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初中(二)

作品:《暗恋雨至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上她的那个夜晚,周嘉让失眠了。

    他先是难以置信地拼命否定,都后面逐渐动摇,再到后面,变成一种无声的惶恐。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他不可以喜欢她。

    母亲和外婆去世的阴影尚未消散,桩桩件件的过往都在提醒他——他生来就是祸患,靠近谁,谁就会被他牵连上灾难。

    他不想把这些不堪带给她。因为她是那样善良,那样美好,就像高悬于夜空中的一轮月亮。而他卑劣颓废,是阴沟中不见天日的淤藻。

    漫漫长夜过去,他下定决心,从这天开始,不要再往二十九中那边跑。也许是这段时间去的次数太多了,再加上沈肆北那群人的起哄,所以让他也跟着生出些许错觉。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可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脑海中还是时不时就会浮现出女孩的温软面孔。

    会想她现在在干嘛,是在教室里做作业还是在楼下散步,会想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天气冷了,她有没有多穿几件衣服。

    这些不受控制冒出地想法,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只能一颗又一颗地吃着彩虹糖,试图平复下去一点。

    就这样过了还不到一周。周嘉让还是没能克制住。

    那天是周三,大课间过后跟着的是生物课。生物老师已经五十多了,头发花白,操一口纯正的漓江口音,配上慢悠悠的语速,催眠效果直接拉满。

    这还不到二十分钟,教室里前前后后已经倒下一片。

    周嘉让倒没睡,但讲得这张试卷太简单,他也听不太进去,无聊地转着笔,有一搭没一搭写着奥数试题。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下。

    他拿出来,发现居然是沈肆北发来的消息。

    【沈肆北:阿让。】【沈肆北:让让~】【Iris.:…….】【Iris.:能不能别叫得这么恶心人。】【沈肆北:嘿嘿你干嘛呢?上课?什么课啊?】

    周嘉让不想和他扯这没用的闲话,嫌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有正事没。】

    【lris.:没有的话我继续写试卷了。】

    【沈肆北:讨厌,怎么这么冷漠。】【沈肆北:找你当然是有正事了。】【沈肆北:你知道不?你那个女神最近生病了。】【Iris.:?什么女神】【沈肆北:不是吧,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后面跟着两个大大的惊讶表情。

    周嘉让反应了两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温书棠。

    手中的笔忽然掉在地上,砸出啪嗒一声,周嘉让没捡,而是罕见地回他一连串疑问。

    【Iris.:什么生病?她怎么了?】【Iris.:真的假的?】【Iris.:你怎么知道的?】

    沈肆北连摁了三个表情包过来:【我靠,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沈肆北:爱情的魅力可真大啊。】【沈肆北:大拇指/大拇指Jpg.】【Iris.:。】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无语,沈肆北稍稍正经了点:【我也不知道什么病,听苏振说的,好像昨天下午都没来上课。】【Iris.: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别去打扰她。】【沈肆北:哎呀你放心,真没打扰。】【沈肆北:就是好奇,偷偷看了几眼。】

    被他这么打断一通,周嘉让彻底没办法往下写题了。纸上公式就跟鬼画符似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袋里想的都是,她到底怎么了。

    不是才四天没见吗?

    怎么就生病了。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

    好久。

    趁着老师不注意,他蹲着身,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二十九中门外。

    虽然来得次数很多,可真正进到校园里,也就那么一次。

    绕到那处低矮的石墙旁,他照旧打算翻进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上周,二十九中换了新的校长,在校风校纪这方面加大了管理,这附近也被装上好几个监控。

    所以毫不意外地,周嘉让刚跳到地上,就被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卫“友善”带走了。

    活了十几年,周嘉让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

    狭小的保安室里,他低着头站在桌前,不知第几次解释:“我真的不是小偷。”

    “那你来我们学校干嘛。”老大爷推了把眼镜,审视地上下打量他,“你又不是我们二十九中的学生。”

    “鬼鬼祟祟的。”

    “……”周嘉让支吾了半天,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在脑子里胡编乱造,“找个朋友,来给他送东西。”

    老大爷呵他:“什么东西非要翻墙送啊?等下了课从门口给他不行?”

    周嘉让:“.…

    纠缠到最后,还是苏振过来领的人。

    他这人不学无术,但因为平时总逃课请假,和这帮大爷关系是意外得好,嬉皮笑脸地解释,说周嘉让是来找他的。

    听了好一段长篇大论的说教,两个人才得以离开。

    只不过,他并没能看见温书棠。

    教室靠墙第二排,座位上空空荡荡的,黑板上的请假名单那写着她的名字。

    那晚回去后,周嘉让被沈肆北好一通嘲笑。

    “不是阿让,我听苏振说,你翻墙进二十九中被抓了?还被当成了小偷?”

