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之夜(日本地图结束)
作品:《宋代第一航海家》 秋姬把王豆豆抱住, 将头埋在孩子的发髻间啜泣。朗朗月光下,她两鬓的垂发都染上了一层银色,显得愈发没有血气。她紧紧搂住豆豆:“别怕。”
为什么豆豆回一个人来?是顾君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来给自己些安慰……或者还有些别的意思?
王豆豆的哭泣将她的思绪唤回:“娘, 我不想和顾叔走, 我想留下来和你……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吗?”
“不能了。”秋姬给王豆豆抹抹眼泪,垂眸低声道:“你父亲不在了,你要被送去找你的叔伯……”
她和王二的关系全赖源公子一手促成,只不过用妻儿将王二绑定的更牢固罢了。因此秋姬虽然对王二没什么很深的感情, 但王豆豆却是她养大的骨肉孩子。
如今她被源公子抓住,那么顾季之前答应她的也就不算数了, 王豆豆只能回到泉州王家。
“别哭, 答应娘。”秋姬捧起王豆豆的小胖脸,努力不哭出来:“到了泉州,一定要好好学汉话,万事都听嫡母的话,千万不要和两个弟弟起争执……”
“你这么小, 你一定能活下去。”
王豆豆听不懂秋姬的长篇大论, 抓住母亲的头发不撒手:“父亲不见了,娘也要不见了吗?娘不要把我扔了, 娘和我一起去泉州好不好?”
在哭闹声中,秋姬长叹一口气。
周围的武士也无不动容。母亲与孩子分别的悲伤好像要将空气击碎,让人很难再往其他的方向揣测。
也许这只不过是最终的道别罢了。
秋姬给王豆豆梳梳头发, 正要最后再说什么, 却只听“哗”的一声——
一条鱼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
“啊啊啊!”秋姬吓得尖叫起来,伸手护住孩子。周围的武士更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抽刀向前:
“鱼怪现身了!”
嘈杂的兵刃声打碎了夜的宁静, 武士们的刀将地上的坐垫都划烂,干草纷飞。在秋姬的尖叫声中,雷茨迅速将一个东西塞在她手里,然后翻出窗外。
这是什么?秋姬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看向手中的东西。
古朴神秘,有绿宝石在闪着迷人的光辉。
“追鱼怪!”耳边响起几声怒喝,武士们夺门而出向雷茨追去。
秋姬没管武士们的行动,仔细摸了摸这东西,却摸到一张字条。她在月光中将其展开,清清楚楚看到顾季用日语写的一句话:
“抱上孩子,转动宝石就可以离开,再会。”
这是离开的路?
秋姬不敢置信,但眼下已经别无他法。她环顾四周的慌乱,趁没有人注意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力转动宝石——
只感到一阵眩晕,秋姬消失在原地。
“能遇到源公子这样的友人,顾某真乃三生有幸。”顾季叹道:“只是此次航行……实在诸事纷扰,没能与源公子一叙衷肠。”
在雅姬的宅院里,两人已经打太极拳似的绕了半天,茶也上过几次,话语委婉谁也不点明真相。
源公子终于忍不住了,道:“我之前与顾君说过的生意之事,顾君是否再考虑——”
“公子。”顾季皱眉将他的话打断:“美人与月色在旁,哪里能是谈生意的地方?”
他的话中却好像有弦外之音。
“出去。”源公子命令雅姬。雅姬惶恐的站起身要离开,惴惴不安的看了顾季一眼。
顾季笑道,看向雅姬:“不必如此,此处终究不是谈生意的地方……听说雅姬的祖父是当年唐人?”
