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十七分。


    夜风刮过,吹散了天边的浓云。


    江岚去抱宁羡时，脑子里没有想太多东西，抱的姿势,也没有什么章法。


    由于江岚是侧身抱的,然而宁羡并没有侧身。


    所以当她伸出手,轻轻揽过对方的肩头时，身体未免靠得有些近,脸颊几乎贴着脸颊。


    她能够看见宁羡别在耳后的碎发,也察觉到了宁羡僵硬偏过头，盯住她的复杂眼神。


    这时候江岚才反应过来。


    额，自己刚才是不是有点太激动，说得太多,也靠得太近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宁羡好像是不喜欢别人靠很近的……


    江岚的肢体动作,一向与大脑运转的速度保持一致。


    宁羡只是动了动嘴唇,都还没说什么。


    江岚回忆起自己刚才说出来的那些尬言尬语，瞬间如同被火烫到的兔子一样，要多突兀就有多突兀,迅速撤手放开了宁羡的肩膀。


    放开后,还不忘咳嗽两声，用微笑来掩饰尴尬,“好奇怪哦宝贝，刚才好像被矫情怪上身了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沾点矫味……”


    “……”


    “嗯。”


    虽然江岚迅速撤掉了手，但很难做到手脚并行，撤开身体，和宁羡拉开身位。


    是的。


    江岚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依然紧挨着宁羡的腿。


    为了保证安全，摩天轮里的门窗都是紧闭的。


    夏天的衣料本来就薄，观光舱里的空气也闷热。


    加上喝了点儿预调酒，江岚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大脑很难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思维。


    现在这个情况，立马坐远点儿的话，好像有点不对。


    但是就这么继续坐着，也挺不对劲的……


    大脑濒临宕机时，江岚觉得自己真是可怕得很。


    可怕到转过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风景，然后又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


    起初宁羡还不太清楚，江岚看时间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深层含义。


    紧接着她就明白了。


    江岚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对宁羡说：“我说刚才我说的话怎么这么奇怪呢，原来是到点了啊。”


    “……”


    此时此刻，宁羡看江岚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复杂来形容了。


    她究竟是喜欢了个什么样的人。


    谁知说完这句话，江岚话锋突然一转，又对宁羡说：“宝贝，你能不能把眼睛闭一下？”


    宁羡看着江岚，没有接话。


    江岚可怜兮兮地回望过去，随后伸出手，摇了摇宁羡的手，“就一下下，好不好嘛。”


    宁羡向来不擅长拒绝江岚，于是闭上了眼。


    不得不承认，在闭眼的一刹那，她的心跳是有些快的。


    尤其是当那股玫瑰香风越飘越近，宁羡无需仔细感知，就能够感受


    到属于江岚的温热气息。


    宁羡下意识抿住了唇。


    胸腔里的心跳声，也在江岚抓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停滞，近乎寂静。


    然后宁羡听见了江岚的声音，“好了，可以睁开了！”


    ……？


    宁羡虽然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睁开了眼睛。


    先是看了看笑眯眯的江岚，然后又顺着江岚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目光所及处，多了一条银白色细链。


    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


    纯银和切割钻石在光线下闪闪发光，晃眼一看，很像是那些点缀在夜色中的繁星。


    宁羡凝视着腕上的手链，定睛看了会儿，把它转了半圈，紧接着发现了手链尾端坠的那片上弦月。


    准确地来说，是一片上弦月形状的坠饰。


    “宝贝，你看我的左手。”江岚笑着抬起手，手腕上赫然环着和宁羡那条手链款式相同的细链。


    除了尾端坠的是银色星星，而并非月亮之外。


    其余的，都跟宁羡那条差不多。


    宁羡点点头：“很好看。”


    江岚：“你喜欢吗？”


    宁羡轻声回答：“谢谢你，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江岚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内心已经开始雀跃了。


    从礼物袋里拿出第二个礼物的动作，都十分轻快。


    宁羡垂眸，看见了江岚手中多出了几张纸片，背面还隐约写了很多字，密密麻麻一大片。


    未免有些讶异：“这是什么？”


    江岚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神秘兮兮地把那几张纸片翻了个面。


    这下宁羡看清楚了。


    三张笔记本大小的纸页，上面画着江岚用水彩手绘出的几张画。


    第一张画，远景的画面是学校操场，近景是跑道终点处的红线。


    终点线那边，站着眉目安静，捧着书的少女。


    而江岚定格的画面，则是她自己越过红线，被宁羡伸手接住的瞬间。


    看了两三秒，江岚把这张纸片放在一边，拿起第二张给宁羡看：“你猜猜这是什么时候？”


    宁羡看了一眼，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索菲罗莎？”


    江岚给予表扬，“猜对啦。”


    是她们从教学楼走向门外，路过的那片月季墙。


    那时候宁羡说，她最喜欢的花是杏花。


    也是在那天，阳光特别灿烂，特别像金色的雪。江岚低着头，与昔日旧友擦肩而过，而宁羡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


