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圣诞节,六岁的宁羡第一次去游乐园玩。


    因为身高限制，买的是儿童票。


    那时候她的姐姐宁慕已经长得很高了，能和林蔚然一起去玩一些宁羡不能玩的项目。


    过山车、青蛙跳、海盗船……


    每次遇到这种项目，宁羡往身高表那儿一站,就会被工作人员拉到长椅上坐着。


    林蔚然往宁羡的衣兜里塞了很多糖果,宁羡等她们等得无聊了,就拆开几颗吃。


    包装糖果的砂纸是亮晶晶的，一天下来，宁羡收集了很多张。


    等人的滋味略显乏味，她嚼着嘴里的水果糖，有时候也会思考,为什么妈妈会放心让六岁的自己独自坐在这里呢。


    后来看见林蔚然和宁慕有说有笑,从出口处走出来，宁羡似乎有些明白了。因为她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应该不会跟陌生叔叔搭话,也不会轻易被骗走。


    她的性格很安全。


    安全这个词用来形容人，近义词大抵是无聊和乏味。


    所以宁羡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周遭人来人往,认真思考着大家为什么要来游乐园玩。


    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因为今天是圣诞节。


    为什么在某个特定的日期，大家会不约而同聚在一起？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六岁的宁羡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或许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一个规则,只要到了某个特定节日，大家就都会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


    而违背这个规则的人,其实也不会得到很严重的惩罚，只是会有些孤单。


    于是宁羡又想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带她和宁慕来这里玩。


    因为妈妈也是普通人，也不想违背规则，在这一天过得很孤单。


    至于为什么要带上自己，宁羡也想通了。


    毕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顾及的。对于妈妈来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一天的时间，让宁羡思考出了很多东西，也收获了很多张糖纸。


    宁羡的思考或许超出了同龄人的心智。


    但到了晚上，当她沿着路途上的好多棵圣诞树走过去，瞧见那座由钢材搭建起的庞然大物时，还是站在原地，仰头看了很久。


    因为摩天轮正在转动，也因为缤纷的灯光很美。


    雪花到处飘，落在摩天轮亮闪闪的漆面上，梦境般的景象。


    短暂的孩童时期，宁羡并没有怀念过某件特定的事，喜欢过某个特别的人。


    唯一和同龄人保持一致的那点，大概是看见美好的东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抱有期待。


    就像摩天轮，还有长辈们对她那些若有若无的关爱。


    倘若陪宁慕去坐过山车是爱。那么妈妈给她糖果也是爱，只是爱的程度不同。


    宁羡不是贪心的孩子，对于爱，她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就


    足够了。


    所以十二年前的圣诞节，当摩天轮转到她们这里来时，工作人员在旁边出声催促，林蔚然的反应，其实也在宁羡的意料之中。


    林蔚然的为难，和最终的决策，宁羡都能想到。


    她想到了林蔚然会问她，小羡，你想先上去坐吗？


    毕竟林蔚然对她的那份爱里，并不包含陪伴这一项。


    宁羡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同意了。


    她好像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但只有宁羡自己知道，这是没有的事。宁慕和林蔚然的观光舱，本就是不属于她的。


    不是她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今晚宁羡有些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时隔多年，自己会突然记起这么一件事。


    而且还在最喜欢的人面前讲了出来。


    宁羡喝了一口酒。把酒瓶放回去时，瓶底和铁皮凳碰撞出的轻响，她听得十分清晰。


    “叮——”


    在这一秒里，宁羡也想明白了自己说出这件事的动机。


    她察觉到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为自己的冲动和软弱感到羞愧。


    而另一边，听完了宁羡的叙述，江岚好久都没讲出什么话。


    从观光舱外围掠过的夜风，和里面的空气一样安静。


    又过了两三秒，江岚从对面坐到了宁羡身边。


    凭借对江岚的了解，宁羡以为对方会说出安慰的话，却听见江岚问：“宝贝，你那天坐在摩天轮上，看到了什么？”


    宁羡愣了一秒，才作出回答。


    “往前看，有几个不认识的哥哥姐姐。往外看，能看见整个游乐园的夜景。”


    江岚笑了笑，她的手指点在摩天轮的玻璃窗上，指向地面某一片光亮处，“那时候，这个游乐园有旋转飞椅吗？”