“是。”雅姬跪在地上,垂眸低声道。
这是很好打探的信息,源公子也并未对此感到意外。他明白顾季此举是隐晦的表达了对此处的不信任——在这个时代,建筑的隔音效果很难说是隔墙有耳,因为连墙能否隔音都是个问题。
这院子本来就小,再加上还有会汉话的雅姬,确实顾季没有安全感。
毕竟朝廷对于宋钱外流的禁令越来越严格,如果顾季与他订下生意,又被人听了去……那在宋国可是大罪。
顾季摆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我谨慎贯了,这些人多口杂之地,怎能与君畅所欲言呢?之前谈及此事,也正是有这种顾虑。”
难道顾季迟迟不答应自己的条件,是怕被人发现?源公子想到这个可能,却又觉得有几分怪异。
不过除了顾季,目前还真找不到有能力稳定往来宋日之间的船只。源公子思忖一二:“顾君莫笑,我在山间还有一小筑,甚是清幽。如果顾君愿意到此与我品茗,也是人生一件幸事。”
顾季扬眉。
“但唯有一点,山间也许有狼,”源公子笑道:“我带上两个人来防身,顾君不介意吧?”
说罢,有两名武士站出来。皆是体格健硕身姿雄伟,没有武士的风雅,佩刀的他们好像两名野兽一般。
“顾君请放心,”源公子浅笑补充道:“他们都不会汉话,也打扰不到我们品茶。”
顾季一愣,随即勾起嘴角:“公子多虑,某乐意之至。”
源宅。
武士们稀里哗啦的追出去,但怎么可能追得上快如闪电的雷茨,很快雷茨就不见踪影。看着鱼影消失不见,有人匆匆忙忙去请阴阳师,剩下的便警戒在源宅四周。
一人返回去,失声叫道:“秋姬?秋姬不见了!”
“什么?”
众人惊讶。
他们之所以对秋姬没有这么上心,就是知道秋姬跑不了。她一介受伤的弱女子,又带着个孩子,怎么可能从戒备森严的源宅里跑出去?
“难道是鱼怪将她带走了?”匆忙中有人问。
“不是,我看着鱼怪自己逃走的……”
武士们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雷茨可谓是完美的避开了他们准备的所有陷阱。
按照他们的设想,不管是在城中搜索时发现了雷茨进行围剿,还是雷茨硬闯源宅展开一场恶战,都是预料到的情况,也做好了准备。但谁也没想到,雷茨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快的甚至没让人反应过来。
“那鱼怪何在?”一行人穿着狩衣匆匆赶来。他们是源公子召集的阴阳师,此时才接到消息。
“往那边去了,已经一盏茶的时间——”武士指个方向。
阴阳师测算一二,摇头道:“太远了,现在不可能确定对应的位置。”
如果单人搜捕鱼怪,那么就会像从前的上杉信或者安倍先生一般,即使找到鱼怪也和送菜无益。因此他们组成了十五人的小队,两名阴阳师用法术控制鱼怪,剩下的武士们成为武力担当。
但这种搜捕方式会使效率降低。比如现在,就根本不可能大规模的搜索。
“公子定一个方向吧。”阴阳师最终道:“此事我们也不好私下定夺。”
“那么公子——”
“没找到公子!”正在此时,有人气喘吁吁的从远方跑来:“我们去雅姬家中寻找,但公子已经离开那里,不知道去哪了!”
源公子与顾季闲庭信步在一处山间,朝远处一个小筑走去。那小筑建在高处,着实清幽雅致,也能将四周风景一览无余。最重要的,山风会带走他们说过的任何言语。
就是在山里行走有些累。顾季上辈子跋山涉水下田野,有丰富走山路的经验……不过原主显然孱弱一些,走一会儿就想喘。
“就在前方了。”源公子道。
顾季勉强笑笑。
沿着蜿蜒的石阶,两人终于走进小筑。源公子先带顾季参观一圈,确定小筑中一个人都没有,他带来的两名武士也只是等在外面。
之后,他们在茶室中坐下。这里的茶室显然更简陋,竹制的席子上摆放着简单的茶具,不过有新鲜的山泉水用来沏茶。
“这里不常来,顾君见笑。”源公子谦虚道。
顾季表示当然没关系。
他抬头看看月亮,推测现在的时间。雷茨把戒指交给秋姬了吗?也不知道王通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来找源公子……
在顾季的计划中,他的作用就是将源公子引开,使得对雷茨的捕杀群龙无首。
源公子的袖口描着金边,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又被鬓边垂下的发隐藏。顾季看了他两秒,道:“公子不如详细谈谈,您所需宋钱几何?”
