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醋意
作品:《栖枝》 笔尖停在纸上,墨水晕穿信纸,陆枝看渐渐往外扩散的墨迹,没来由地觉得一阵窒息。
她把这张拿下,揉皱了扔进火炉里,又另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往策王府,一封送往怙州。
外头的天色阴沉,临近立春,寒意减弱了许多,她望着快要下雨的天,总觉得京城这张蛛网将她缠得越来越深,就快要织成一个茧。
一旦成茧,那就只能等着被宰割,她得抓紧安排一些事情了。
当夜,下起了如丝细雨,夜里一片雾蒙蒙的。
陆枝推开窗,被凉丝丝的潮意扑了满面,她抹了抹脸,倚在窗边耐心地等。
谢玄来了,一袭黑衣落在她面前,她眉眼舒展开朝谢玄伸出手,谢玄牵住,自嘲道:“这回也没走上大门。”
陆枝拿上毛巾给谢玄把头发擦干:“将桌上姜汤喝了,别着凉。”
谢玄拿起碗,还是热的,一饮而尽:“今日着急唤我来,可是、咳咳、可是想我了?”
问完,他反而自己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
陆枝咬住唇笑意显了起来,微微踮起脚尖抱住他:“嗯,我想你了。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谢玄抱紧陆枝,贪恋般地用下巴在她的肩窝蹭了蹭:“好,坐下来说。”
陆枝将谢瓒此前同她表明心迹的事告诉了谢玄:“很没有道理,我与他可谓是素不相识,他为何会喜欢上我?在京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有关我的?”
“除了州长伯伯的那封陈情信。”
谢玄听得心里泛酸,却要忍下去,认真地回答起来:“你可还记得你写过的一本治州策论?”
陆枝皱起眉头回忆起来,片刻后:“那本策论?记得。”
在怙州渐渐有起色后,她凭着记忆里看过的书再结合怙州的实际写了一本治州策论,她那时候只是凭着看来的理论写的,很多想法都很幼稚,对于怙州来说,能用上但没有全部用上。
谢玄:“你可还记得里头的一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注1】
陆枝喃喃:“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么……记起来了,此句怎么了?”
谢玄:“若我所解不错,此意应当是治国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有利于国,便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古法旧制?”
陆枝点头:“全然正确。”
谢玄不深不浅地吸了一口气:“当初我在怙州读到此句时便被你之才能所惊艳。谢瓒他、也看到了,日后他若登基大统,需要的便是你这样能够辅佐她的女子做皇后。”
陆枝终于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她苦笑道:“只是这并非是我之才,是先人的智慧,只不过被我搬来用了。”
谢玄似乎没有听明白。
陆枝明白这里和她原先所处的世界不在同一个时空中,历史轨迹自然也就不一样。
她道:“这个日后同你细说。”
“立春那日……”她有些担忧道:“我该如何应对?小博也收到了请帖,我不得不去。”
就当她自作多情吧,也许谢瓒不一定会做什么,但是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
谢玄:“当日韩锦也会参加,顾着一国公主的情面,谢瓒应不会做什么太过逾矩之事。”
对啊,韩锦也在,可以用她做做文章。
陆枝灵光一闪:“我有主意了!”
谢玄挑眉:“要如何做?”
陆枝:“韩锦一心要追太子,当日应会早到,那我也早去,最好在开宴前让她对我做些什么,我便可以借机带小博离开了。”
谢玄急忙制止:“不可!”
陆枝一愣,看着谢玄担忧的眉眼,心想道:“她一时间嘴快,不应该在他面前说的,白惹他担心。”
“嗯……我……”她在脑子编借口,但见谢玄看着她,眼神一措不措,顿时宣告投降:“好吧,我不去主动招惹韩锦了。”
谢玄站了起来,俯身凑到陆枝眼前,目光清澈:“一切有我。”
陆枝点头:“嗯嗯。”对啊。她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啊,这次找谢玄来不就是来找他商量的么。
春宴当日,陆枝没有刻意早到。
她带着陆博进了宴席场地,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出声尖酸刻薄道:“哟,这是哪家的小姐,受邀来参加太子殿下举办的春宴,竟还拖家带口地来,真是一股子市井人家的小家子气。”
陆枝无语,懒得理她。
陆博却不乐意了,他走到那家小姐面前,拿出请帖郑重其事道:“这位姐姐,我与长姐同受了邀请,这是太子殿下给我的请帖,我并非是长姐故意带来蹭席的,这位姐姐方才说的话并不中听,还望姐姐同我家长姐道个歉。”
孙新柔顿觉面上无光,她打掉陆博手中的请帖,驱赶道:“小孩子家家,赶紧走开。”
她摆手的动作没轻没重,细长的指甲划伤了陆博的手背。
陆枝面色徒然变冷:“这位小姐,还请向陆博道歉。”
孙新柔感觉今天犯了太岁,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她道歉,她堂堂侍郎千金,背靠太后,千人宠万人拥的,怎需得向一个身份存疑的嫡女道歉?
“我偏不!你能拿我怎样?”
陆枝的眼神变得犀利,面容冷意横生,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模样:“自然不能怎样。小博,我们走。”
孙新柔乍一瞬间觉得害怕,看陆枝什么都没说走了,心道:“原来是个空有脾气的花架子。”
陆枝找了谢瓒府里的下人拿药给陆博上药:“小博,方才长姐没替你出气,你可会怪长姐?”
