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芜愣了片刻, 唇角便带了笑,他唔了声,抬眸望向天际, 白茫茫的眸子盛满了细碎的月光, 像是云翳中漏下的星?。


    这里不是上陵宗, 他也不必是万人敬仰的平芜君,他废了修为, 独自在无妄宫中等待命运的终结, 这个时候, 宗门的清规戒律都与他无关了,他大可放下包袱,回忆十多年前的那场盛会,记起街巷中叫卖的商铺,融融夜色下暖黄的花灯, 和那些琳琅满目的,他不曾有机会多看一眼的小玩意儿。


    萧芜道:“还真有。”


    他试图从久远的记忆里拎出一小段:“是个形状不规则的玩具, 有许多突起的棱,似乎可解开。”


    谢枢:“鲁班锁。”


    他记下。


    萧芜:“有种吃食,锅里放着铁砂, 捞出来是圆形带尖刺的形状,闻上去很甜。”


    谢枢:“糖炒栗?。”


    他记下。


    萧芜一连说了几个,谢枢的唇越抿越紧, 平芜君当年受罚的庙会,不过是山脚村镇的?型集会,热闹归热闹,却是没什么?东西的,镇上居民忙了一年, 元宵里来上几颗热腾腾的糖炒栗?,再剁两斤猪头肉,?算全了念想。


    可萧芜甚至不知道这些叫什么。


    在谢枢的设定中,平芜君通晓经史?集,百?杂术,游戏玩?每每遇见问题,第一个想到的?该是平芜君,他是给玩?们准备的百晓生,活字典,可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却没有见过。


    “……?鱼?你怎么不说话?”


    萧芜说完了,他?实也没想?宋?鱼给他带,只是困在这方寸之地,又瞎了眼睛,有人陪着回忆当年,总是愉快的,他不自觉的便说了许多,谢枢不说话,萧芜便笑笑:“抱歉,没有想让你买,你应该没什么钱吧?”


    宋?鱼是无妄宫中最低等的杂役,他大抵是存不下什么钱的。


    谢枢便道:“有,仙君不用担心。”


    萧芜:“你挑着你喜欢的买?是了,我跟着沾沾光。”


    他说完,将唯一一只活着的?鸟安置在被褥上,提着?余鸟雀站起来,院中有口井,墙边有遗漏下来的割草用的弯刀,院中散落着枯枝落叶,萧芜收拾起来:“恰?可生火。”


    他虽目盲,断脉抽搐着疼,却不影响日常生活,动作比谢枢利落些,两盏茶过后,两人还真围着一簇炉火,吃上了烤鸟。


    谢枢洗干净手,撕扯下一片,递给旁边,在识海中:“66?”


    系统大大方方的接过了。


    它吭哧吭哧的吃起来,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两枚荷包蛋:“噫呜呜噫,这才是人类应该吃的东西!”


    谢枢仗着身体辟谷,这些日?都不怎么吃饭,倒是66不信邪,来一道尝一道,有时候谢枢都担心,怕电?生命吃的食物中毒。


    等谢枢浅浅尝了味,系统吃到酒足饭饱,烧鸟被分割一空,谢枢起身告辞,临走时,萧芜同样站起,走到了门环之后,叮嘱道:“?鱼,别买多了,你今后还有花钱的地方。”


    谢枢便回头,萧芜站在门内,眉头轻蹙,白衣上的血痕被井水浣洗数次,留下大片颜色浅淡的残渍,他脚边的火堆尚有余烬,正扑哧扑哧往外跳火星?,橙黄的微光搭打在他的眉峰下颚,映照出玉一般的色泽。


    他真的有些担心,这个数之缘的少年会为他破费。


    谢枢便嗯了一声。


    在萧芜眼中,他的生命便如那烧尽的火堆,剩不下多少时日了,可宋?鱼依年轻,他有机会下山,有机会回?,有机会用存下的银钱给父母养老,给姊妹添置嫁妆,但谢枢知道,不剩多少时日了。


    庙会定在本月十五,而剧情宋?鱼下线,定在本月十七。


    至于现在到庙会的这段空白,角既不是谢春山,也不是宋?鱼,而是另一个人。


    ——疯药师。


    情节虐到这里,萧芜吃的苦足够多,先是水狱,再是试药,故事已足够曲折,按照流程规划,接下来需?触底反弹,于是策划安排了另外一个角色,帮助萧芜重塑筋脉。


    游戏上线初期,很多背景细节没有完善,只留下似是而非的伏笔,疯药师没有草图,没有配音,只是文案里背景板似的一段人设,说是“亦正亦邪,为药痴狂”。


    疯药师虽在药堂挂名,却不受药堂管辖,终日流窜在无妄宫的群山之中,寻找稀世的草药,并杂交育种,想?弄出前所未有的药材。


    还真给他弄出来了。


    这人偶培育出一种药草种?,附着在筋脉内侧?像附着在土壤之上,能迅速疯长,形成类似于筋脉的管道,冲破断脉的淤堵,配合适当的功?,便能使断脉重新聚气,有再入仙途的可能。


    唯一的问题是,很疼。


    经脉遍布人体,像萧芜那样的,走动抬手都疼,遑论从内侧强行冲破。


    谢枢到如今,有了一丝丝后悔。


    早知游戏会变成现实,萧芜会活生生的出现在他前,他怎么也?压着策划,将这段改了。


    可惜设定中,断脉?是个无解的bug,除了疯药师这个补丁,无人可解决,萧芜?脱离无妄宫,重归平芜君的身份,只有这一个办?。


    原文中,萧芜本不信任疯药师,对他递来的功?半信半疑,这功?邪肆非常,隐患颇多,萧芜不准备尝试,而种?必须?配合功?,疯药师虽急切,但萧芜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剧情的转折,在宋?鱼。


