临川的城头,也铺满了前往一朝山水间的路上。
一朝山水间是九十九重天中的四大世家之一的付家清修之地,坐落在仙山云顶,付家世代驻府于此,仙山环绕,奇珍异兽满地,是当今难寻的仙家宝地,且只有一条山路能够通往此处。
其名为“红尘”。
是曰踏遍红尘路,方回清净地。
红尘两旁摆放着许多盏莲枝朱雀灯,如今落了大雪,这些莲枝朱雀灯也被白雪埋得看不出样子,被极寒的北风一拂竟有要从半腰摧折的趋势,令人胆颤。
这些莲枝灯夜夜都由付氏的弟子前来燃亮,共两千九百九十九盏,一盏不落,一夜不落。
而这两千九百九十九盏灯,皆是为付氏亡去的两千九百九十九个魂魄而点亮的,只为他们在深夜徘徊归来的时候,能有山间的光亮替他们指路,亦能替他们驱散深夜刮骨的寒气。
其中一支却不大一样。它周身却被天青色微芒萦绕着,似是被流萤护持着一般,傲然立于皑皑大雪之中。
“家主,虞家遣人来送帖子了。”管家低垂着眉眼,将帖子递给正在发呆的自家家主。
付琅正出神地盯着眼前怒放的寒梅,一抹愁云却悄悄攀上了他的眉梢。
轻车熟路地拆开帖子,一目十行地阅完,付琅有些恍惚:“我这小外甥竟已八岁了?”
“小姐嫁于虞家已十年有余,日子过得着实是快。”管家笑道。
付琅把手里的请柬收好,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匆匆而过。
那是一个付家的门生,正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托盘跑入了连山长廊。
待那门生离得更近些的时候,付琅也闻见了碗中浓重的桂花香味。
小门生全心全眼盯着托盘,丝毫没有注意到正在赏梅的付琅。
因此付琅开口唤住他时,惊的他踉跄几步,险些行了大礼。
“这是给兄长送的吗?”
“是,家主日安,”小门生双手拿着托盘,腾不出空闲的手去行礼,只得微微颔首以全礼数,“这羹是给长公子送去的,我怕檐上落的雪落进碗里,便跑了两步。”
付琅微微俯身,墨发自肩头滑落,修长的手指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托盘,道:“我给他送去,你退下吧。”
“是。”门生应道,对付琅又是一礼,退居一侧,待付琅经过,才转身离开。
付琅端着羹汤走进房中的时候,见自家兄长正站在大开的雕花窗前赏雪。
昨夜大雪还未停,漫漫地又下了好几个时辰,大有要将院中梨树“摧眉折腰”的气势。
窗前的付琊,容貌与付琅像了八分,剩下的两分,一人一分冷清,一分绝世;一人一分温润,一分入世。
但却都是天人之姿。
一柄长剑与一支玉箫齐齐整整摆在窗前,周身萦绕着柔和的光芒。
窗外北风大作,袅袅的雪花越过窗棂,撒了一地,却没有半片落在它们身上。
付琅微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瓷碗,视线落在了绕着盈盈柔光的玉箫之上——显然是刚刚被主人使用过的迹象。
“兄长又在找温皙仙子吗?”
付琊转身:“你来了。”
付琅点点头,继续柔声劝道:“魂魄探取之术可不常用,兄长要注意些。”
付琊“嗯”了一声,坐到桌边,三口两口遍将这甜羹尽数用尽,仿佛不知烫一般。
付琅知道自家兄长心事重重,轻轻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他左耳上的天青莲坠随着人的动作微微摇了几下。
那是一颗被琢成滴露状的雨过天青色珀石,清澈干净,纤尘不染。
上面雕刻的是象征付家的缠枝莲,莲瓣朵朵舒展,不卑不亢。
付家以缠枝莲作为家徽,并将其刻在耳坠上,旨在时刻叮嘱付家子弟,端其身,正其性,君子应如莲。
付琊垂着眸子,漆黑如墨的眸中流连着复杂的情绪。
这碗汤羹虽然暖,却暖不了他冻得已有些僵硬的手指。
过了许久,付琊才开口,声带沙哑:“日日寻,日日无。”
这句话乍听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付琅却深谙兄长之意,却只能宽慰:“许是她有执念未了,还困在何处罢了,我再派些人去寻一寻,替她了却些生前夙愿可好?”
