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浅川侑恍惚想起，今天上午在[素材库]里，似乎就看到这么一遭——


    琴酒托伏特加帮他带东西回来，伏特加问他是去买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琴酒沉默了一会，又说“算了，我自己去”。


    现在看来……


    这东西是挺惊世骇俗的。


    “你……”


    浅川侑的视线落向琴酒的双手，一阵微风袭来，挂在蛋糕盒外的猫咪挂件随之摇晃，附带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决定放弃思考：“好巧啊，哈哈。你也来买……猫猫挂件？”


    一名浑身漆黑、着装可疑的一米九男士站在播放着可爱音乐的甜品铺前，一手一盒蛋糕，上面还系着猫咪挂件，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非要比喻一下琴酒和这些东西有多不相干，大概就像惊悚片里的恐怖杀手气势汹汹地登场，但画面一转——手里却握着棒棒糖，脚下踩着童心未泯的粉红吱吱鞋。


    琴酒：“……”


    宽大的帽檐下，他那双翡翠般的眼眸瞬时冰冷。


    浅川侑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幡然醒悟——自己这波发言，无异于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毕竟这家伙甚至有能耐托小弟买来一台坦克。他有理由认为，琴酒正谋划着在大庭广众下，如何朝他的脑袋开一枪。


    人该怂的时候，不能拉不下面子。他求生欲很强，遂后退半步，直接缩到萩原研二身后。


    而琴酒的视线，果然变得更加凛冽了！


    看啊！恨不得直接透过萩原的身体，再把藏在后面的他射个对穿！！！


    萩原研二也被这锐利阴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轻声问询：“浅川先生，他是你的……？”


    好问题。


    前有琴酒当着一众下属的面把他拖走，让刚死不久的他梅开二度，有幸体验社会性死亡；后有反锁办公室大门，不明所以地丢来一把枪还一问三不答，让他自己去想。


    中午时分，浅川侑在来这条商店街的路上，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搞得司机诸星大很是局促，一度想搭话，却没能找到合适时机。但实际上，他那时正在思考自己和琴酒——究竟什么关系。


    而当他问系统这个问题时，它给出的答案相当恳切：【我也不知道。】


    【照理来说，“宿主”生成的身份在初始状态下，不会和任何人达成后天形成的[亲密关系]。】


    浅川侑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他在这个世界也许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但不会一开始就有朋友和恋人。


    可是琴酒进出他的办公室无比自然，就像返回自己家一样专横跋扈，可见平时也没少来。更遑论今天一见面，就对他劈头盖脸地痛骂……


    难道是兄弟？


    哥哥之类的？毕竟只有兄长才有权利严词训斥胞弟。若是反过来，未免显得以下犯上。


    浅川侑信心满满地搬出之前得出的结论，口吻笃定：“哥哥。”


    站在对面的男人一顿。


    他终于舍得张开嘴，道出这几分钟里的第一句话，语调意味不明：“……你说什么？”


    “……”完蛋，猜错了。


    浅川侑不是很信邪，按照系统给出的规则，排除不可能选项，剩下的答案就是再离谱——也该是事实。


    于是，他故作镇定地改口：“嗯，没错。我是他的哥哥。”


    对面的男人发出一声颇为讥诮的冷嗤，浅色的薄唇上下开合，吐出一节漫不经心的：“哦。是吗？”


    “……”浅川侑抓狂。


    怎么又错了啊！


    那他们能是什么关系？叔侄关系？父子关系？爷孙关系？？——离谱！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被夹在二人中间的萩原研二面露难色：“……哈哈。既然是兄弟，那不如……你们面对面聊？”


    浅川侑还未能作答，却见银发男人将两盒蛋糕提于一手，空余的那只不由分说地伸来，握紧他的手腕迅速扯出——


    琴酒的力道很大，浅川侑甚至脚下一个趔趄，不慎撞了对方满怀。


    但琴酒却四平八稳地伫立原地，这下冲撞没能让他挪动分毫，浅川侑却被过分坚实的胸肌和骨骼撞得生疼。


    琴酒垂下头，平静地凝视着他。


    这姿势实在别扭，浅川侑只得扬起下颌，与之四目相对。


    那一刻，他们的距离不过咫尺。


    少许阳光落向那张瓷白的脸，拂去帽檐下的黑影。浅川侑甚至能清地看见，对方深邃的碧绿眸底，正倒映着自己茫然无措的脸。男人过长的银发从竖立的衣领垂落，扫向他的脸颊，有点痒。


