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蓄意偏袒

    雨水无声的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细密的织成一层雨幕。


    而厚重的伞将这层雨幕切割开,一如它的主人,端庄优雅,向温冉倾过的伞柄散发着木质打磨后温润细腻的光泽。


    温冉抬起的视线愣了又愣,挂着雨珠的眼睫无声的注视着对方。


    河岸边绕过的风吹起这人的裙摆,黑色的刺绣蕾丝如玫瑰般摇曳。


    夜色下看不清楚细节,但温冉依旧能感觉出这条裙子细腻且昂贵的颜色过渡,飘摇的黑色在女人的腰间掐出一道腰线,慵懒天然。


    城市繁华的灯光被雨丝分解,披落在薄以秋背后,衬得她周身都散发着矜贵的光亮。


    她脊背挺直,脖颈微昂,清瘦冷白的腕骨让人觉得遥远的不可触及,却为自己撑起了伞。


    温冉捧着蛋糕有些微愣,她情绪不好,甚至可以说糟糕,头也不抬的拒绝着周围向她抛来的一切善意:“不用了,谢谢。”


    可撑伞的人却并不识趣,也不想识趣。


    河面乍时吹起一阵冽风,落下的雨水被迫改变了轨迹,骤然吹得到处都是。


    路上的行人被这乍起的风掀得猝不及防,柳枝的摇曳中缠满了人们的惊呼。


    风如浪般打过温冉的脚腕,在这春夜里冷的彻骨。


    不过跟路上的行人比起来,她的冷是干燥的。


    温冉讶异,抬头朝上看去。


    尽管拒绝,黑伞的影子却依旧笼罩在她的头顶,那打伞的手臂笔直着,纤细的手腕上垂着金饰与宝石,将恐怖如斯的力感装点成轻描淡写的矜贵。


    夜色掩去了世间大部分的细节,除了温冉面前的这个人。


    河对岸的灯火擦过伞的边沿落在薄以秋背后,衬得她周身都散发着恰到好处的光亮,冷白的肌肤随着她微昂的脖颈挑起一道匀称的曲线,后背松弛又挺拔,是骨子里透出的修养。


    薄以秋淡然,端举着伞,低眼看向温冉捧着的蛋糕:“奶油沾了雨水容易变质,最好不要吃。”


    雨水砸在伞上,平静的音调配合这夜的雨,带着淡淡的疏离感,有一种冰川漂流而来的清冷。


    温冉闻声低头,这才发现,奶油被打过的雨水加速溶解,整个蛋糕早就没了一开始的漂亮。


    就像她跟庄澜。


    贴在口袋里的手机静悄悄的,没有半分来消息的提醒。


    庄澜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一做,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下雨,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生日。


    怕不是这个时候已经跟……


    控制不住延伸下去的想法令温冉胃里一阵翻涌作呕,她用舌尖紧顶着上颚,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谢谢提醒,不过我也不会吃了。”


    “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几个小时前我发现我的未婚妻出轨了。”


    温冉以为这句话自己可以用一种很轻松,甚至自我调侃的语气说出来。


    可真的将这件事讲出来,她的声音比任何一次大采访前都要粗粝干涩。


    四四方方的文字带着棱角的磨过她的喉咙,在脆弱的声道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疼了,温冉紧攥着手低下了头,牙齿咬过唇瓣,失血的苍白。


    也正因如此,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薄以秋注视她的眼神,并不单纯。


    许是因为打着伞的原因,薄以秋看起来比温冉稍微高了那么一点,垂下的眼睛狭长而微挑。


    黑漆漆的瞳仁被挡在眼睫后,烛火跳跃其中,它默然的装着温冉,始终不曾偏移半分。


    没有人知道她这道目光后面藏的是什么,只是在她随着温冉肩头细微的颤抖移动时,被路灯折射的碎光捕捉到了一瞬。


    风乍时又大了几分,吹得河堤旁的垂柳簌簌乱晃。


    等温冉抬起头来的时候,薄以秋早已经将目光收了回去,只剩下恰到好处的平静,让人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黑伞笼罩的阴影向下落了一分,蜡烛燃烧的火光好像照得周围更暖和了些。