    看过了前两张纸片，不用江岚去拿，宁羡自己已经拾起了最后一张纸片。


    虽然只有一张纸片，但却是划了分割线的两幅画。


    最上方那一幕，地点是在一中的演播厅。


    黑漆漆的背景布，沉默无言的立式钢琴。


    舞台中央，坐着戴了面具，弹奏钢琴曲的女孩。


    下方的情景，则变成了论坛里的cp粉们ps出的那幅图片。


    又一年元旦晚会，聚光灯投下强光。


    倾泻在少女礼服上的光线，洁白轻盈，好像一捧羽毛。


    曲终时，少女从琴键之间抬起了头。


    她所凝望的那个地方，有一个人也正在很长久地注视着她。


    而视线交汇处，所穿越过的那片人潮，是刻意模糊的背景虚化。同时，也是画师心中的幻影，那一片纯白无声的寂静。


    宁羡看这张画看得最久。


    久到夏夜的摩天轮已经快要转至终点，而她捏着手中纸片，恍若未觉。


    过了很久，宁羡抬起手，想将纸片翻个面。


    她想知道纸片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写的到底是什么。


    却在中途被一只手拦截。


    江岚抓住宁羡的手，把纸片扣了回去，眨眨眼笑着说：“宝贝，你回家再看吧。”


    “不然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宁羡盯着江岚看了会儿，点点头：“好。”


    摩天轮转完一圈。


    工作人员打开门，游客们站起身，陆续从观光舱里走出来。


    轮到江岚和宁羡时，江岚十分积极，率先跳到了台子上。


    然后转过来，笑着对观光舱里的宁羡伸出手。


    宁羡搭上江岚的手，从里面跳了下来。


    落地时，脚步还算轻盈。


    只不过时间不早了，周遭的游客走了大半。检票口十分安静，两人也都默契地没有再讲话。


    夜晚的风很温柔，吹拂她们的发。


    依然有女孩在玩旋转木马。


    灯光璀璨，那座装着漂亮玩具马的建筑，都像是纯白镶了奶油边的双层蛋糕，被糕点师端正放置在金光熠熠的圆盘上。


    江岚和宁羡并排前行，都在看那片金色幻影。


    但她们都没有想旋转木马，或者蛋糕之类的东西。


    摩天轮停止转动，宁羡从观光舱跳到铁皮台上的那一刻，江岚握住了宁羡冰凉的指尖。


    夏夜的手温，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凉。


    除非宁羡很紧张。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摩天轮里沉闷黏腻的空气，好像都飘到了地面上来。


    江岚和宁羡无言走了很长一段路。


    走进树荫投下的阴影处时，江岚突然转过身，问了宁羡一个问题：“宝贝，你昨天跟我说，茗姨和奶奶在你生日前一天，就给你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蛋糕。”


    “对。”


    “为什么不是今天呢？”


    宁羡顿了顿，解释道：“因为今天这个日子，不太吉利。”


    “啊？”江岚有点愣。


    “我今年的生日刚好跟爷爷的忌日是同一天，所以她们提前一天给我买了蛋糕。”


    “原来是这样啊。”


    江岚瞬间后悔了。


    早知道宁羡她们家还有这种忌讳，她今天应该再给宁羡买一个蛋糕的。


    江岚想了想，又问：“那你昨天许愿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许愿呀？”


    宁羡静静看着江岚，“如果我许了愿，愿望会实现吗？”


    “可能……会吧。”


    江岚信誓旦旦地说：“许愿不一定会实现愿望，但不许愿，就白白错过了一个过生日许愿的机会。”


    宁羡认真思考了江岚说的话。


    然后发现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不许愿的后果，就是失去了许愿的机会？


    跟白说没什么区别。


    宁羡轻轻笑了笑，紧接着对江岚说：“刚才在摩天轮上，我确实有过一个愿望。”


    江岚愣了愣，问：“什么愿望？”


    “不能说的愿望。”


    夜风轻拂，枝叶间的星星灯晃了晃。


    地面上的树影也跟着晃动。


    江岚被这阵风吹得有点头脑不清醒，酒精的后劲涌上来，也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半晌，她听见自己问：“那这个不能说的愿望，有可能在今天实现吗？”


    宁羡回答：“或许，有可能。”


    “那实现了吗？”


    “没有。”


    空气寂静。


    缓慢流逝的时间，似乎也跟着静了静。


    宁羡看着江岚，忽然说：“那时候在摩天轮上，你让我闭上眼。当时，我应该许过一个愿望。”


    “我希望你是特别喜欢我的人。不止十八岁，在未来，在以后，都是这样。”


    “同时，我还有另一个愿望。”


    夜风渐渐停了下来。


    地面上的树影，随停滞的风而静默。


    风一散，江岚瞬间感受到了夏夜的潮湿和闷热。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六月底，很奇妙地淋了一场热雨。


    然后——


    江岚凝视着宁羡的眼睛，轻声问：“现在，这个愿望还可以被实现吗？”


    十秒钟后。


    宁羡点点头，回答：“可以。”


    江岚走到了宁羡面前。


    她的手似乎在颤抖，轻微的心悸，轻微的痒。但伸出手之后，还是精准地捧住了宁羡的脸。


    她顾不上为置于掌心的温度而紧张，只是低声问：“可以吗？”


    宁羡从来不擅长拒绝江岚。


    宁羡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颤意。


    她轻轻抬起头，轻轻望进江岚的眼睛。


    轻声回答：“可以。”


    然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黑暗袭来，周围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


    但当玫瑰清香浮动，属于江岚的柔软嘴唇，贴上她的嘴唇的那一刻，宁羡听见了很清晰的一道声音。


    不止是烟花炸响在郊区天空上的震响。


    还有她无可抑制，扎根在晦暗角落、梦境深处，疯狂生长的那道声音。


    她的内心在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