“我只有阿尔伯特号一艘船,不过之后再买船,或许可以固定下往敦贺的航路。”
源公子眼睛亮了:“每次来船运八千贯。”
“但是,”顾季犹豫道:“这海上海盗猖獗,如此一笔重财,某担心——”
“不必担心。”源公子笑着转了转手中的扇子:“顾君只要在船上悬挂源氏的旗帜,海盗船不敢唐突顾君的。”
源宅。
“公子不在雅姬那里?”一名武士不可置信:“这不应该啊。”
“不在。”前来报信的人满头大汗:“门人告诉我,今晚早些时候顾君来找公子,没过多久两人便一起离开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有没有人来接孩子?”有人反应过来:“去顾君的下榻处找一找!”
几名武士应声离开,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
几十名武士和阴阳师面面相觑。现在谁都知道,越快搜索越可能抓到鱼怪。但是没有源公子的命令,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如果最后没抓到,责任要自己背的。
“先追过去,尤其在海边搜索。”平贺三郎沉声道。他是最常跟在源公子身边的人。
“可若是没抓到……”
“我来与公子解释。”平贺三郎眼神幽深:“而且,我好像知道怎么能联系上公子……”
半个时辰内,顾季几乎和源公子敲定好了一切。
从航行的周期、每年能有几次到达敦贺,到交货的方式、货币兑换的比例都有涉及,几乎从这里离开后,他和源公子就是生意上的最好盟友,马上就要共同大富大贵了。
对此,顾季表示,他在驴源公子。
毕竟在这个交通不便利的时代,他从海上泛舟远航……很有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人了呢。源公子想要跨越重洋去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么,就这么定下来。”顾季笑道:“期待半年之后我们还能在敦贺见面。”
他看了眼月色,估摸着如果顺利的话,雷茨快要抵达海里了。他的任务也即将结束——
一只灰扑扑的鸽子飞过来,落在源公子肩头。
源公子向顾季笑了笑,摸摸鸽子的羽毛,伸手将鸽腿上绑着的东西解下,展开观看。
等等。
顾季突然觉得他好像错过了什么。
虽然他知道飞鸽传书是西汉就有的东西,但是自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还从来没见过活的鸽子送信。而且更重要的,鸽子还能闻着味飞到山里来嘛!
“这是我新训练出来的,今天这是第一次飞。”源公子看到顾季惊讶的表情,向他介绍道:“但愿不飞丢的话……它能在任何地方找到我。”
说罢,源公子低头看信上的内容。
顾季保持冷静,大脑飞速运转。
有人在这三更半夜的给源公子写信,那八成就是营救秋姬之事。如果计划顺利,秋姬已经被传送走了,那么这封信是通知抓捕雷茨之事?
果然。
源公子神色凝重的抬眸:“这鱼怪真是好大的胆子,还敢擅闯进我府里。”
他黑黢黢的眼眸看向顾季,其中的情绪却飘忽不定,包含着不信任。毕竟信中已经言明,顾季把王豆豆送来和秋姬见面,接着鱼怪才突然出现在秋姬的房间里。
更重要的,顾季强行要求自己离开雅姬的宅邸,导致他人无法第一时间找到自己,才冒险飞鸽传信。
虽然这一切可以用巧合解释……但又总有些奇怪。
“鱼怪?”顾季蹙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咬牙切齿道:“抓到这个畜生了嘛?”