    想到那种场面,他笑得有点喘不上气:“不是你怎么回事啊?翻个墙还能被抓。”

    周嘉让本来就烦,听见他那副幸灾乐祸的口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滚。”

    沈肆北笑得更开心了:“真的啊。”

    “你给我把这事烂肚子里。”周嘉让警告他,“别到处往外说。”

    挂了电话,他去浴室里洗了个澡。

    他洗澡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就能解决,水珠顺着发茬往下滑,周嘉让扯了条毛巾,不怎么温柔地擦着。

    搁在床上的手机再次亮起,以为又是沈肆北,他过了十分钟才去看。没想到却是苏振。

    【苏振:帮你打听过了。】

    【苏振:就是小感冒,不太严重,放心吧。】

    乱了一整天的心这才缓解了一点,他拇指在键盘上敲字:【谢了。】

    温书棠这次感冒原本是不太严重的。只不过是前夜江伟诚回来闹事,又是摔东西又是骂人,客厅的玻璃被打碎了,冷风灌了一夜,直接把她吹成高烧,嗓子里也像被针扎似的疼。

    温惠又愧疚又心疼,连续带她去医院里挂了两天水。

    早自习原本有英语小测,但印刷室的打印机出了问题,卷子印不出来,班主任让他们自己随便找点事干。前不久的期中考试,她成绩考得还可以,只不过数学最后几道大题做得不太理想。

    补完最近落下的进度,她又把错题本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

    下课铃声响起,各科课代表纷纷开始收作业。

    听见她嗓音囔囔的,人也没什么精神,同桌凑过来关心她:“棠棠,你还好吗?看起来脸色好差。”

    温书棠摇头,唇角挤出一个软软的笑:“没事,不要紧的。”

    “我爸爸给我带了梨膏。”同桌从书包的夹层里翻出一个小包装,塞到她手心里,“你拿去冲水吧,喝完嗓子会舒服一点。“

    她点点头,说了好几次谢谢,眼眶却没由得发酸。

    她也好想爸爸啊。

    要是爸爸还在的话,她和姐姐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了。

    正这么想着,教室前面的广播忽然响了。

    教导主任播报了一则通知。

    “近日发现有不明人士翻墙进入我校,还请广大师生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遇见可疑人员,请立即上报,也请大家不要在教室里留存贵重物品,以免造成什么不必要的损失。”

    班里一时议论纷纷,后桌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想起自己上周丢的那个小镜子,恍然大悟:“靠……我的镜子不会就是被人偷了吧。”

    体委恰好路过,朝她泼来一桶冷水:“想什么呢,谁大费周章偷你那破镜子啊。”

    “什么叫破镜子。”女生白他一眼,“不会说话你就把嘴闭上。”

    “居然有人翻墙进来啊。”同桌有些惊讶,“听起来有点吓人。”

    她在书桌里翻了翻:“我还是把我上周买的专辑带回家吧。”

    温书棠懵了好一会,赞同地点点头:“是要小心一点。”

    日子一天天地往后过。

    街边的树枝上抽出新芽,阴冷许久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连带着阳光都变得盎然。

    春天快要来了。

    进入下学期,整个初三年级都在为中考做准备,漓江是出了名的大卷区,用家长们最喜欢的那句话来说,就是多拿一分,碾压千人。

    桌角的试卷越摞越高,留给他们休息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数学课结束,同桌用镜子照了照自己,发出惊叹:“天啊,我这黑眼圈都要掉到下巴上了。”但看见自己的小测试卷后,她又找到了更加值得难过的事情:“明明认真复习过了,怎么还是考得这么差。”

    “看来我考进附中的梦想是注定破碎了。”温书棠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还有几个月呢,不能放弃呀。”“诶棠棠。”同桌歪过头,“你打算去哪所高中啊。”温书棠想了会儿,苦恼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还是先把成绩再提高一点吧。”“也对。”同桌如梦初醒,“反正最后也是根据成绩挑学校。”

    另一边。周嘉让发现,有些事,不是他想忍就能忍住的。比如去见她。

    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应,有很多次,他原本只是想出门散步,但等自己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他们学校门口。

    所以渐渐的,他也认了。喜欢就喜欢吧。想见就想见吧。

    大不了就这样默默守在身后,做她世界之外的陌生人。

    可见的次数多了,他发现,她还是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呢?那些欺负她的人不是都被他解决了吗?而且为什么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是不喜欢交朋友,还是交不到朋友呢?

    一连串疑问从心底冒出来,那时周嘉让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想法占据着他的脑海—

    或许,你需要我陪着你吗?

