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醒心 九

作品:《千千杯酒不醉人

    九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拭我眼中泪,无人梦我与前尘。”林雲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手持了一壶酒,一边喝一边感叹道。


    自那日自己强扎挣着一步一挪地回到偏院后,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迷。膝盖的疼只不过是□□的疼痛,但内心所受的伤害更甚,他仿佛又被困在那些翩飞的痛苦记忆里,一幕幕情景无论在他清醒时还是昏睡时,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很想放下,很想拥紧自己的满园绿意不去想其他的事,但却做不到。


    在后世里他只和王敏喝过一次啤酒,那些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并不好喝。他还想起了母亲在那个大年夜里喝的红酒,那些深红色的液体也不好喝,苦涩,是的,是苦涩。酒,是无数人钟爱的琼浆玉液,是钟爱它的苦涩吗?谁说喝下的不是苦涩的人生呢?


    他还想起之前看到的醉汉,在巷子里喝得东倒西歪,嘴里胡言乱语,哇的弯腰吐出一些秽物,还是抱着酒壶继续喝,没有人理会那个醉汉,醉汉也不需要人理会,谁说他醉的不是自己乌七八糟的人生呢?


    所以他也去打了酒。“世人皆能醉,我不能吗?我为什么不能醉倒在自己的人生里呢?就让我醉吧,醉了,那些痛苦:母亲,父亲,钱,误解,欺负······都消失了吧!”他也妄图在酒精里迷失自我,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可是每一口咽下去,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一路向下,灼烧得他的胃并不好受。


    一壶酒,他也就喝了几口,把它随手搁在了一旁的地上。复在朗月悬照下,静静地想心事。


    原来酒也不能解愁。他还是记恨那些放不下的人,他不明白,父亲对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成见,即使他倒在地上也不会看他一眼。他不明白的事还很多,例如林芳清,以前他认为自己很爱很爱妈妈,一直为自己没能力救活她而自责不已,可现在他对她的情感好像复杂了许多,他有些怨恨她,为什么把他带到世上来受苦,明明可以打掉他,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偏偏要把他扯进来,最后又留他一人孤苦伶仃;比方说杜明,是那么要好的好朋友,算是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可他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他明明那么需要人帮助,可为什么再不来帮帮他呢,也许是林载轩真的死了吧,如若杜明常去看看他,他就不会那么凄惨地死在母亲的骨灰坛前,没有人知道了;王敏还好吗,他在工地上认识的大哥哥,自分别后一个短信一个电话也没有,大概已经忘掉他了吧,为什么人都很薄情呢······


    他在这派明月清辉中感到了孤独,是孤独,孤独伴着他,共享人生滋味。


    好在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农事的忙碌消解了他大部分时间。


    又到初一日,林雲一早就穿了花园去管事院,路上生怕又遇了什么大人物被刁难。


    可他一进下人院便看到齐生生跪了半院的仆从和府丁,明老站在房前的台阶上一脸严肃,台阶下一侧也跪了十几个管事的头目,而正中央正在行家法责打一个褪去衣裤的府丁。


    那名府丁约二十四五,脸庞白净,还没有蓄须,因剧痛而眉眼变了形,嘴里塞着破布团,不令其出声,两手紧紧巴住长凳的两侧,俯趴在长凳上的身子还在随板子的责打而颤动着,腰以下膝以上部位已经被一上一下落下的板子打得血红破皮,而明老仍未发话制止。


    他看到这一幕,自己的股间也隐隐发痛起来,因为林雲也曾被这样的板子痛打过。他醒来的时候,屁股和大腿根还扯痛地要命,敷了快一个月的药才好利索,深知被如此痛罚,有医延治或可恢复如初,倘若不济的话不死也要残废了。


    他的心揪揪的,看着那板子仍是重重地落到那个府丁身上,仿佛是打在了自己心上一般,一下一下的。


    地下跪着的众人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都垂得低低的,还有人吓得颤巍巍的,有些发抖的样子。


    他站在一进门的那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眼看着那府丁涨红了脸色,额上青筋暴出,一板子下来,头便猛的一抬再无力地垂下,快要撑不住了。却仍见明老不动声色。