源公子一顿,笑道:“已经打死了。”
“真的?”顾季心中一震,坦荡不安。
雷茨很厉害,雷茨绝不会在这里出事……顾季猜测源公子只是在试探自己,但仍然不可抑制的担心。他忍住心头的情绪,强行装作惊喜的样子:“某真要谢谢公子……替某报此大仇。”
雷茨不一定被抓到,而且源公子还没有切实的证据怀疑自己。在制订计划时,他就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他要尽早脱身。
“能否让我也去看看?”顾季装作惊喜道:“我真恨不得亲自鞭尸。”
他的反应没有丝毫问题,源公子眼中疑虑渐消:“对不住,家事繁忙。等半年后顾君再来敦贺,我自然会与君细讲。”
顾季也心中稍定:不让自己看尸体,估计就是根本没抓到雷茨。
他轻轻撇了撇嘴,流露出一点失望的情绪:“那不多打扰源公子了,我们改日再会。”
显然,两人都急着赶紧从这里离开,非常默契互相道别。剩下的茶水凉在原地,织金的和服下油灯被熄灭,小筑中重新恢复了黑暗。
顾季默默算着时间。从这里源公子赶到源宅,也需要很久……他能做的就是赶紧跑路。
“告辞。”他向源公子鞠一躬,正要转身下山,却又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鸽子张着翅膀向他们飞来——
顾季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鸽子又停在源公子肩头,腿上绑着一封信。源公子显然没想到还有第二只鸽子,惊讶过后则立刻将信拆开。顾季则趁着源公子提着灯笼看信的时候,以优雅的姿态飞快往小筑外面溜去。
为什么源公子还会接到消息?难道是自己……估计不妙。
“顾君留步。”源公子在身后喊道。
“哐!”
顾季向前一步,被两名武士横刀拦住。他垂眸叹了口气:“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真是抱歉呢。”源公子捏着信纸,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我听说顾君派人把孩子领来王宅,然后就人去楼空了……”
“顾君既然明天离开,为什么夜里就打包好行李,从客栈中离开?顾君究竟是想明早出发,还是想今晚趁夜离开呢?”源公子的黑眸含笑,却带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恐怖。
顾季长叹一声,感慨自己今天真不走运。
他回过头,给自己扣上白狐的面具。
寂静的山道中,只有几盏零星的灯笼,勉强照亮小筑朱红色的大门。在暗淡的光辉中,身穿白衣的少年带着木质的白狐面具,盘起的长发被夜风吹散,好像真的是暗夜里的精怪一般。
“那么源公子想问什么呢?”顾季道。
倒霉的他要准备进入第三重预案了。
“不如顾君随我回去聊聊?”源公子被顾季是面具吓了一跳,冷冷道。
“天明就要出发,不必了。”顾季看着向他逼近的武士,淡淡道:“不要强迫我,你不了解我手中有什么,怎么敢动武呢?”
源公子用眼神示意,武士们停下来。
“源君,你有三个选择。”顾季继续道:“你可以放我走,赶紧回去看看能不能捉住鱼怪;也可以留在这里谈谈,我保证知无不言;再或者你把我强行带回去……后果是什么就不可知了。”
源公子默然。
他看了看月亮,悄悄掐算一下发现鱼怪、寻他未果、飞鸽传书的时间,便心知大概是捉不到鱼怪了。他沉默良久,最终道:“那我们谈谈吧,顾君。”
两人又回到茶室点起灯,可惜茶已经凉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源公子忍不住道。
“我只不过是泉州港的小商人罢了。”顾季摇摇头:“这种问题可太难回答了。您要是这么问,问到天明都问不完。”
“你和那个王通,关系不一般吧?”源公子问。
“是。”
“上杉信兄长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
“是。”顾季叹口气直白道:“我就这么告诉您,几个月前我第一次出海,便是与王兄同行。我们在海上不幸……上杉信兄长的海盗船发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全船的商人和水手共168人,其中赎命31人,我和王通侥幸活了下来,剩下的135人被扔进大海葬身鱼腹。”
“他们都是海盗刀下的无辜者。他们之中有看顾我长大的和蔼邻居,有为家业奔波的老人,还有第一次出海见世面的小孩子。”
“您杀他们的时候可没有一点怜悯。”
“所以你知道。”源公子喃喃道:“你是来报仇的?”
“不。我本来并不知道源公子的大名,也更不知道这群海盗是哪来的。只不过很巧,阿尔伯特号一靠岸就遇见了。”顾季垂眸道。
源公子没想到有这种渊源,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一种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感觉:“那秋姬也是你带走的?”