    温冉突然觉得鼻腔莫名的酸涩,她努力平静着自己的语调,对薄以秋道:“抱歉刚才那样拒绝你,谢谢你。”


    “举手之劳。”薄以秋淡声回答,接着俯下身,不紧不慢的擦掉了长椅上的水渍。


    这动作没有征求温冉的同意,也没有再次被温冉拒绝。


    偌大的黑伞将雨滴摈除在外,伞下的人不远不近的隔着一小段距离。


    是陌生人之间很有分寸的间隔。


    而陌生人是最好的倾吐对象。


    “我们是大学同学,不是一个宿舍,交集也很少。直到大学毕业,我们都选择了现在的工作单位,她才鼓起勇气跟我表白。”


    刻意压抑的情绪被刚才的一句话撕开了口子,温冉再也无法控制,极度想要将这些事吐出来。


    她想她再不说出来,就要崩溃了。


    她不想让身边人看到她这幅样子。


    既然庄澜可以肆意践踏她们的感情,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将这些事毫无顾忌的吐给一个陌生人。


    温冉自私的想,既然这个人没有因为自己的拒绝而离开,反而坐到自己身边,那么她就必须要接受自己这些糟糕混乱的负面情绪。


    “后来我才听她说,其实大学四年她一直都在暗恋我。”


    这话听起来有些后知后觉的甜蜜,可温冉说着,却不由得对庄澜过去的忠诚也产生了怀疑:“可是你说,她当初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说着,温冉笑了一下。


    她起来笑的时候很好看,勾起的唇角带着下巴微微昂起,早已不挂雨珠的眼睛黑亮亮的,干净的看不出有任何谄媚的痕迹。


    而这抹笑容看起来有多么的漂亮,就又因为眼睫上挂着的雨珠,有多么的可怜。


    没有人会舍得抛弃这样一个人。


    可偏偏有人抛弃了这样一个人。


    薄以秋就这样看着温冉,眼底浮现出一丝微顿。


    像是沉默,又像是不悦,转身间又老练的被压制着平息。


    “报社不允许办公室恋情,我们就偷偷的在一起。一起出现场,一起写稿子,一起做专题策划……”


    温冉说着,抬手拂过自己的眼角,将留在上面的笑容抹去。


    雨丝愈发密集起来,落在河水中激起一层层的水花。


    涟漪回荡,混乱的记忆按照重要程度,如刀割一般一片一片的划过温冉的大脑。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彼此相伴,互相扶持,而且很快国内通过同性婚姻法案,我想,我们不用遮遮掩掩的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我见了她爸妈,她见了我阿姨,我们办了一个小型订婚仪式,在五一假期,算了一个定好的日子准备结婚……”


    温冉的句子里写满了计划,满满当当的全是她付出的期待。


    薄以秋听着温冉口中的“我们”,又听着她将“我们”拆开,眸色渐缓,却又始终紧绷。


    雨水一颗一颗的打在伞上,就像是什么东西接连破碎的声音。


    薄以秋没有打断温冉的话,只静默着将手中的伞朝她倾斜的更甚了些,那握着伞柄的手绷起几道不易被人察觉的青筋。


    “用不着了。”


    不知道说到了哪里,温冉的声音颤抖起来。


    吐息吹得烛光晃动,飘摇着有一种无力感。


    她托起下巴仰头朝夜空看去,这才发现。


    原来当初山盟海誓,信誓旦旦,也会在某一天全都不作数了。


    “如果是修成正果的婚姻,我无法接受爱人的背叛。”温冉声音止不住地在抖,带着决绝的愤恨,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青烟缥缈,逆着雨滴下落的轨迹升上了天空。


    像是上天收到了她的这个愿望。


    温冉从来都不觉得婚姻会是一段感情圆满的印证,她见过婚姻最不可靠的样子,她见过两摊烂肉横陈床上的样子,被烟磨过的嗓子发出的哼哼声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恶心的声音。


    可温冉偏偏不死心,庄澜在她的阿姨面前说的那样诚恳,那样笃定,让她动摇了。


    她愿意去婚姻里走一遭,试图向她的潜意识证明,她不会经历她母亲经历的事情。


    的确,跟她妈妈相比,温冉现在的经历要好太多了。


    起码她没有彳亍着,被流言与婚姻的锁链困住。


    可都是烂人,又有什么好比较的呢?


