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神梯巍峨,跫音如梦。

    每一步,他落得都很轻,饶是如此被他踏过的地方还是会扬起细微的金尘,扑赶在衣袍之后,像是不舍的挽留。

    江横走了许久,天门在遥远的金色层云之后,凤鸣龙啸,神兽列阵恭迎。

    怀中的谢辞依旧安静不语,身体渐渐透明。江横眼眶涩红,瞳孔裏翻涌着痛苦和悲楚,他无心分辨自己此刻应该是谁,只剩下无以言表的心痛。

    他紧紧抓着谢辞,想留下还未消失的谢辞。

    下一秒,江横的指尖猛然穿透了谢辞的肩膀,他一楞,随之而来的凄怆与崩溃将他淹没。

    江横直直地跪在了神梯之上,看着越发透明,几近与金色神梯融为一体的谢辞,那张俊美年轻的面庞开始模糊……

    在他泪水模糊的眼前,化作满天金尘。

    “谢辞。”江横无能为力,整个人躬缩颤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兽。

    灵魂传来撕裂的痛,胸腔被巨大的悲伤贯穿,一股腥甜直窜喉头,呕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泪水一颗一颗顺着惨白的脸颊朝下落,砸在阶梯上,金尘滚烫。

    江横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这裏。

    他很清楚,自己应该继续往前走,回到神庭。这是故友们替他铺的路,也是谢辞放弃生命换来的。

    神都还有人在等寒英。

    只是江横,他太累了。

    这一路走来,竟什么滋味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累。

    江横想,就歇一会吧。

    歇一会,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此去九万裏孤独……我仍眷恋在你们还未散去的世界,歇上一会。

    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什么穿书,从头至尾都是江横留给下一个江横的暗示。

    偶尔从时空缝隙传来的空灵之音江横一直猜不透是何人所留,其实就是他自己啊。

    江横多次在最后一关因为杀不了谢辞,而走不出这个世界。

    次数太多,手刃爱人的感觉让他几乎要疯了。

    他妥协了,他想留在这裏,和心爱之人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所以有了穿书,妄想了一段时空错乱的经历。

    江横不断暗示自己,自己是一个讨人厌的恶毒反派,谢辞讨厌他,谢辞会杀了他,要离谢辞越远越好……避免最终的结局。

    偏生。

    每一次重来,自己都会忘记。

    每一次重来,自己会不可避免地喜欢上谢辞。

    每一次重来,谢辞都不顾一切地想要送他离开。

    送他离开这个没有一个活人的地方。

    闻修白是假的,牧云生是假的,许慕、小白龙是假的,连方厌知也是岁昔的一缕青丝幻化而成的人……

    这个世界,只有江横一个活人。

    明知如此,为何我还是这般难过。

    难过的,快要死掉。

    难过的,恨不得留在这裏。

    和你们一同死去。

    夕阳不坠,金色云涌。

    跪在臺阶上的江横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形貌,衣衫颜色淡去,形制更改,幻化成浅金色的仙衣神袍,华美轻盈。

    青丝一束,玉饰更为精致,两根玉带宛若流光。面容如被雾霭所阻,待雾渐渐散去,浮现出一张俊美昳丽的容颜。

    这人肤色凝雪,脸庞瘦削,下颚尖秀,一双黛眉如飞,眼似灿花,眸中熠熠簇着光芒,鼻梁高挺,一点朱唇似抿非抿。

    正是寒英。

    他从容起身,遥望九万裏神都路,再看来时路。

    寒英蹙眉微思,而后一拂袖,神光划向破碎的世界。

    千盏、万盏慈灯遥遥升起,错落的名姓被灯火照彻的通明,梵文吟唱,星星点点,延绵不绝的盛大景象。

    走的远了,这些慈灯竟也能追随着禅璎的脚步,同登神梯。寒英一路向前,再不回首。

    神都传来巨响,飞云滚滚,星辰日月同天,流星如雨,光华流丽。

    若是仔细,他们会发现铺玉镶金的地面都随着千万裏外的脚步而战栗。

    沈寂了数万年的神庭再次出现如此恢宏的阵仗,神官们纷纷走出自家的宫殿,不约而同地朝着拜神臺方向而去。

    当初废太子一剑斩神梯,至此数万年无人飞升,可今日这动静分明是下界有人飞升了!