“是。她在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顾季笑眯眯的,真像是一只欢快的小狐狸:“秋姬偷走的东西很重要对吧?里面有公子打家劫舍多年的记录,也许还有一些亲笔信?公子也不希望被曝光出来吧?”
“顾君用这个威胁我?”源公子道。
“不不不,威胁您的不止这个。”顾季连忙摇头:“源公子不妨猜猜,我是怎么把海盗船击沉的?”
“难道不是鱼怪——”源公子惊恐抬眸。
“别说这个!”
一瞬间,顾季的演技爆发到极致:“别把我和那个怪物归为一类!”
他面具下的眼眸泛红,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和折辱般。
源公子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秋姬说的那些是真的……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安抚道:“是我唐突了。那么是那艘阿尔伯特号?”
果然。
顾季早知船坞里必然有源公子的人,会给源公子呈上阿尔伯特号的蓝图。因此阿尔伯特号的构造在源公子面前绝不是秘密。他承认道:“阿尔伯特号能击沉一艘海盗船,也能有第二艘。”
“如果不想让阿尔伯特号成为第二个死神,您最好让我平安离开。”
源公子长吁一口气,深感自己捅了马蜂窝。他垂眸沉默,良久后才抬头看着顾季:“虽然很唐突,但我还是要问顾君,您和那鱼怪是什么关系?”
重头戏来了。
其实不管是击沉上杉信兄长的船,还是面对他谎话连篇,都不足以真正让源公子记恨他。毕竟这只是损失的小部分——因此只要顾季能威胁到源公子,源公子就会放他离开。
但鱼怪是致命点。
因为鱼怪会无逻辑的攻击源公子的船只,所以源公子也会尽全力干掉鱼怪。一旦他和鱼怪扯上关系,事情就会变复杂。
幸好顾季早有准备。他双目灼灼看着源公子:“若不是您的宴席,若不是为了借他的力量救下秋姬……我也不必被折辱那么多次,简直成了笑话。”
“你想体会这种感觉吗?你想感受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在你旁边,无时无刻为所欲为……”
他的眼睛红了,连声音中都透出几分挣扎。这种不甘的嘶吼中,源公子好像看到了一位少年被撕碎的自尊和灵魂。
顾季和鱼怪是这种交易关系。
源公子默然。
顾季大口喘气,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终于他道:“源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可以离开了吗?”
海边。
雷茨坐在高高的礁石上,蓝绿色的尾巴随便拍打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远处搜捕自己的灯火越来越近,脚步隐匿于平安京的大街小巷中,又扰动了平静的夜。
他高高挑起一盏红灯笼。
“鱼怪在那里!”随着高声叫喊,一群人朝雷茨的方向赶来。
眼看着他们越赶越近,雷茨把手上的红灯笼扔出去——
“啊啊啊啊!”
那灯笼落在为首的武士身上,当即破碎。但灯笼的火焰却好像地狱中的鬼火一般,在他身上越烧越旺。那人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但根本扯不开,在绝望中“噗通”一声跳进水里。
水花消失。
雷茨的眼中满是暴戾,看着越追越近的人群,转身跃入大海。
他好像一支离弦的箭,只在海中激起小小的浪花,随即就消失不见。眼看着雷茨钻入幽深的海底,岸上的阴阳师们想要搜捕,却全无消息。
“我们对付不了他。”一人沉痛闭眼道。
夜深海静,雷茨在深海之中游着,以不可想象的速度绕过本州岛,向停泊于敦贺港的阿尔伯特号游去。在他的手上,赫然带着枚古朴的绿宝石戒指,与送给秋姬的一模一样。
“顾君请等一等!”顾季拂袖意欲离去,源公子却在身后叫道。
顾季精神一紧:“还有什么事?”
虽然这些应该能威胁到源公子,但顾季也不清楚秋姬偷走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自己露馅,或者源公子发疯要他的命……他可就完蛋了。
“之前我们说好的生意,顾君不会反悔吧?”源公子叹气笑道。
??顾季的脑袋上浮现出两个问号,源公子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驴他了,那么这话的意思便是……
“当时那鱼怪所说,想必顾君已经知道,都是真的。”源公子笑着挽留道:“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
“顾君不要对海盗有那么大怨气,抢钱岂不比赚钱快多了?顾君有最好的船,又和我一样怨恨那鱼怪,为什么不和我合作呢?”