    他虽然不想生事,上次被罚,他还记忆犹新,膝盖才养好,更不想因为什么再被罚,可眼前的是条人命,他的良心不许他见死不救。冲动占据了上风,他丢下竹篓,快跑到行刑的一人面前,用手挡住那人快要落下的板子,同时大喊:“要把他打死才算吗?”再使劲一推,将那人推远了,俯身抽出受刑人嘴里的布团,好能让他大口喘气。


    另一名行刑的府丁见他如此仗义相救,也就停下了手,面对明老而立。


    他也面向了明宅老义正辞严道:“他做错了事,该打该罚都应当,但这么打下去会要他的命的。他也是爹生娘养的,也有血有肉有人疼的,还请明老高抬贵手!”


    “你知道为什么打他吗?”明宅老脸色阴沉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的命不分贵贱,谁的命都是命,妄取他人性命都不该。”这话说出来,他有些心虚。后世里医院里见到的,哪条命不是命呢,可有人命值千金,有人命如草芥,自己的一截小臂不也才值三万块吗?在这个封建礼教吃人的社会,这些把卖身契交给大宅的仆从们,哪个能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呢?杏萍仅仅是因为加害其主就被打死,自己刚听到传闻时还不免痛快,后来也心生悲凉,就算她错了,至于要她的命吗,是拿她的命抵阿土的命吗!可到底人死不能复生,杏萍的死很大程度上是他间接导致的,他也因此自责了好久。


    “哼!”明宅老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道,“他昨儿牵马回厩,没有收服住马儿,惊了玉姨娘的胎,昨天一夜太医们都在汀芷苑。还好是有惊无险,若是出了一点差池,可不是家法惩治了!”


    他听完明老所说,也明白了,若是由父亲来惩治,怕是真要这个府丁的命了。


    院中的人有偷摸抬起头观察的,但又被明宅老戗杀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去。


    他也有些惭愧地低了头问:“玉姨娘没事吧?”


    “四少爷若是有心,不妨亲去问候问候。”跪在一旁的徐管家未敢抬头,悄声说道。


    他有些不敢,有时候总觉得有些事发生的蹊跷,仿佛冥冥中有人安排好似的,他会被冤枉、被误解,会与父亲起争执。玉姨娘上次解围,他心里很感激,但又找不到什么机会去表达。虽然这次他很想去看望她,但又不敢,怕再生出什么事来。


    眼看明宅老还未处置完,他看着趴在长凳上半死不活的人,仍求了情道:“但还请明老网开一面,他快撑不住了。”


    “这请求恕老夫不能从命,此是侯爷亲自下的令。”明老不为所动,眼神示意行刑人继续打下去。


    “明老,父亲是要活活打死他吗?”他有些害怕地问,背后的人又被塞了布团,板子声又接续起来。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明老瞥了他一眼答道。


    他实在不忍听闻,转身跑了出去,路上遇到两个女使,忙揪住她们问道:“侯爷在哪儿?”


    一个女使连连摇头,另一个也被旁边的拽着,不敢则声。


    他一连揪住路上遇见的几个人,都不肯告诉他父亲在哪个院子哪间房。最后他又拽住一个女使急问,才知道,父亲在静玉堂责问大娘子,动了好大的怒火。


    他急急跑去静玉堂,进了当院,整个院子凝神静气,女使小厮们都不见人影,他不知道父亲在哪间正屋里。就走近了一排正房前,跪在当地,大声喊:“林雲未经父亲同意冒昧闯来,斗胆为下人院的受刑人求情,还请父亲看在玉姨娘善良敏慧的份上,为玉姨娘腹中胎儿积福,留那个犯错府丁一条命,好让他攒功补过吧。”


    过了片刻,正中两扇门缓缓打开,地下跪了七八个女使,林将军从旁边的套间里背着手阴着脸走了出来,站在廊下,沉了声音责问道:“哪个叫你来求情的?”


