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悠雁难受了很久。


    分明一口馄饨也没吃，她却觉有钩子在向外扯着自己的胃，直吐得她头晕目眩，腿麻脚软，过了很久才有挪回铺子的气力。


    她虚弱着回去时，馄饨已凉，尹云晖不在了。


    “是找方才那位小哥吧？”馄饨铺子的老板和气道，“他等你出去后不久就走了。”


    她大惊，“走了？”


    “是啊，好像说有妖魔，他就冲出去了。”掌柜叹气道，“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妖魔太猖狂。”


    杨悠雁去看马厩，果然只剩了一匹马。


    她不疑有他，“他去哪里了？”


    她顺着掌柜指的路行了大概十里，天已渐黑。杨悠雁没察觉到妖魔气息，觉出些不对。


    若是近处的妖魔，她应该很快就找到了；若是远处，尹云晖也没道理忽然抛下她，去同妖魔单打独斗。


    杨悠雁掉转马头，打算仔细问问，回到馄饨铺前一看，里面竟还是那些人。


    她一愣，敏锐地牵着马躲在草丛中观察动静。


    奇怪了。她来回起码半个时辰，他们怎么赖在铺子里不走？


    她又等了一刻钟，见一人从仓库后牵来匹黄马，朝山道上扬长而去。黄马上驮着个麻袋，看模样像是人。


    ——那是尹云晖的马！


    杨悠雁吸了口气，偷偷追了上去。


    十几里路后，马停在一座寨子前。


    报信人道：“新货，没人发现。”


    守门的人愉悦点头，“今天收获颇丰啊。”


    “原本还有个小姑娘，细皮嫩肉肯定好吃，可惜她对馄饨有反应，那些药没迷倒她。”


    这寨子叫“黑原寨”，专程做人肉馄饨的生意。馄饨小店就是黑原寨的伪装，用来拐那些没什么背景、死掉了也不会有人找的过路人。


    杨悠雁一阵恶心。


    等守门人走后，她思索着解救尹云晖的办法。


    她跳到一株高高的树上观察，辨认出了关押过路人的地牢。牢门外空旷无比，有人巡视把守，硬闯不是办法。


    凑巧晚饭时，山下又抓来了人。她瞧见地牢对面的火盆和茅屋，心生一计。


    *


    地牢里。


    尹云晖被关押后便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看守们时不时地扫向他，发出古怪的笑。


    他们窃窃私语着，说尹云晖长得这么结实，肯定很好吃。


    尹云晖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了情况。


    此地多半是黑原寨。这是蜀地一带最有名有权势的□□，势力几乎占据了大半蜀中，但无人敢招惹。


    因为黑原寨的背后，是水月宫。


    水月宫钻研毒术，蜀地一片多山林烟瘴，黑原寨便为水月宫找来难见的原材，换水月宫的金银和剧毒。天音宗早想对他们下手，可水月宫不好招惹。而今八宗会盟将近，天音宗为了笼络自己的宗主之位，就更不希望和其余宗派产生嫌隙。


    他，尹云晖，只是个外门弟子，还是个为了隐藏身份换了衣袍的外门弟子。和天音宗力求“众望所归”的宗主之位相比，他就算死在此处，也不会有弟子愿意惹水月宫的霉头。


    要想活着，只能靠自己。


    他端坐在地上，用内力将蒙汗药排出体外。


    入夜后，尹云晖趁看守吃饭换班的功夫，从袖中摸出打火石，烧断了手上的绳索。又撬开锁，小心翼翼地摸索逃走。


    问天关和面具被拿走了，他得想办法去拿刀。


    正要逃时，却看见一牢房岩壁上乱七八糟的图案。尹云晖觉得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待认清那是什么时，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那是他当年在锦官城中乞讨时，创立的一套暗号。


    乞儿们需要找到适合藏身、获取食物的地方。唐暄成为乞儿们的“老大”之后，创了一套用来互通消息的“黑话”。没想到他走后，它们还流传了下来。


    这符号不知是谁留下来的，他细看一眼，记录的正是黑原寨情况，有存粮，有存放装置的地方，还有合适的逃跑路线。


    他在脑子里做了参照，借着树木溜到了仓库后。他一连找到了几处，却听“轰”一声巨响，寨门附近的火堆爆燃起火光。


    火很快吞没了临近屋舍，山匪们大惊着喊“走水了”，纷纷跑去接水救火。


    尹云晖当机立断，趁山匪救火溜进屋中，从一堆鸡零狗碎中找到问天关和面具。


    地牢出口传来大喊：“有人要劫地牢——！”


    起初，尹云晖没有察觉不对。快要走出山寨时，他听见地牢中兵刃乒乒乓乓的声音，忽有了不妙的预感——


    周围的人，甚至八大宗门的弟子，都不敢碰黑原寨这个钉子。


    这蜀地除了杨悠雁，谁有这胆量和木头脑袋来黑火寨劫狱？谁能应付这么多山匪？


    他心底大骇，“不好！”


    *


    杨悠雁点燃了屋舍，用调虎离山引开山匪，绕着大圈摸到了地牢之外。


    地牢外有零星几个看守，她趁乱抹了他们的脖子，鬼祟溜入。


    “尹小哥！”


    地牢长而曲折，她喊的这一声没得到回应，只好挨个去找。


    找到最后一个牢笼，见牢门大敞，地上散着烧断的绳索，杨悠雁忽然一懵：他这么快就被吃了？


    这时，有人注意到了被杀的山匪，呼朋引伴地唤起了支援。不过片刻，潮水般的山匪便蜂拥而至，凶神恶煞地看着她。


    山匪们杀人如麻，不由分说地同她打斗起来。杨悠雁刚拔出刀，迎面就劈来了厉风。她侧脸闪过，听一山匪高叫道：“快来人，她逃不掉的！”