“我沉了你的船,杀了你的人。”顾季沉声道。
“不必多言。”源公子走上前,十分亲昵的揽住顾季的肩膀,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他们的交谈在山风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条船算不得什么,人死了也会有新的。”源公子劝道;“我从来不记恨这些小事。”
“公子不记恨,我可不敢忘。”顾季淡然道。
“不。顾君请试想一下,海上如果没有海盗会怎样?所有的商船都会畅通无阻,除了风暴和以外没什么能将他们摧毁。这种产生暴利的生意会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无数人开始航海,航海的利润也就越来越低。”
源公子的声音好像蛊惑人心的精灵:“所以最好的海域不是没有海盗的海域,而是海盗肆虐,但永远不会伤害你的船。”
这也就是为什么总有商人私下和源公子合作。
如果在这条航线上,海盗只打劫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船只,那么货物便会越来越奇货可居,赚的也就越来越多。
顾季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敢与虎谋皮,更不敢触碰这条底线。顾季摇了摇头道:“今日源公子放我一马,谁知道来日怎么样?顾某可不敢拿这个做赌注。”
“顾君不妨再斟酌。”源公子对这个回答也并不意外。
两人行至山脚,顾季都没有再言语,只有脚步声和武士们长刀碰撞的声音,和着微弱的蝉鸣。就在源公子以为顾季要彻底拒绝的时候,顾季开口了。
“先前我们谈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以一己之力聚集如此多的铜钱。”顾季回忆道:“公子说,自然有人能拿到,我只负责运输便是。”
“确实如此。”
“那么,”顾季回眸看着源公子,轻佻的狐狸面具后目光灼灼:“如果源公子把这些人的名字告诉某,某愿意和源公子合作。”
“我并非衙门中人,就是知根知底图个安心。”
源公子愣住了。
他考虑到顾季找他要定金,也思考了如果顾季反悔的方案,但万万没想到顾季会找他要提供铜钱之人的名字。这些人大多是与他合作的宋朝官员。
不过……源公子斟酌一二,终于让人拿来纸笔,写下几个名字。
源公子的将墨水吹干,纸张轻轻塞进信封中。毕竟顾季是唯一有可能从富庶是泉州出发,在关东入港的船只。更何况真正重要的名字,他并不会告诉顾季。
顾季将信封收进怀里。
“那么,希望我们明年敦贺见。”他笑着鞠躬,但在狐狸面具之下看不真切。
“顾君一路平安,不送。”源公子回礼。
顾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脱离了源公子的视线之后,他便加快步伐朝某个方向走去,甚至跑起来。
像是在夜色中奔逃的小狐狸一般。
他终于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了!
顾季的心还在狂跳着,他再也不想见到源公子了。也不知道雷茨和王通进展的顺不顺利……顾季捂住胸口的信封,还能查到一批大宋的蛀虫,倒是意外收获。
等到了汴京——
前面出现一盏灯光。
大腹便便的人坐在驴车上,正焦急的左顾右盼。顾季定睛看过去,正是等在约定地点的王通。他身后拉着一辆大车,几匹驴子正啃食青草。
“王兄?”顾季叫道。
王通惊喜的看过来:“都妥当了?”
顾季点头麻利的爬上车。王通从前面一抽鞭子,几匹小毛驴就带着他们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离开了深夜里的平安京。
悄悄掀开车帘,顾季看着远处依稀的灯火,没想到自己离开时竟然如此混乱,甚至没来得及把平安京所有街巷逛一遍,也没能与橘公子道别。
不过他倒是给橘公子留了一封信,希望能送到橘公子手中。
“宿主?”阿尔伯特号悄声问道。
“嗯?”
“我再过两天便要修理完成。”阿尔伯特号的声音充满兴奋,“我们是不是要再启航了?”
“是。”顾季躺在车上伸个懒腰:“三天后,我到敦贺就出海。”
三日后,敦贺。
“顾小郎君!”