    “是我自己,我刚刚路过下人院,看到那个府丁正在受刑于心不忍。还望父亲发发慈悲,不要打死他。我久居偏院,不知道这件事的头尾,可就算他犯了大错,也是一条鲜活的命。我挨过板子的滋味,倘若再打下去他会没命的。”林雲跪伏在地下,极其诚恳地答道。


    “那厮忒可恶,差点害得你姨娘腹中胎儿早产,幸得太医们救了回来。你姨娘上次替你求情,不图你报答,你竟还替害她的人说话。果然你快成悖逆人伦常情的畜生了!”林将军厉声骂道。


    “我不敢,正因为姨娘给我求情,对我好,我才懂得‘人之善念,诚而无价’的道理。玉姨娘温柔敦厚、佛口圣心,若是姨娘肯定也不愿用人命来结尾这一场祸事。”林雲再次恳求道。


    “你小子也会念别人的好么!”林将军嗤之以鼻,仍是很严厉地斥责道,“你不赶快滚回你的院中去,不要在这里现眼了。”


    “父亲,父亲还请您饶恕他!阿土杏萍之死已令我椎心泣血了,他们固然是仆从,可也是人命,谁的命不是爹娘给的呢?谁的命就可以轻易被掠夺呢?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个人已经半死了,一定要他死,才能偿了他的罪过吗?”林雲红了眼圈,抬起头,字字泣血地哀求道。


    还未及林将军怒不可遏地发起火来。屈嬷嬷手扶着老太太走进了静玉堂,“眼下要紧的是救治新玉,那个小厮处罚过便是,我已经叫屈灵去停了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侯爷说对吗?”


    “是是,母亲怎么过来了?又让母亲劳累了。”林将军三几步下了台阶,赶着两手去搀扶老太太。


    林雲顺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看去,只见一头半白银丝的端庄老妇人,头上是金丝攒珠高发髻,绾着一支翠玉如意簪;身着墨绿轻纱宽袖衫,外套墨绿绣竹的背心,下着银白裉缎百迭裙,腰间系着彩绣辉煌的玉环绶,脚蹬墨缎翘头弓鞋,鞋尖上绣着嫩色的海棠叶,缀着颗颗小珍珠。一身的雍容典雅,举止舒徐,显出了其珍贵宽大的气度。他看出这是祖母,林雲的祖母,于是俯身还带些哽咽说:“给祖母请安。”


    “听说侯爷生了好大的气,老身刚从新玉那儿过来,见她睡了,也没什么事,故来看看。林家虽是将门,可也不能什么事全凭自己主意,打死人的事传出去,知道的说是侯爷尸山血海里拼过来的,家法严厉;不知道的会说我们侯府枉顾人命,狂傲无法呢。”老太太将手搭在林将军抬起的胳膊上,一齐进了正屋里,没有理会林雲的请安。


    林将军很谦卑地答道:“母亲说得对,孩儿一时气恼,咱们这样人家更要行事小心为上,我失虑了。”


    林雲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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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该做什么,只好还跪在原地。那头公狮子现在还怒火中烧呢,不去惹他的好。


    就听见老太太进了里间,先是让大娘子柳氏起来,然后慈和地说道:“咱们这样大户人家,一天少不说大事小事得有二三十件吧,哪能什么事大娘子都过问得过来呢。就拿昨儿这事来说,也是赶巧,二牛没有拉紧马也有过,那服侍新玉的也该当心些,明着看见马匹从前头过,也不说避让些。汀芷苑那几个我都训过了,我看恬儿和铃儿好是好,但太孩气,敏儿虽稳重仍过年轻,所以替玉卿做主又拨过去一个掌事大丫头——灵绦。好在新玉没什么大碍,你们夫妻两个也不用太过自责了。”


    “母亲考虑得周到,又让您着实费心了。”


    “是,母亲思虑完全,妾身谢过母亲。”


    林将军和大娘子都恭谨地应答道。


    “新玉月份大了,就让她在自己院子里活动活动即可,也免得人人为她提着心。再一个你们为这点子小事怄气也不值当的,孩子们都看着呢,你们都为父为母的,理当都大度些。”老太太又坦然说道。


    “玉卿啊,新玉能为侯爷再添子嗣离不开你的多加照拂。你也该多保养身子,将来这么多孩子供养你呢,你可比我有福气!”只听老太太笑呵呵地拉过大娘子的手去,很慈爱地说。


    侯爷却再未说什么话。


    林雲听着里面絮絮得说了许多家常话,可他的膝盖又疼得快撑不住了,只好用手撑着地面,汗水也顺着脖颈往下淌,早就过了辰时了,老胡头应该还给他留着门,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去领份例回去。


    直跪了个把时辰,里面又是喝茶吃果子的,才把老太太送出来。老太太见了他还跪在门前,抱着歉意地一笑,对林将军说:“瞧我顾着和你们说话,竟还忘了这儿有个请安的!”


