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血迹斑驳，茶色的瞳仁在此刻晦暗不明，似潭水深遂。


    这宅子里的人都被上官延给调配开了，原本空无一人，但方才除夕夜外面响起的零零碎碎的爆竹声中，谢云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裴家的响箭，之前她听过。


    于是她大声喊了一声。


    在看到那些如银鲮过江的亮光时，上官延就知道他昨夜调虎离山的计划功亏一篑，脸色沉了沉。


    谢云意立刻往裴彦的身边走，至少他的身边是安全的。


    走到一半脚步顿了一下，虽然心里知道他不会不信任自己，但还是犹豫了，明明只是一日不见，却生分异常。


    少年身上脸上也全都是血，还没来得及清洗就从临安赶了过来，路途一滴水都没喝。


    那是一场凶险的屠杀。


    看到谢云意毫发无伤的时候，他才放下心。


    这屋子还算大，她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是有欣喜的，他看见了，但却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


    裴彦不假思索走到谢云意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谢云意松了口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谁都不想开这个口，都在等对方开口。


    外面有绵绵不绝的马蹄声响起，似有千军万马在外等候，屋内没有人发出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延率先开口：“外面的是官兵？”


    在外人面前的时候，他总是会隐藏自己的另一面，装得温润如玉，不知道的真以为这位大名鼎鼎的二皇子是个正人君子，这样的谦逊有礼很容易和人拉近距离。


    仿佛刚才他做的一切都是虚无。


    裴彦挑眉道：“你很希望是官兵？”


    上官延不答。裴彦继续道：“看来要让清风霁月的二皇子失望了，外面是裴家的战士。”


    “深更半夜裴小将军带这么多人来京城是何意？”上官延道：“裴家当真是好威风，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放肆，本皇子看来还是父皇给你脸给的多了。”


    裴彦面不改色笑道：“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裴家的底气来源于北疆随时能够威胁到天家的势力，而不是……所谓皇帝的恩典。”


    “放肆！”


    上官延喝道：“裴彦，你想造反不成？”


    裴彦从容道：“那就看以后有没有这个需求了。”言外之意，裴家并非全然忠诚。


    镇国将军府祖上是开国功臣，当年裴家和上官家是至交好友，主动请缨世世代代不入朝廷，恪尽职守守护边疆。


    然而百年过去，太祖和裴老爷子都已入土，现在的两家并不熟稔，同舟共济也成了百年前才有的佳话。


    天家忌惮拥有数万军队的镇国将军府，同时，镇国将军府也时时关注着朝廷的动向，防止因功高盖主落得个跟前朝岳飞将军一样的下场。


    直到此时，上官延才知道这位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有什么样的手段。


    今夜他不惜付出了重大代价，不仅将自己在京城的势力全数暴露，还将私联邻国摆在了明面上，结果被他悉数拆穿。


    此时此刻，上官延没有后路。


    他缓慢举起一只手，烛火的光芒垂落，手上的一个白到发光的玉扳指泛出粼粼白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谢云意的视线一看见这扳指，就立刻明白了上官延想做什么。


    那是她年幼时丢失的东西！


    是父亲谢太师给她的，当时她不小心将玉扳指丢了之后，怕被责罚，回家就说是摔碎了。


    不曾想竟然到了二皇子手中，谢家人人得知已经被毁坏的东西突然出现，任凭谁都会以为是当年少男少女的私相授受！


    谢云意心里急得像是万千蚂蚁在爬，指甲快要将手掌心给抠烂了，面上却丝毫不显，等待着上官延的下文。


    许是她的视线有一瞬间的躲闪，被上官延捕捉到后，他温和地道：“谢三娘子又何必装呢，这扳指对你而言代表着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


    他起初以为是谢云意送他的东西。


    后来觉得不大对劲，派人去细细一查，才知道原来是不小心丢失的。


    但是没关系，世人分辨不出来，谢太师那老东西也只会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流言蜚语绝对能将人压垮。


    谢云意死死咬住唇。


    裴彦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妻子之前和上官延有什么他并不在乎，但很显然这扳指不是寻常物件，“你要什么？”


    “放我离开。”上官延一字一顿地说。


    “可以。”裴彦没什么情绪地说：“玉扳指还给我的妻子，今晚我可以放你离开。”


    上官延眼中带了一丝狠戾，轻声笑道：“还给你？要是我还了的话，你怎么保证我一定能够毫发无伤地走？”


    裴彦漫不经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带着它走？”