    浅川侑想后退，却被对方宽大的手掌强行压回。


    “和我回去。”琴酒说。


    “可是……”浅川侑正欲发言，但琴酒完全不留机会，拽住他就走。


    浅川侑不得不踉跄着跟上，顾不上解释，只好扭头叮嘱：“萩原君，麻烦你把车子还回去，记得向车主道谢。对了——！如果有损毁，我会照价赔偿的！”


    眼见着二人渐行渐远，站在一旁半天没吭声的松田阵平挑眉：“兄弟？”


    萩原研二耸了耸肩：“难说。”


    *


    ……


    结果是，浅川侑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进了琴酒的车子。


    这台轿车被停泊在附近的路边，与周遭的现代车型形成了鲜明比对——保时捷356A，恐怕这车的年龄比他和琴酒加起来还要大。但它被保养得当，崭新的像是刚从车厂提出来，车身乌黑的油漆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琴酒进了驾驶座，把那两盒浅粉色包装的蛋糕堆叠着，放在了浅川侑的腿上。


    “安全带系上。”他拉上车门。


    “喔。”浅川侑应了一声，乖乖系上安全带。


    “对了。我们这是去哪？”


    “你家。”


    浅川侑点点头。


    那倒也省事了。他初来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身份信息一无所知，连住址都不清楚。琴酒如果直接送他回去的话，他也不必发愁找不到家了。


    他低头戳了戳挂在蛋糕盒外的猫咪挂件，两只雕塑小猫和海报上的姿态一致，精湛的工艺将它们的神态描绘的栩栩如生，看着确实惹人怜爱。


    “你这是买给谁的？”他抬起头，看向银发男人。


    他实在不认为，琴酒会对这些小玩意感兴趣，所以这只可能是买来送人的。


    难道是送给某个女孩的？


    就像萩原的姐姐也很喜欢一样，这些限量挂件显然能讨得女孩们的欢心。


    男人踩下了油门，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它们现在都在你的腿上。”


    浅川侑解析了一会这句话的含义。


    片刻之后，他才恍然大悟：“……送我的？”


    银发男人沉默不语。


    他握着方向盘，将车速维持在一个足够快、也足够舒适的区间。


    浅川侑等待了他一会，可惜没能听到回答，兴致缺缺地靠坐回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才冷不丁地响起一句：“不需要的话，就丢掉。”


    浅川侑愣了愣。


    琴酒的话语委实微妙，他说得并非“喜欢”，而是“需要”。可他又很难定义，自己是否需要这些东西。浅川侑又端详起那两只小猫挂件，再三思索，最后挑出了那只正在假寐的银白色大猫。


    “两个挂件太多了，我用不上。”他将余下的另一只小黑猫套在食指上，在银发男人的脸边晃了晃。


    “这个留给你怎么样？”


    这个提议的逻辑出发点很简单。


    东西是琴酒买的，他用不上这么多，那就留给对方一个。


    男人的眉头果然嫌弃地拧了起来。


    他勉为其难地施舍给黑色小猫一个眼神，却又敏锐地注意到：小猫紫罗兰色的眼眸下方，有一颗泪痣。原本呼之欲出的拒绝停在了咽喉，最终没被吐露出来。


    见琴酒无言，浅川侑只得替他做决定：“……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你的车子从里到外都是黑色。”他打量着车内漆黑的内饰，又把视线落向男人身上的黑色大衣，兀自笑道：“你衣服从里到外，也是黑色的。”


    “这只小黑猫，和你很般配。”


    他将挂件上的红绳绕向内置车镜，最后小黑猫顶着贱萌的表情，在半空忽悠悠地荡漾起来。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猫咪脖颈上的银铃随之摇曳，响彻清脆的鸣音。


    琴酒起初忍耐了一会，但最后还是作势要把它扯下。


    “哎——”浅川侑抬手拦住了他，“我才挂上去。”