    苏振告诉周嘉让一个新的翻墙地点,更隐蔽,也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距离中考只剩两个月了,他自己的事情也很忙,只能等到晚上放学后才找机会过来。初三教学楼在东南角,进门便能看见一个贴满成绩单的布告栏。

    周嘉让仰着头,从头开始逐个寻找,在第二排最上面找到了她的名字——年级三十五,总分六百一十八。他拿出手机,将她的成绩条拍下。

    往后,每隔两周,他就会过来拍一次成绩。

    七月,中考于盛夏一起来临。漓江采用的是先出分,再填报,最后录取的制度。

    出分那天,许亦泽和谢欢意拉着他去网吧查分。

    系统开放还有最后五分钟,谢欢意夸张地捂着心脏,另一只手握着许亦泽的手狂摇:“怎么办,我好紧张啊。”

    “哎呀没事。”许亦泽揉揉她脑袋,“大不了一会先查我的。”

    等到能查的时候,他输好自己的姓名和准考证号,但却怎么都按不下回车键。

    眼睛转了几转,他把周嘉让拉过来:“阿让,要不还是你先来吧。”

    周嘉让斜他一眼:“无聊。”

    “哎呀。”许亦泽给自己的紧张找借口,“你成绩最好,你先查不是应该的吗。”

    周嘉让懒得理他,在键盘上敲好信息,点击查询—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

    考生:周嘉让

    语文:109

    数学:120

    英语:116

    物理:100

    化学:80

    地理:50

    生物:50

    历史:50

    思想品德:48

    总分:723

    全市排名:1

    安静三秒,许亦泽爆出很高一声:“我靠,阿让你是状元!”

    “不过,这真是人能考出来的分数吗。”

    周嘉让被他那声嚎叫震得耳朵疼,嫌弃地扫他一眼:“不然呢,我是鬼吗。”

    “快让我拜一拜。”谢欢意双手合十,模样虔诚,“状元分一点好运气给我吧。”

    周嘉让没管他们俩,而是把之前拍到的、温书棠历次的成绩单拼接在一起。她的成绩很稳定,就在615——630这个区间浮动。再加上这次的题目不算难,所以他猜,她的成绩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那天晚上,漓江教育局公开了各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

    仔细比对一番后,周嘉让猜测,她有很大概率会被九中录取。

    三天后,志愿系统开放。

    没有任何犹豫,周嘉让在第一志愿那里选择了漓江九中。

    并且他只填报了这一个志愿。

    不到一个小时后,师大附中招生办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询问他是不是填错了。

    周嘉让淡声:“没有。”

    后面连续半个月,周嘉让每天都会接到附中的电话,那帮人跟传销组织似的,轮番和他介绍,说他们的资源有多么多么好,升学率有多么多么高。甚至还登门拜访了几趟。

    “小周啊。”附中的教导主任正坐在沙发对面,把厚厚一沓宣传册推到他面前,“这是咱们学校历年毕业生的升学情况,你看看,一多半的学生啊,都去了国内顶尖名校的。”

    他又拿出九中的作拉踩:“这九中和我们差一大截呢。”

    “再说了,这九中分数线比你低了一百多分呢,去了多浪费啊。”

    “只要你来了我们附中。”他一拍桌子,靠谱保证,“那肯定是去最好的班,跟着最好的老师学习,大概率都不用高考的,高三就直接保送了啊。”

    周嘉让却不为所动:“主任,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转变心意的。”

    …

    主任扶额,心累地叹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他还从没遇见过这么有个性的状元。

    他们附中的名声,在全国都算是排在前面的,怎么就让九中压下去了?

    九中到底有谁在啊??

    百思不得其解。

    不仅是他,就连外公也打来电话询问是怎么回事。

    周嘉让没有解释,只是说:“外公,我没胡闹,也不是故意放任自己,我这么做,是有我的原因的。”

    外公没有阻止,告诉他想清楚就好。

    女儿妻子相继去世后,他没有其他愿望,只希望这个外孙能平安健康。

    剩下的,就随他去吧。

    那一整个暑假,周嘉让不知道被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不语,随他们怎么说。

    他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只是担心她在新学校还会遇见麻烦,想着和她考到一起,不管能不能成为同学,他都能更方便地保护她。

    两个月转眼就过去。

    九中报道的时间比较早,在八月二十一号。

    谢欢意和许亦泽也被录到九中,那天他们三个约好一起去学校。

    校门口拉了个极其夸张的横幅,红底黄字写着欢迎新同学入校,一众教导主任都站在门外,跟装了什么定位系统似的,精准地把周嘉让揪了出来。

    对于这位状元,他们专门制定了一系列培养计划,拉着他从这个楼走到那个楼,把建校几十年的光荣历史通通讲了遍。周嘉让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一直磨蹭到中午,他才终于脱身。

    教学楼前贴着各班的学生名单,他一张张找过去,心却一沉——

    没有温书棠的名字。

    怀疑是不是自己看漏了,他从头到尾,来来回回地找了五遍。

    但,真的没有。

    温书棠没有来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