    几位神官边走边谈论起往事。

    风中飞花,清香之中留有些微苦涩。

    “不知今日是何人?”宿云神君掐指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什么。

    “神君莫不是真以为有人能飞升?”青衣小童说道。

    “不然呢?”旁边另一位神官道。

    又有神官道:“没看见大家都去了拜神臺,总不会是空欢喜一场。”

    “是啊,天君都去了……”

    宿云轻笑,正要说话时恰逢对上一片洁白莹润的花瓣拂过眼帘,擦过耳畔而去。

    他掐算的手指一顿,回头看向那片落花,再一眺望金光璀璨的苍穹。

    漫天飞花,正是废太子神殿裏的那棵寒英晚水!

    “这!”宿云脸色惊变,又喜又悲,抿唇不再多言,驾云朝拜神臺而去。

    “神君,你等等小青!”小童买着小短腿快步跟上。

    发现这一点的又何止宿云一人,那一天不管是躲在自家神殿的,还是远在太古神域的,得到消息的——全都齐聚拜神臺。

    诸天神佛莅临,声势浩大,好不热闹。

    寒英一阶一阶,走过九万裏,步入神都。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身墨色云纹长袍的晏西楼。

    无他,这群神官裏面最是俊美的便是晏西楼了。

    矜贵清艷,冷若霜雪。

    寒英多看了两眼,朝他弯弯眼角,再侧目看向其他神官。

    “久违了,诸位同修。”寒英颔首,音色清润。

    神官们纷纷朝寒英拱手,祝贺道:“恭迎寒英少君重返神庭。”

    若是旁的熟人,他们兴许还得说上一句历劫归来。

    可寒英,他们都不知这位少君是从何界而来,明明被上任天帝命人抽了神骨神魂,按理说早就魂飞魄散不存于世了。

    神梯一断,负责记录飞升的神女也赋闲了多年,手裏的笔册生疏了不少。没想到重新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动静。

    灵烟在众神官的註视下,擦了擦眼下的小泪珠,清咳了一声,缓步上前。

    “恭喜殿下。”

    寒英一笑,“你们都在等我?”

    灵烟用力点点头,袖子裏的手指了指对面之人,朝寒英眨巴眨巴眼。

    寒英顺着她的小动作看去,恰好对上晏西楼深沈的眸光,温和地註视。

    寒英未语先笑,抬手朝众神道,“寒英既然回来了便不打算再走,有劳诸位来见我,眼下便先散了吧,日后总有寒英登门叨扰的时候。”

    “殿下客气了。”神官们朝他再拱手一拜,又朝晏西楼拜了一拜,而后才离开。

    待四下无人,寒英朝晏西楼走近几步。

    昔年他还是天君信赖的少君,去往修仙界化名别川,在尸山血海裏捡了数不尽的惨死的亡魂,也救下不少未亡人的尸体,其中就有晏西楼。

    那时寒英还不知这少年便是天君交待的任务,寒英却已对他上心。

    不为别的,晏西楼那张染了血迹的脸在一堆修士和魔族裏秀丽的就像一道绝美的月光,让寒英晃了神。

    寒英不是没见过容貌倾城的神女,也非是贪恋皮囊的玩意儿,偏生晏西楼让他记在了心裏。寒英每每想起初见,都想将少年脸上的血迹擦干凈。

    哪怕后来知晓少年就是晏西楼,是天君交待不允飞升之人。寒英还是带晏西楼闯回了魔界幽都,私下精妙布局谋划,替晏西楼拿回了幽都。

    本想着功成名就后他回神都,晏西楼慢慢熬死魔君后万事大吉。不想魔君是个长命的,无所事事的晏西楼寻了个理由诓他游遍了修仙界。

    见过人间悲喜,天道不公……数百年裏两人风雨同舟,不曾分离。

    这一回,确实是二人分离最久的一回。

    寒英抽出袖中玉扇一展,音色清亮带着三分轻快,“晏西楼,还认识我吗?”

