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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宿敌成婚后

    祠堂中,不见梵音,檐铃轻响。


    烛火摇曳,佛面法相庄严,膝上双手结印,敛目垂下。莲花座下,站着的并非虔诚的信徒,更非不敬不畏之人。


    谢循长身玉立,扬颌望向神佛,声音冷冷:“既要让我生来是谢循,又何必让成为沈浔?”


    谢循问神佛,神佛不语,陆观棋和袁黎更无法回答,他低头笑笑,心中苦涩哀乐唯他一人知道。


    昏暗的光芒被金乌一点点吞噬、敛尽,再露光明。


    是漫长的寂静。


    谢循站在佛像下,从黑夜静站到黎明,却无解,更没想到任何一条生路。


    他又该如何面对阿愿,告诉她,她的夫君不是沈浔。而是亲定她全家冤案、害她姜家不幸的奸臣,谢循。


    谢循的眼眸恍若水墨,墨色尤浓,更似浑浊。


    他恍然若梦,指腹拭去眼角,才见晶莹,清澈。


    陆观棋见天色渐亮,撩起衣袍,跪在地上:“还望主君即刻归位,重掌典狱。”


    袁黎看着陆观棋神色凝重,亦后知后觉跟着跪下,双手抱合:“对,主君,那个赝品取代你已经太久,袁黎这就为你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谢循再怜一眼佛像,眼底愠色更浓,冷然转身,抬手制止,“我不愿再做谢循,今日之事,不许再提。”


    拔步离开时,谢循只有留一句。


    不聊典狱,无关影子生死,只在意姜时愿。


    “谁若敢在阿愿面前提及一句,我必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炽碎的阳光穿透薄薄帐帘,细细碎影映在姜时愿的眉目上,她蹙了蹙眉,睁开双眸,却见枕边人已然不见…


    她摸着被褥余温,显然已经离开很久….


    身上的点点红梅,还有四肢的酸楚僵疼,让姜时愿想起昨曰的温存,更让那些风流、孟浪历历在目。谁会想到她向来清冷自持的夫君,竟如此精通床榻之事。


    姜时愿本就生气他昨日的不体贴,谁料今日起身更是没见到罪魁祸首…


    她嘟着嘴,微微有些气怨,难不成真遂了话本上所说的那般,男子皆是提上裤绳,就翻脸不认人。


    还未来得及多想,院外便有阵仗,姜时愿赶紧推门而出,就见御前内侍总管崔广事携着三五小黄门,登临典狱。


    崔广事扯着尖锐的细噪:“奉陛下的口谕,请姜司使进官面圣。”他又上下打量了眼姜时愿,提龌道:“姜司使,面圣可非儿戏,请穿孔雀紫袍,佩金玉带 十三,执象牙笏板,莫落个细前失礼。”


    “是。”姜时愿听出敲打之意,谢过崔广事。


    陆不语昨夜所说,果真分毫不差。万寿案告破,惊动上下朝野,翌日姜时愿必将亲自面圣,是奖是封赏亦或者特赦,皆在今日。


    她绝不可掉以轻心。


    官道之上,崔广事再多打量了姜时愿几眼,并无钗环,略施粉黛,她的美在纷乱后宫中不算浓郁、惊艳,更似淡如竹兰,可便是这份清丽确实花丛中独一份的。


    真不愧是姜家教养出来的。


    “请吧,姜司使。”崔光事退至一边。


    姜时愿只身走入宣政殿,銮金盘龙柱后,庆帝提着狼毫挥洒笔墨,章法严谨,力透笔墨,入木三分。太子祁钰侍奉在旁,研磨。


    听闻动静和内侍的通禀,父子二人齐齐抬了头。


    姜时愿赶紧跪下,行着大礼,“臣女姜时愿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庆帝却未抬手,也并未让姜时愿平身,搁下狼毫,归坐于龙椅之上,天威凛凛:“姜家果真祖茔繁茂,子弟皆入仕为官且至高位,就连女子也是不俗的。”分明是夸赞,姜时愿却听闻出帝王更深的忌惮之意,圣人在忌惮父亲辅佐三朝,高至左相;也在忌惮兄长姜淳,子承父裘。更忌惮自己也进入朝堂。忌惮是真,可如今昔日的姜家不再,庆帝终有忌惮,也只觉此火还不成气候。


    所以,今日的封赏也是真的。


    姜时愿曾在万寿宴后救下命悬 线的庆帝,又力破此案,找出潜藏在圣人身边的暗河细作。两件功劳并赏,绝对能保姜时愿辈子荣华富贵,重振姜氏。“姜司使如今立此汗马功劳,不知可想要向孤讨什么封赏?良田千顷、广厦万千,加官进爵,可有中意的?”庆帝的声音沉稳从容,不急不慢地问出,仿佛是在向姜时愿罗列选项。还不等庆帝话落,姜时愿两只纤匀的玉臂高举玉牒,呈于殿堂。


    “臣女姜时愿不求封赏,只求陛下重审兄长姜淳谋害燕王一案!”