陆博摇头:“不会。方才那位姐姐看着便跋扈,长姐莫要招惹她。”
陆枝涂好药给他吹了吹:“你啊,跟个小大人似的,学着陆洪陆丰那样多闹腾些。”
“年纪小小的便这般老成,当心交不到朋友。”
陆博一本正经道:“先生言‘君子洁其身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注2】
“我一言一行自是要端正,便自会吸引同道中人到来,何愁会没有朋友。”
陆枝:“……”行,说不过他。
两人再出去时,院子里已聚集了不少人。
曲水流觞,丝竹阵阵,陆枝跟着侍女指引入座。
陆博坐在她的旁边,小孩一入座,拂袖摆袍,挺直腰背,坐得十分端正,且神情肃穆,活像一尊雕得笔直的雕像。
陆枝哭笑不得。
皇子们也陆陆续续地入场了,谢玄坐在了她的对面,待谢玄一坐定,她冲谢玄眨了眨眼睛。
谢玄的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起来。
谢瓒看在眼里,走近挡在了陆枝的面前,他微微俯身问道:“听闻你钟爱海棠,我这满院的海棠你可还喜欢?”
陆枝:“……”
这话听着多少有些暧昧了。
陆枝一时间感到有无数道视线投了过来,有艳羡的、好奇的、惊讶的、怨愤的……
她看不见谢玄此刻是个什么神情,只是她稍稍换位思考了一下,便知晓此刻谢玄心里应是不好受的。
因为她一想到有人当着她的面刻意接近谢玄,她心里就不好受!
陆枝扫了一眼满院的海棠,答道:“既是太子殿下种的花,太子殿下喜欢便已足够好了。”
谢瓒神色未变,直起了身,身后的目光似乎能将他的背烧穿,他恍若未觉:“看来你不喜欢,我这就让人砍了,莫扰了你的兴致。”
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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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枝暗暗翻了个白眼。
好癫一男的……
除此之外,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形容这位太子殿下了,她道:“既是太子殿下种的,太子殿下想怎么处理都好。”
他要癫就癫吧,反正是他自己种的树。
谢瓒脸上温柔的神情有了崩裂,恰逢全场鸦雀无声,一时间尴尬极了。
韩锦看不下去了:“太子殿下,佳时已至,可否开宴了?”
谢瓒顺着台阶而下,自行缝合好面上的裂缝,又露出那副温润和善的模样来:“多谢公主提醒,是该开宴了。”
他坐上主位。
舞姬们飘然入场。
陆枝透过舞姬曼妙的舞姿看向谢玄,看他眉目间神色晴朗,心道:“看来是她猜错了,他并没有不好受。”
思及此,她心里竟冒出一丝小小的失落。
歌舞结束,谢瓒不知是怎么想的,在上瓜果时竟让人给陆枝上了一盏特别大的。
提子颗颗饱满,晶莹透亮,看得出来是精挑细选过的。
陆枝抬眼看了眼谢瓒,他微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好似对她此前的言行并不在意。
她视线微微移了移,就对上了韩锦那似乎要吃人的眼神。
这一个两个的……
陆枝默默叹了口气。
都有病。
她算是看明白了,谢瓒这是在用她做挡箭牌拒绝韩锦呢。
要说这凰国吧,虽然依附着大栾,可近年来休养生息,似乎渐渐有了些别的心思。
谢瓒要是不想一坐上那个位子就起战乱,此时该好好安抚韩锦才是。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这韩锦在凰国的地位较为尴尬,手中无权无势,确实没什么好在意的。
其上有大公主手握权柄,下有小公主深受宠爱,唯独她这个二公主,居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什么都没有。
此次入大栾朝贡也是她主动请缨,大抵是想博一条出路吧。
只是陆枝很不理解,她要找的出路就只有嫁给太子这一条?
那道怨愤的目光还停留在身上,陆枝心道:“看来是的,韩锦只想要嫁给太子。”
怎么说呢,这很难评,祝她成功吧。
陆枝看面前的提子实在色泽诱人,没忍住捏了一颗送进嘴里。
人的心思弯弯绕绕,可吃的总没有罪。
她擦了擦手抬眸,对上谢玄落寞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蛋。”
谢瓒:“听闻陆——”
他话音突然中断,脸色忽然变得不好,紧紧捂着肚子。
没一会儿,他艰难地站了起来,仿佛忍着巨大的痛苦说了一句“各位随意”便匆匆离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谢玄起身朝陆枝走过来,伸出手道:“走吧。”
陆枝:“嗯。小博,走,回家。”
谢玄让陆博上了自己的马车,他和陆枝共乘。
马车摇摇晃晃,他坐在陆枝对面闭目不语。
陆枝:“可是你给他下的泻药?”
谢玄:“嗯。”
他睁开眼睛突兀地问道:“那提子味道可好?”
陆枝:“果肉饱满,入口生甜,还不错,下回我去买些给你尝尝。”
谢玄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陆枝:“?”
想起方才谢玄的眼神,她心里有了个猜测,于是站起来慢慢凑到谢玄的面前,试探地问道:“谢玄,你是不是吃醋了?”
谢玄被戳破,立马睁开眼睛想要嘴硬辩解:“没——”
瞳孔却蓦地一缩。
陆枝的唇覆在他的唇上,轻轻落了一个吻:“那提子当真很甜,先如此让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