付琊又沉默了。
付琅终是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讲了出来:“兄长,你这般挂念温皙仙子,劳心劳神,恐让她魂魄难安啊。”
于仙门世家而言,千年亦是很久。
久到妄生上的剑穗已经褪了半成颜色,久到付琊指腹上的茧子生了一层又一层。
“我只是,还想再见她一面。”
当年一别匆匆,再见便是阴阳两隔,换做是谁都是意难平。
付琊日日用那只玉箫吹奏,将自己的魂魄神游于整个九十九重天,好似大海捞针般寻找温皙。
可这一切却都是石沉大海,温皙魂魄却仍无半分音信,连深夜梦回时都不曾让付琊瞧瞧她的面容。
付琅知道自家兄长是个痴情种,便不忍再苛责,自怀中拿出了虞家送来的帖子。
“三日后是团哥儿的八岁诞辰,阿姊送来了帖子,叮嘱我一定要把你带上,要不团哥儿该忘记你这个小舅舅了。”
付盼昀是两人伯父的独女,他们幼时丧父丧母,只能由其伯父抚养长大,付盼昀自幼与二人一起习书修道,百般照顾,所以两人与她也是十分亲近。
付琊接过展开,极快地阅完了自兰川跋山涉水而来的请帖,末了道了声:“明日启程吧。”
付琅点点头。
付琊又问道:“这次虞家请了哪些人?”
“付楼成三家只请了两家,虞蓁与成家家主成念一向不和,意见颇多,所以并未给成家送帖子,还有些其他仙门氏族,”付琅顿了顿,“倒是听闻楼二公子会去赴宴,你与他熟识,应不会觉得乏味。”
楼家掌绮川,而绮川则是九十九重天上极为富庶的一川,因此楼家财力便是不言而喻。
与付家不同的是,楼家是由楼氏长子所把持。
楼家家主楼璟,字清霂,为上代家主嫡系长子,其还有一胞弟名为楼却,付琅口中的楼二公子指的便是他。
听到楼却会去,付琊面上并无半分惊讶,只道:“有劳费心了。”
听惯了付琊对自己如此客气,付琅只是浅浅地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叮铃”声。
那声音极为澄澈,仿若破开雨云层的第一缕光芒一般,在这室中回荡。
付琊一向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可随即又被眼底涌上的绝望冲的殆尽。
他踌躇着走上前握住了南风,修长的手指拢住了上面系的宫铃。
这只宫铃末悬着一只流苏,但这个流苏长得十分滑稽,细细看去竟然还有一处抽了丝,可见编制之人的手拙。
一只精致的宫铃与一条潦草的流苏,共同组成了仙家法器“南风”的萧坠。
可这样一个拙劣的箫坠却被付琊视若珍宝,被系在了他的随身法器“南风”之上。
付家的那些小弟子不知因为这枚箫坠在背后嚼过多少舌根了,可付琊却偏偏置若罔闻,恨不得让整个九十九重天都知道他付含玉的有个丑到不能再丑的箫坠。
付琊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却不比付琅的那样温润柔和,反倒是在眼里写满了“离我三尺远”的字样,白瞎了那样一双讨姑娘欢心的眼睛。
可此时那双眼中,付琊竟隐隐看出了几分柔情,掺不得半分假的、真真正正的柔情。
“兄长,这魂铃可是温皙仙子拨动的?”
“……或许是。”
可喜可喜,付含玉苦苦探取了千年的一缕魂魄终于有了应答;可悲可悲,既能被此术探到魂魄,只有一种可能——那温皙仙子是真的死了。
“既来之则安之,怀家没将她的魂魄扯得支离破碎已实属不易,兄长何不与她见一面?”
付琅忽然觉得有些惋惜——能让付琊如此温柔以待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付琊握着南风的指节有些微微泛白,面上一闪而过的仓皇无助瞬间被收敛好,可这一切却没有逃过付琅的眼睛。
过了许久,付琊的手松了松,原本被横握在他手中的南风被缓缓吹响。
曲调沉稳平和,却又忽而音调上扬,仿佛在极力表达吹奏之人的急切与盼望。
此曲名为《风色》。
若风有色,必是被世人思念所染就,悠悠而过,令人念念不忘。
吹奏间,一道柔和的天青色光芒绕着南风自下而上的盘旋,宛如天上坠下的星光,箫声则如劈峰而过的长河一般与星光应和缠绕。
《风色》被付琊来回吹了三遍,半个调子都没吹错,可悬在萧尾的那只宫铃从头到尾都没再有过半分动静,仿佛本来就是一个死物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