    狭小的地牢中，兵刃声骤响。


    杨悠雁只觉糟透了——她擅长闪避和刁钻的招式，应付不来群战，也讨厌狭窄的地方，这种小地方太过限制她。山匪的功夫算不得好，可一波接着一波，就像是踩不完的蜈蚣。她像是掉进了泥沼里，不多时，身上挂了彩，出路却被严严实实地封堵住。


    她终是受够这煎熬，低声道：“梧灵！”


    刀柄颤抖起来，梧灵没有坐视不管。


    但就在梧灵即将现形时，惊叫声从地牢口传来。


    凶狠的刀光从山匪中劈开血道。一山匪正欲刺向杨悠雁，就被赶来的刀风抹了脖子。


    少年左手扶着面具，挡住了溅在脸上的血。回身又捅了扑上前来的山匪，一甩横刀，荡开了一大片。


    他隔着歪倒的山匪，一言不发地抓住杨悠雁的左手。


    那双手攥得极紧，五指发冷，手心有冷汗，好似一松开她就会掉进深渊般。


    尹云晖把她往身前一拽，回护着她离开，“我垫后。”


    杨悠雁睁圆了眼，有一瞬怔神。


    她还没来得及心潮澎湃，见有山匪提剑要砍他脖颈，提刀便是一挡。


    谁料，身后的山匪抢了她的空隙，叫她左手手腕挨了一刀。


    那一刀正正好好砍在妖骨上，瞬间见血。


    杨悠雁身上挨了很多口子，本不在意它。她往前迈出一步，忽觉一阵剧痛钻入脑中，像是被人撬开天灵盖，塞进不属于她的东西。


    ——又来了。


    那种扑面而来的炙热，混杂嘈杂哀嚎的幻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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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如看走马灯一般，眼睁睁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不知是何处，风很烈，方圆十里只有岩石和枯草，还有深埋过脚踝的雪。雪扑簌簌飞着，待景象清晰时，她才辨出那是广袤无垠的、被白骨铺就的雪原。


    数百米外，是层层叠叠的、匍匐着前来的群魔。魔物附体在雪原枯骨上，吱吱嘎嘎地站起，浑浊的黑气很快浸染了天穹。群魔包围了她，她唯一拥有的只有手中的刀。


    可她并不怕。


    狂风夹杂着魔物的叫声，她如即将喝到最烈的酒一般，胸膛剧烈跳动，满眼渴望地举起手中刀。


    杨悠雁骤睁双眸，瞳孔泛起亮红。


    她低着头，余光瞧见面前黑压压的众人，唇角颤抖，凝成了一个古怪的笑。


    尹云晖缠斗得正窝火，忽觉身后袭来寒意。


    他斜目一扫，一道极亮的刀光在身侧乍现。


    刀气如紫电，拦腰斩了几个山匪后，又将余人震开数米。被扫开的山匪们急急站稳，就见杨悠雁低垂着头，脸上浮起阴翳。


    她的头绳已断，长发尽散，发上凝着不知是谁的血，一绺一绺地、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的脸。


    她似是在忍受什么难以言喻的痛苦，咬紧牙低喘，眉结几乎拧成一处。


    尹云晖正想问怎么回事，她却抬起头，瞳色如染血，唇角颤动，赤红的双眼里充斥着激动，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尹云晖心里一咯噔，她却从胸腔中“哈”了一声，提刀奔向前方。


    看不清她的招式，根本看不清。他能看见的，只是她将刀一扬，只是人群中如风一般的刀光。回过神时，她早已站在人群另一头，断了一人衣袖，低头擦着刀。


    下一秒，飞溅的血染红了地牢，扑簌簌有如雨落，地上很快积了一层血水。


    山匪们来不及说出任何一句话，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知是生是死。恐惧，绝望，都如同雕刻般定格在他们脸上。


    直到她转回头，拭去脸颊溅上的血，用一种压抑又疯狂的眼神盯住他们。


    山匪们沉寂片刻，尖叫着逃了出去。


    “快去告诉寨主，快、快去告诉所有的大人！”


    杨悠雁用刀尖挑起一还没气绝的人，抓着他衣领揪出了地牢，简短而暴戾道：“寨主。”


    那人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她一回刀，利索地捅入他腹中。


    尹云晖见她要去杀寨主，赶紧道：“等等！”


    而她早已冲入人群中。


    与平时的小姑娘不同，面前的“杨悠雁”好像颇适应这群战，招式大开大合，竟都是刀庄没教过的。尹云晖不知杨悠雁何时学了这些，在她即将冲向寨主楼中时，试图抓住杨悠雁双肩，“等一下！”


    可她满眼通红，杀意毕露，根本不是人能拦住的。


    山寨外迸发出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我说的没错吧，有缘千里来相会，逃不掉的！”


    尹云晖见事态越闹越大，本就有不好的预感。听了这声音，他浑身血液瞬间冰冷，机械般抬头看去——


    巨门轰然而开，乌压压的人紧随其后。为首的人一袭白衣，正是易柏。


    墙垣上，山匪们拉紧沾了毒的弓箭，箭指二人，只待易柏一声令下，就要将他们一箭封喉。


    就在这时，尹云晖忽听疾风传来，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随后没了意识。


    幸好他没有转过头，没有看到那把他打倒的，正是那被杨悠雁称为“奇观”的、生有人类手掌的怪物——


    “巨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