    林将军一对他说话就又冷下来:“起来吧,孽障!”


    他这才慢慢挪着跪麻了的膝盖,磨蹭着站起来。起来后也未敢抬头和答话,等着大人们赦他回去。


    “雲儿长大不少,只是这身子嘛,玉卿是不是该多给他送点补品过去?”老太太回过头堆着假笑地看着大娘子。


    “是,母亲。”大娘子仍面无表情地回道。


    “自讨苦吃,母亲竟不必可怜他!”林将军却很嘲讽地说道。


    “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老太太轻拍了林将军的肩膀,嗔着道。


    林雲杵在那儿,竟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咬着嘴唇甚是尴尬。


    “怕是这个逆子跟我计较呢!”


    “好了,陪我去花园走走吧。玉卿也累了,让她歇歇吧。”老太太说着扶了林将军的手臂向院门走去。


    大娘子行礼恭送老太太后,对林雲说:“你该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必在我这里拘礼了。”


    “谢谢大娘子!”林雲赶紧谢过大娘子,去管事院找徐管家了。


    当天下午,他抱了一盆开得正好的茉莉花送到了汀芷苑。他没进去,只是叫出来掌事的灵绦姑娘交代道,本来应该亲自来看望姨娘的,但恐姨娘被叨饶,不利静养,他也没什么东西好送,只有自己种的花开得正好,送来给姨娘赏赏,还望不要嫌弃之类的话。


    他想过,他既知道姨娘身上不好,就以上次玉姨娘给他求情的情分,他也应该来看看。但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那些菜啊瓜啊,吃进肚里的东西恐又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陷害他,他是不敢的。只好搬了一盆自己最喜欢的茉莉花,他也知道,玉姨娘这里应该不缺好东西,他那里一穷二白,日子简得很,就算把例银都算进去也买不来什么好货。


    果然第二天老胡头开了偏园的角门,给他捧来一包东西,里面有根寸把长的人参和一些补气血的黄芪红枣枸杞子,另还有三四两干燕窝。老胡头告诉他,这是大娘子专门派人送来的。林雲心想:“原来这个大娘子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老太太要她送些补品,她就真送了这些补药过来,连我这个糊涂虫也听出来,是要她多照顾我一些,别在吃上面苛刻了我。自己只够填饱肚子,肉常年吃不到几回,全靠了自己上山钓鱼捉虾来打打牙祭,要不是这一园子的菜蔬,怕是连菜也吃不到的。可惜这个大娘子对自己不闻不问,老太太的话外音都不明白。”


    倒是过了几天,明老派了一个小厮来又送了一口袋粳米,说是今年田庄上收成好,多给他备一些。


    可巧又收了成熟的葡萄,除了给老胡头和那个猎户大叔送过几串尝过鲜外,其余的他怕放坏了,都和在蒸熟的粳米里,倒了酒曲,酿了葡萄酒。自己种的葡萄有些酸涩,不似后世里街上卖的可口酸甜,所以那些葡萄他大多都拿来酿了酒,剩下一些晚熟的,烘烤成了果干,以备冬日里果腹充饥。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照样一天天流水似的过去,园子里的绿植又枯黄了,迎来了寒风凛冽的冬天。


    他的心也慢慢恢复了旧日的平静,他过惯了独居的日子,开始渐渐地享受这样的日子。


    葡萄米酒甘甜微酸,正适合他在冬日里围炉小酌。


    酒,是个好东西。在酒里忘却悲伤,在酒里享受宁静,在酒里做一场大梦。


    他不由得又感叹起来:“残阳与我立黄昏,篝火问我粥可温,素衣拭我眼中泪,清风与我念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