    “有。”


    “也有双层的旋转木马？”


    “有的。”


    “十多年前，好像跟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这句话，江岚转过头，温声问宁羡，“宝贝，其实我刚才挺惊讶的，因为你今天给我讲了好多你过去的事。但之后我发现，你始终好像都只是在平铺直叙，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当时你到底想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想，也不用去做。”


    宁羡看着江岚，声调和平时一样，只是语速慢一些。


    “为什么呢？”


    “不管我想了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所以我只需要等待。”


    “等摩天轮转完了，等它自然停下，这样工作人员就会把门打开，我就可以离开。”


    江岚自己都不知道，她看宁羡的眼神，温柔得几乎有些过头了。


    说出口的话，也是很轻的一句：“那时候，你想离开那里吗？”


    宁羡沉默了。


    与其说是没有说话，不如说是迟疑了。


    因为宁羡突然发现，


    当时的自己，或许并没有把一切都想明白，也并不具备超乎同龄人的淡然。


    不然那天见到林蔚然时，她应该不会旧事重提。


    宁羡不擅长说谎，所以她点点头，“对。那时候，我是想离开那里。”


    在江岚的注视下，宁羡继续说：“虽然我很少感受到公平，但那时候我还小，即便能够理解这种差异，也无法做到完全淡然。那天我坐在摩天轮上，尽量理智，思考了很久，依然觉得很不公平，并且为了这种不公平而伤心。”


    “因为我和林慕，好像本来该是一样的。”


    江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见宁羡说的话，她自己也开始伤心起来。


    而且她的手不太受控制。


    不知不觉就伸出来，轻轻落在了宁羡的头顶上。


    等到江岚觉出不对味时，宁羡已经在盯着她的手看了。


    江岚有些尴尬。


    但既然都伸了，还是顺势摸了摸宁羡的头发。


    宁羡的头发顺滑柔软，摸起来很舒服，也让她感到心疼。


    于是江岚把手收回去之后，说了很多只有在此刻才能说出来的话。


    她说：“你们不一样。”


    “在我眼里，你才是最好的，最值得被温柔对待的。”


    这话说得很孩子气，很像抢不过玩具无能狂怒的小学生。


    宁羡失笑，正想让江岚不要为了自己生气。


    但江岚一意孤行，把小学生的打嘴炮行为贯彻到底：“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家父母偏心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她难道都不知道，当家长的最忌讳的就是偏心吗？”


    “……”


    刚才她好像也没提到宁东鸿。


    但江岚又气又心疼，毫不犹豫地把宁东鸿也骂了，甚至开始说胡话：“……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女儿，肯定给你买漂亮衣服，扎好看头发，每年圣诞节带你去坐摩天轮……我才不会偏心别人，我只偏心你……”


    江岚的双标时刻持续了很久。


    直到宁羡觉得再任由对方讲下去，她们的关系就要错乱了，才轻轻拍了拍江岚的肩膀，示意她停一停。


    江岚也发现自己说的有点离谱了，住嘴之后，又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摩天轮已经升得很高了。


    各色灯光也透过玻璃窗折进来。


    江岚注视着宁羡，眼神很轻。


    像是在透过宁羡的眼睛，看年少时独自坐在长椅上拆糖果的女孩。


    “宁羡宝贝，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特别爱你。”


    “特别想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


    “如果能在圣诞节那天遇见你，我一定会抱住你。”


    “然后呢？”宁羡问。


    “然后……”


    江岚的思想本来已经拐到了“告诉你未来的我很喜欢你”这个经典展开上，但在快要说出口时，却突然清醒了。


    摩天轮升至顶端。


    今夜的郊区没有人放烟花，夜空中只有一轮明月，和闪闪发光的星。


    皎月，银星。


    透过玻璃窗，一定能看见很美的景。


    江岚没有去看，她只是伸出手，抱住了很久之前就想抱住的人。


    “我会遇见你，然后告诉你，十八岁的江岚很爱十八岁的宁羡。”


    “还想告诉你，今后的我都会很喜欢这样的你。”


    “就算有一天你不喜欢我，讨厌我了，想让我离开你。我也想告诉你，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也永远值得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