    “不然……”上官延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一阵风到了身侧，紧接着他的手指被人用强硬的方法掰开。


    一声骨骼错乱的嘎嘣脆响，他的胳膊被人卸掉了。


    玉扳指在裴彦手上明亮如初，他懒散地倚在墙壁上，转动着扳指，低声笑了：“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么？”


    上官延面色惨白。


    裴彦将玉扳指抛给谢云意。她立刻上前接住了，小心翼翼揣在身上，道：“多谢你。”


    裴彦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没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帮上官延重新接好胳膊，直接拉着谢云意的手出去了。


    上官延瘫坐在地上，手臂的疼痛让他难以复加，额头上冷汗流窜。


    真是……低估了那人。


    ……


    镇国将军府。


    裴彦身上的伤只是粗略包扎，大夫将纱布拆开后大惊失色。


    只见背脊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数十道，道道都是触目惊心，还有无法消除的陈年旧伤，令人惊骇不已。


    “二爷昨晚该受了多少伤啊。”大夫苦笑道：“恐怕晚一刻就来不及了。”


    裴彦没吭声。


    谢云意也吓了一跳，他通常不会受伤的，原本还以为身上的都是别人的血，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重的伤。


    她绞着衣袖在旁边，担忧都写在了脸上。


    裴彦扬眉：“这么担心我？”


    谢云意没心思开玩笑，只道：“你应该先去医治的。”


    大夫重新给上了外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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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外出去煎药了，房间里只剩夫妻俩。


    裴彦“嗯”了一声，不太赞同她的观点：“如果我没先找你的话，还不知道上官延那畜生能干出什么来。”


    谢云意鼻子发酸，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我还想请你帮个忙。方才那大夫可是裴家的人？”末了她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将事情说出去的那种。”


    裴彦颔首。


    谢云意再三确认道：“也不是旁人的内应？”


    先前那群放火烧春园的人里，也有裴家的暗卫，但他们却并不衷心，是别人养的死士。


    可惜她还没见过春天的春园是何景象，就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了，现在想想还有些难过，更何况那也算家中人的背叛。


    裴彦明白她的意思，直言道：“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纵火人里没有一个是属于裴家的暗卫。”


    谢云意惊愕道：“啊？”


    “上官延今日将皇帝埋伏在裴家数年的死士都暴露了，又私通外敌，逼迫我去临安处理。”裴彦很平静：“这一趟他以为是他在操控，其实是我。”


    谢云意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裴彦紧握她的双手，欲言又止，但没有对她有任何的隐瞒：“我拿到了他通敌的文书，也知道了那日在春园推你下水的幕后主使是谁。”


    这番话无疑于将所有丑陋的真相曝露，谢云意深知，知道的越多的人死得就越快，她将手从裴彦手里抽出，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听。”


    “我不想知道，裴彦，别告诉我。”


    静默良久，裴彦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哑：“抱歉，谢云意，但是这件事你必须要知道。”


    谢云意整个人僵硬得像是石头，她颤着放下手，道：“是……陛下吗？”


    “是，”他说：“你若是死在春园，裴家难辞其咎，谢裴耳家的盟约也会到此为止，得益的只剩下与我们共同为敌的上官家。”


    谢云意紧闭双眼，睫毛抖动不止，她一时之间难以消化这些东西。


    盟约。


    谢裴二家何时有了盟约？


    就在皇帝表露出对裴家的不信任那天起，谢太师就明白了一切。


    当今朝廷之上流传着一句话：文刘武裴。谢家虽然世代簪缨，但当今陛下对刘皇后的母家重用，刘国公行事肆意张狂，但无人敢替受他胁迫之人发声。


    再这样下去，待到当今陛下百年后，天家还是上官家的天下吗？


    为什么明明上官延让谢云意去他宅子里暂住这么荒唐的事情，皇帝都能够轻易同意？


    又为什么，谢太师府用人如此严谨，却让孟香桂肆无忌惮在她身上下了海棠醉？


    其实很好理解。


    只要跳出谢太师永远忠心于天家的误区就可以。


    如今刘国公和刘皇后，还有上官延三个人轮流挟制着皇帝。


    一边是伉俪情深妻子的母家，另一边是上官家的大业，皇帝反应的时机太晚，只能够做到退婚来防止刘家和谢家走得太近。


    他以为谢家是忠心的，会一直站在上官家身边，不曾想谢太师古板迂腐的皮面下，竟然已经搭上了裴家这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