    琴酒简言意骇：“吵。”


    “别呀。”他小幅度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你既不放音乐，又不开广播。有点声音不是挺好？不然死气沉沉的。”


    不知是觉得有点道理，还是出于其他原因，琴酒最后收回了手。


    浅川侑也不再没事找事，抱着那两盒蛋糕，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但在瞥见街边的又一家小规模稻垣银行后，他突然开口：“等一下。”


    身旁的男人踩下了刹车，口吻变得不耐：“又怎么了？”


    “取钱。”浅川侑委屈巴巴地看了过去。


    “我今天下午本来想去稻垣银行取钱的。但是钱一分没取到，银行还被抢劫了！你评评，这都什么事啊——”


    琴酒呼出一道叹吁，拉下手刹，冷声道：“给你五分钟。”


    “谢啦。”浅川侑连忙打开车门，“你真是个好人！”


    *


    ……


    浅川侑站在ATM机前，将银行卡插入卡槽。


    当机器的屏幕上跳出密码框时，他顺着自己开局出现在办公室的逻辑思考了一下——这张卡一开始就刷新在他的身上，密码不可能和他自己没关系。


    于是，他按照自己过去设置银行卡密码的路子：密码的第一个数字是卡号倒数第一位、第二个数字是卡号正数第二位数、第三是倒数第三位、第四是正数第四……


    就这么以此类推，他打上这六位数密码，并按下确认键。


    屏幕倏地一转，登陆成功了！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耗费了整整一下午，浅川侑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存款了！


    但在屏幕上的余额刷新的一瞬间——


    浅川侑：“……”


    浅川侑：“就这？”


    余额：00.00


    浅川侑退出、重进，退出、重进，退出、重进……这么反反复复地尝试，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的存款，也是0。


    嘶……为什么要说也？


    “系统。”


    【亲亲，我在。】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余额刚好被今天去金库抢劫的罪犯抢走了？有可能吧？是有可能的吧？对吧？”


    【……导演，您冷静。】


    【稻垣银行是国内最大的几家连锁银行之一，不会因为被抢一家分行，就扣下您的存款。何况劫匪们被锁在金库了，即使真的拿了钱，现在肯定也被警方送还了……至于剩余出逃的几人，还是您亲自参与的抓捕。】


    “我不管。”浅川侑神神叨叨，“就是他们抢走的，我不可能没有钱——”


    系统：【……】


    虽然浑身上下嘴最硬，但浅川侑不得不接受自己没有存款的事实。他很是发愁地回到车边，拉开保时捷的车门，但又转念一想——


    这可是保时捷356A。


    全球范围内也就剩下几百辆的老爷车，若是出现在拍卖会，肯定会以天价被拍出。琴酒开得起这种车，还买得到坦克，怎么可能没钱？


    浅川侑停顿在原地，视线游移向琴酒的衣兜。


    车门敞开着，驾驶座上的男人果然皱起了眉：“上车。别傻站着。”


    浅川侑一条腿跨进车厢，但没有坐下，反而半伏下身子，将膝盖撑在车座。


    那点装模作样的可怜劲再次迂回到他的脸上，口吻小心翼翼地：“出了点意外，没能取到现金。可不可以借我点钱呀，Gin……哥哥？”


    管他是哥还是弟，有钱就行。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只要琴酒有钱，让他现在认作父亲都行。不过这段感天动地的父子情谊，只能维持到钱出现在他手上的那一刻。


    银发男人看过来的眼神再度变得微妙。车厢内陷入了堪达一个世纪的沉默。


    直到他发出一道尾音极轻的哼声，饶有兴致地：“再叫一声。”


    “……”总觉得这个发展不太对劲。


    但浅川侑很是能屈能伸，双手合十道：“哥哥——拜托了！我身上已经分文不剩了！你也不忍心我明天在警视厅吃土吧？我要是饿死了，就没办法带情报回来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琴酒低下头，从衣兜翻出一个真皮钱包，直接从中拿起一张崭新的稻垣银行卡。他将卡递向浅川侑，西帽将神情遮蔽的一干二净。


    “密码卡号后六位。”


    “不用还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