    说完,他脸上的笑意涌起,比在神官面前时更为生动真实。

    这万年来,晏西楼想过与寒英再见时的种种景象,或相互寒暄,或好久不见,又或询问‘你怎么穿着天君的衣服’……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脑子裏想什么都不意外。晏西楼苍色长眸亮若星辰,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之人,轻轻点头,如他所愿。

    “寒英。”

    寒英不如他这般小心翼翼,微笑大方,“晏西楼,我回来了。”

    如今的神庭被曾经的魔族少主统治,上任天君忌惮的谶言终究成了真。

    西楼启灵,幽都作神庭。

    晏西楼抬手,撤下拜神臺的禁制。

    下一秒,四周翻滚的云海裏,无数慈灯一一浮现,如一面粼粼波光的江面,红光如火,辉煌壮丽。

    寒英与晏西楼一同回身,看向云海慈灯,阵阵清风徐徐,如诉诉低语。

    听不真切,迎面而去,落在神都这片祥和静好的云层上。

    直到最后一盏。

    寒英抬手,接住了写有‘江横’二字的慈灯。

    他看着这‘二字’片刻,回想前尘,明明只是不久前的事,却好似隔了千年岁月。

    说不清,是何种感觉。

    寒英回神,抬眸正好对上晏西楼深邃的视线,苍色的瞳底留有一丝不轻易流露的紧张。

    寒英揶揄道,“你在担心什么?”

    晏西楼眉心一蹙,冷哼了声,“你以为呢?”

    寒英啧了声,再看手中精致的慈灯,谢辞留下的字‘万世顺遂,自在随心’。

    这句话是留给江横的。

    晏西楼自然也看到了这八个字,鸦青色的睫毛遮住眼中情绪,隐去伤色。

    他曾与谢辞有过神意相会,知晓谢辞对江横的感情。

    “晏西楼,我并非江横,只是寒英。”青年伸出胳膊握住了晏西楼的手,朝他温柔一笑。

    “我知道。”晏西楼眸光一动,回握住寒英。

    二人回了指星幽楼,是寒英的住处。

    楼中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没什么更改,庭院中那株枝干莹白的花树在风裏飞花,满园清香。

    寒英上了楼,晏西楼随后。

    小童摆上几道佳肴与美酒,两只玉杯。

    寒英问了晏西楼这些年神庭的变化,这次回来怎不见顾疏雨一派。

    杯酒之间,二人似又回到少年时,恣意随性,谈笑从容。

    或许是寒英回来了,晏西楼眼中终上有了笑意,话也多了些,他将与岁昔合谋,治罪顾疏雨,流放天君的事讲给了寒英听。

    寒英颇感唏嘘,但也开怀,忍不住打趣眼前天君,“那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晏西楼掀开眼帘,似笑非笑:“你说呢?”

    寒英再饮一杯,面若桃花,“我是上任天君亲封的太子,虽然是被废了。”

    晏西楼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音色清冷,“怎么,你该不会还想我封你做太子吧?”

    当你道侣,天后不行吗?寒英脑中所想,唇边笑意更深笑,正要回答时却见玄武方向传来一阵碧蓝色的神光。

    倏地,神光一炸,无数金色梵文从远方而来,清圣光辉遍布神都。

    有人成了佛。

    寒英望向那个方位,火狱。

    他心中想到一个人。

    脑子裏刚想到,就见一个身披金色梵文袈裟的俊美青年足踏金色莲花,修长身姿步入庭院。

    禅璎。

    他信步上楼,自然而然地坐在玉桌的空位,拈来一朵梅花化作酒杯。

    “好久不见。”禅璎说道。

    不待第二句落下,庭院的门又被人推开。

    寒英回头,便见记忆中的骄矜软弱的少年已长成挺拔英俊的青年。

    “哥哥,你回来了!”