张长发早就回到敦贺,随着出海日期一天天临近,他还在担心顾季能不能及时赶回来。没想到一大早带人去船上搬货,便看到顾季灰头土脸的出现在码头。
“张兄。”顾季的嗓子有点哑,咳嗽两声:“今日午时便出航,大家赶紧准备上船吧。”
“这么快?小郎君不歇两天?”张长发大吃一惊。
顾季摆摆手,让布吉跟着张长发通知商人们去了。
谁也不知道,顾季这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去平安京的时候,雷茨非要带许多箱行李,并且信誓旦旦的承诺自己背着。但回程没了雷茨,行李就只能靠驴车运。
再加上顾季怕源公子改变主意再来追他,又怕耽误出航,更是加紧速度往回赶。两人昼夜轮流赶车,终于吊着一口气到达敦贺。
顾季先让海员把车上的东西运到阿尔伯特号,尤其看着他的宝贝金子被安放妥当了,又回到驿馆匆匆冲了个澡,才登上阿尔伯特号。
“欢迎宿主回家!”为了庆祝顾季的归来,阿尔伯特号开心的让船上所有的门开开关关,和闹鬼一样。
顾季穿过船上的层层舱室,回到自己的卧室躺下,吹着早晨清新的海风,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尔伯特号,秋姬呢?”
“谁?”阿尔伯特号蒙道。
“秋姬没被传送到船上吗?”顾季睁大眼睛。他记得雷茨说过,只要转动戒指就会被传送回家。那么这个家不指阿尔伯特号?
“我没见过,雷茨也没回来过。”阿尔伯特号诚实道。
完蛋了。
顾季立刻离开舱室往甲板跑去。此时商人们已经逐渐上船,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出海。他急匆匆找到布吉:“去找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年轻漂亮……”
如果秋姬没被传送到阿尔伯特号,那会到哪里?她自己家?还是源公子的宅邸?
但顾季也不知道秋姬家确切的位置。而且秋姬知道他们的计划,理应在码头上等着,不可能阿尔伯特号没见过她。
因此要么秋姬被控制住了,要么她就不在敦贺。
顾季先吩咐布吉去城里找,找不到他再去源公子的宅邸打探一二。看着船员们纷纷去找人,顾季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接着,他转身就看到一条熟悉的鱼。
“雷茨!”顾季虽说知道雷茨成功逃脱,但重逢仍然让他非常惊喜,伸手去摸雷茨的鳞片。
雷茨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海水。在甲板上说话不方便,顾季将他带到自己的卧室。
将门关上,人鱼十分悠闲的瘫坐在椅子里。他看着又瘦了一些的顾季,不满的捏捏顾季纤细的腰,又捏捏修长的胳膊。
“又少了二两肉。”雷茨抱怨道:“今天你要给我做烤鱼,做十一条。我吃十条,你也要吃一整条鱼。”
“我游过来很辛苦,好久都没游那么快了。”
“都给你做。”顾季一口答应。他问道:“对了,秋姬被传送到哪里去了?是回她自己家,还是——”
“你怎么开口就问她?”雷茨不满打断道:“之前就想着救她,也不见你对我这么热心。”
顾季不明白雷茨为什么突然被林妹妹附体,也不知道酸意从何而来:“我既然要将她送到汴京,就要信守承诺。她现在在哪?很快就要出海,如果她在源公子那里就要——”
“我不吃烤鱼了。”雷茨再次打断。
“什么?”顾季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还活着吗?”
雷茨沉默了几秒,道:“在陆地上活着。不过她不在敦贺,你不用找了。”
“所以她在哪?”顾季心中的古怪越来越深,定定的看着雷茨问道。
雷茨目光躲闪语言含糊:“她,不就送回家了嘛。”
“到底是哪?”顾季穷追不舍。
看着顾季执着的目光,雷茨终于放弃抵抗。他垂眸间睫毛忽闪,好像被逼问的很可怜的样子,最终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希腊语单词:“Κωνσταντινο?πολη。”
顾季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