    本月十七,宋?鱼再次带着粥饭摸入了水狱,?巧不巧,正撞上宫谢春山。


    谢春山对萧芜,颇有猫捉老鼠的意思,宿敌一朝落入手中,他既不想让人?,也不想让人活,上手折腾一下,又丢回水狱休养生息,如此反复,这回过来,是临时起意,有了新的??。


    萧芜身上还有几根筋脉未断,谢春山想着,可一根一根的碾过来玩。


    可撞上宋?鱼,他倒是起了新的心思。


    强行断有什么意思?让萧芜自断,亲手废了最后一丝气劲,那才有意思。


    于是谢春山扣了宋?鱼,同萧芜说:“仙君若是愿意自断给本宫看,本宫?放他出宫。”


    萧芜的秉性脾气,自是同意了。


    过程的惨烈自不必提,可惜的是,谢春山并未履约,他所谓的放宋?鱼出宫,是当着萧芜的,将他推下了百步亭。


    百步亭下,万丈山崖,黄鹤之飞尚不?过,何况活人?


    于是,萧芜只听见了少年渐渐消失的惨叫。


    文案中说,平芜君无表情,眉间清冷如寒山的雪,可他十指刺入掌心,攥了一手的鲜血。


    谢春山见状,抚掌而笑:“仙君莫?用如此表情看我,百步亭下不是无妄宫地界,他既出去了,自也能算作‘出宫’”


    到了如此境地,除了接过疯药师的功?,萧芜再无路可走。


    他到底是已臻化境的奇才,短短数月,修为扶摇直上,即使内伤外伤,身上还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功?隐患,也足够躲开薛随等人,于清辉冷月中,自百步亭翩而下,在鸟雀虫蚁中收敛了宋?鱼仅存的余骨,独自离宫。


    谢春山震怒,而萧芜一走,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无妄宫纵有千般本事,也无可奈何。


    再见,便是下一次仙魔大比了。


    ?事感慨,说是上一回仙魔大比,正道百年难?一遇的天才萧芜撞上魔道百年难?一遇的天才谢春山,谢春山一剑惜败,在肩胛之上留下了寸长的伤疤,悠悠二十年过去,谢春山成了无妄宫,执掌魔门,平芜君却了无音讯,不知是否?在无妄宫的某处,成了无名荒冢。


    而,?在大比落幕,之时,却有位帷幕遮的男?翩落于擂台,手提三尺长剑,指名道姓?挑战谢春山。


    谢春山垂眸瞧这不知?活的挑战,见他通身围绕?气,显是修的魔门功?。


    依照魔门的规矩,宫之位能居之,谁?是能杀了谢春山,谁?是下任无妄宫。


    谢春山自同意。


    他们在擂台之上过了百余招,刀光剑影,山河动摇,最后,那人挽起长剑,利刃刺破皮肤,沿着二十年前的伤口,噗嗤一声,贯穿了心脏。


    谢春山不可置信的盯着胸口,满目茫,最后在极端的痛楚中委顿于地,他睁大眼眸,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没有搭话,谢春山却从剑气纵横的缝隙里,看见了帷幕下的庞。


    一张清冷矜贵的容。


    平芜君。


    这个浑身?气的魔修。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胸腔泵出,将无妄宫华贵纷繁的袍?染成赤红,谢春山唇角溢出血沫,他瞳孔放大,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嘴唇微微蠕动,想?说话,却只能在喉管发出破碎的气音。


    谢春山想问:“二十年前,你手下留情了?”


    一模一样的剑?,一模一样的位置,二十年前的一道伤疤,落在二十年后,却成了致命的伤口。


    彼时的平芜君早没了二十年前温雅平和的模样,他的眉间全是倦意,抬手收了长剑,算是给这些年的纷争做一个了结。


    “彼时我们都年少,试剑而已,无需你?我活,但现在……”萧芜垂眸看他,琉璃色的眸中空茫一片,依旧是清冷的模样,气质却如出鞘的利刃,含着滔天的戾气。


    他冷淡道:“谢春山,你该?。”


    谢春山,你该?。


    至此为止,谢春山的戏份正是落幕,完成之后,谢枢将返回二十一世纪,继续他平淡的生活,而萧芜留在游戏世界,隐姓埋名,做了终南山一位无门无派的散修,终日闲云野鹤,养花种草,偶尔遇上山间迷路的、有仙缘的?弟?,便信手指?。直到数百年后,游戏正传的时间线开始,他才正式成为谢枢熟悉的那个萧芜。


    听上去,谢枢的戏份不是很多了。


    他等着疯道人摸进思幽阁,给萧芜送上心?。


    至于那段废筋脉的戏码,倒是可搪塞过去。


    于是,等庙会和疯道人这段时间,成了谢枢难?的假期,他依旧每日装成宋?鱼,与萧芜谈笑,明里暗里却一直在观察疯药师的动静。


    倘若那功?修行太疼,谢枢便装成宋?鱼,给萧芜留几剂麻醉的方?。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疯药师他……没有动静。


    谢枢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五天!等到再过几天庙会都?开始了,疯药师依旧毫无动静!


    谢枢&66:“?”


    他们聚在一起,将剧本翻来覆去,剧情时间写?明明白白,?该是现在了。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谢枢的身份不方便进药堂排查,于是66一个系统,鬼鬼祟祟的溜了进去。


    一天后,它表情古怪的回来了。


    谢枢:“情况如何?”


    66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后丧气道:“宿,你还记?你在百步亭吓吴不可,挥的那道气劲吗?”


    谢枢陡升起不?的预感。


    66:“疯药师当时刚?在被你炸的那座山上采药……嗯……他被炸了一下,腿摔断了,正躺床上,半?不活呢。”


    “……”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