    “岁昔好想你,哥哥!”

    岁昔朝寒英跑了过来,一把将人抱在了怀裏。

    晏西楼皱眉,不悦地看向岁昔。岁昔轻哼,拉着寒英说着思念之情,当年的歉意。

    其实,问罪坪的事寒英怪过岁昔的懦弱,但他已经从晏西楼口中听过另一个岁昔。在失去哥哥后,少年开始勇敢,开始质疑,开始反抗。

    四人相视一笑,饮酒赏花,聊天地古今,趣事野闻。

    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谢辞与江横。

    岁昔这些年看晏西楼渐渐顺眼了一些,但不代表他的反骨消失了。

    岁昔朝晏西楼一笑,转头就问寒英,“哥哥,你觉得谢辞怎么样?”

    寒英道:“很好。”

    “那不如——”

    岁昔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寒英打断,“我觉得他和江横在一起就很好。”

    “?”岁昔一脸懵。

    我想说的是,区区两个嫂子,不过分吧?

    禅璎则是拿起那盏写着‘江横’二字的慈灯,这盏慈灯与其他慈灯也并无不同,除了书写字迹是用了谢辞的血之外。

    禅璎若有所思道,“其他的慈灯我已送入慈海,渡尽苦厄,去往生极乐。”

    得知故友们都能有个好去处,寒英朝禅璎举杯致谢。

    禅璎眉目温和,“我答应过谢辞,枯木逢春。”

    寒英明了,并指于心口,一抹金光刺入,取下一滴心头血,点在慈灯之上。

    禅璎点头,“少君,你还是如此温柔。”

    寒英却摇头,“本就是我欠了谢辞。”

    寒英脱离江横的身份之后,他分得清自己喜欢的人是晏西楼,对于谢辞并无更多情感,就和面对晏西楼其他傀儡一样。

    但谢辞这十世,都选择让江横活在真实的世界。

    才是最大的温柔。

    星辰弥漫的夜,月光在天海裏游动。

    禅璎拎着慈灯与好友道别。

    寒英不再相送,朝禅璎和岁昔挥了挥手。

    直到望不见他二人的身影,寒英才转过身,不想直接被身后的人拉入了怀中。

    十指紧扣,耳畔掠过一阵温热的气息。

    “天黑了,我可以吻你吗?”晏西楼低头,唇瓣停在寒英的嘴角边。

    男人低哑的声音,克制而性感。

    寒英抬手掐住了对方的下巴,抬眸望向那张漂亮的脸,眸光漾着散不开的笑意。

    “是么,那你想以什么身份亲我?”

    “呵,”晏西楼心跳加速,喉结一动,拉扯出利落漂亮的线条。他弯了弯嘴角,垂下双眼,声音温柔虔诚。

    “不知少君,想给我什么身份?”

    寒英正想着,晏西楼如今夺了天君之位,自己想娶他怕是有些难了。

    晏西楼将人一把横抱在怀,穿过前院,步入一片紫藤花廊,闲散的星光照在二人身上。

    他低头亲在寒英唇边,“让我当帝后,很为难吗?”

    “?”寒英一楞,瞬间酒醒。

    你为什么抢我的话说?

    星光穿透紫藤花丛,两人眼底彼此明亮,对视的一眼互相知晓对方心意。

    寒英道,“不可!”

    晏西楼道,“我已为你守了九万年神都,往后千年万年 ,我只想守你一人而已。”

    寒英皱眉,还欲多言却被晏西楼堵住了嘴。

    下一刻,四周一静,纱帐垂落在花架之外,一道神诀将庭院隔绝世外。

    晚风纠缠藤花,枝叶交互缠绕,风声悠悠,藤花呢喃。

    月光游泛在星光上,跌跌撞撞,欢愉亲昵。

    时有风雨,盼嘉岁可期。

    我同你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