    雨丝如线,温冉正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她将自己毫无保留的披露给庄澜,让她知道她过去经历的一切,让她知道她是鼓起了多么大的勇气才决定跟她组建一个家庭。


    可庄澜不以为意,轻蔑拙劣的玩着出轨劈腿的把戏。


    她环抱着自己,又亲昵着别人,将自己当傻子一样。


    哪怕是不想想起,逃避似的试图遗忘,庄澜的脸还是闯进了温冉的脑海。


    这个人依旧是笑靥如花,幼态的脸鲜活漂亮,却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雨水不停地落入河中,敲击着水面连成一阵阵声响。


    温冉觉得周围的空气被这雨压得更低了,微薄的风吹过来,令她升起一阵恶寒。


    她紧咬着牙,倔强的遏制着自己想吐的生理反应:“我真的太蠢了,我早就应该察觉到的。”


    “她回来的越来越晚,她出差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升职轻而易举,她随口说出的一些事情,昂贵的跟我们的共同回忆完全对不上号。”


    温冉一件件的梳理着过去,快速的语调全是她抓狂到几乎崩溃的情绪。


    可就像弦弹奏太快会崩掉,她的声音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突然就停住,周遭安静的只剩下了雨滴掉进河水中的声音。


    “你说,人为什么会突然就变了呢?”


    小时候也好,现在也罢,这个世界上果然还是谁都不可靠,谁都会突然离开自己。


    温冉无望的托着下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身旁人抛去求救的信号。


    垂挂在眼睫上的雨珠早就消失不见了,可在后面的眸子却比方才更加破碎。


    伞外的雨下的更大了些,敲的伞啪嗒啪嗒的响。


    周围的空气都是潮湿湿的,薄以秋端握着伞柄,掌心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还保持着刚才坐下的距离,可伞的庇护注定了她再怎么保持距离,也不会离得有多远。


    温冉投来的目光她没有回避,平淡的同她对视着,一如她方才的表现一样,冷静又克制。


    只是连绵成线的雨丝在她脖颈后方划过,不着痕迹的滚动还是打断了它连贯的下落轨迹。


    雨水挤满了周遭的空气,温冉脑袋里一团乱麻,像是不负重压,像是越来越低。


    她知道一个陌生人只能作为她的情绪输出对象,是无法回馈给她答案的,也不等薄以秋回答,就默然收回了视线。


    而接着放在腿上的蛋糕就不合时宜的闯了进来。


    芒果从融化塌陷的奶油中流了出来,明明很不起眼,却霎时惹得温冉鼻腔酸涩。


    “我不喜欢芒果,我想吃栗子味的。”


    “我不喜欢盯各种婚礼策划,我也想周末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我不喜欢她改的戒指,就算是用欧泊,我也想漂漂亮亮的嵌在上面。”


    “我也不想穿秀禾出门,我想穿妈妈留给我的旗袍。”


    ……


    温冉列举着她的压抑在心底真实感受,再次感觉到自己的眼角不可控的潮湿起来。


    她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委曲求全希望完满的事情,其实早就不可能完满了。


    因为沉没成本太高,人们往往不愿回头,及时止损这个词比任何词都令人发疼。


    雨越下越大,溅落起无数水花。


    温冉倔强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撑在掌心上的下巴别扭的拧了过去,并不想让薄以秋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这太狼狈了。


    可薄以秋还是探了过来。


    积攒的雨水顺着骤然倾斜的伞骨砸落在地上,溅起一道道淅沥水花。


    那骨骼分明的手挟住温冉的手腕,将她们之间克制的距离缩短为零。


    她不介意她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