    “臣女担保兄长忠君爱国,绝不会有不臣之心,求陛下明鉴,交于三司,重查兄长之案!求陛下还兄长清白,还姜家清誉!”


    言之,姜时愿双眸殷红,忍着三年日夜苦压的委屈字字强稳、字字沉着说出,清婉坚韧之声响彻大殿,绕梁三许。


    令在场之人无不屏息。


    宫女内侍皆吓得伏跪在地,祁钰一下又一下更迭力道磨着砚台,庆帝撑首看着姜时愿眸色沉沉,问道:“你可知此案乃是魏国公亲审亲定?““知道。”姜时愿迎着凌厉的话峰而上,“案件疑点颇多,魏国公却置之不顾,臣觉得谢循定是包庇…”“放肆!”祁钰低呵而出,“魏国公办案从无差错,你莫不是在指魏国公故意诬赖姜家,是吗?”姜时愿又欲开口,又被祁钰堵住,低低出口:“姜时愿想清楚了,再回话。”


    接二连三的话口皆被祁钰堵住,姜时愿隐隐察觉不对,改口道:“臣女并无指责魏国公之意,只是兄长案件却有疑点,臣女只想重查冤案,还兄长清白。”姜时愿望向庆帝,身姿不卑不亢,眼峰不让。


    庆帝撑首许久,沉默许久,方说道:“孤听过你的名字,姜时愿。不愧是你的父亲姜衍所取之名,时时为机,如愿如归。平安喜乐,万时顺遂。”“罢了,孤也想让姜司使顺遂,此事…”庆帝刚想摆手,允了,又听内侍传唤。


    内侍尖锐的话音甫落,只见青鬼獠牙、玄衣阔袖提步进入宣政殿。


    “姜司使,好久不见。”


    融雪玉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时愿心头忽跳,转身看到熟悉的‘罗刹就立在她的身边。


    是‘谢循….他怎么偏偏就在此时回京…


    算着脚程不是还有三日,为何偏偏是在现在。


    姜时愿双眸含恨,死死盯着眼前的‘罗刹。


    影子方想行礼,就被庆帝抬手按下,说道魏国公不必跪。庆帝先是赞扬魏国公侦破假银案有功,又赏黄金千两,影子—谢过。


    三年的忍辱就在今朝,姜时愿分明仅差一口气了,她不忍此事就此掀过。


    “臣女以死恳求陛下重审兄长姜淳谋害燕王一案!”姜时愿重重磕在冷玉砖石之上,殿内的宫女、内侍又跟着心口一紧。姜淳之案乃是谢循亲审,若重查,则势必万民百官将对典狱及谢循的威信心存疑云。


    官场浮沉,谢循铁腕手段,监察百官,百官不喜,但却是帝王手中最好的一把利剑。谢循若失势,百官并群起笔伐,到那时,庆帝难保。


    所以,庆帝是在保谢循,更是在保天子天威。


    姜时愿可以重查冤案,但并不能以此案攻之谢循失职,这也是为何祁钰要屡次出言制止姜时愿的原因。


    如今魏国公亦在,庆帝不能不顾及自己手中利刃的感受。


    但有功之臣以死相逼,庆帝骑虎难下,眼神微眯,看着影子:“魏国公,有何想法?”


    “臣体谅姜司使三年为兄长鸣冤的心情,既要姜司使要重查冤案,那便重查重审。”影子冷言。


    正当姜时愿难以置信的时候,只听影子又道:“此案是臣主审,且姜司使乃是重犯姜淳的胞妹,此案要是重审,实在不合适再移交给典狱。”“移交给监察司,既能避嫌,又能姜司使对臣的疑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影子道。姜时愿听明白了,这是想把她摘干净,不让她插手。且谢循为何亲定监察司重审,恐怕早已有利益牵连。“陛下!”姜时愿再欲开口。


    庆帝垂着眼眸,再添笔墨,赞道:“魏国公所言有理。”


    “陛下.…”姜时愿再欲争辩,紧接着听见庆帝沉声:“怎么,孤已遂了姜司使之愿,重查旧案,你还有何不满。”


    天威已下,姜时愿如受千钧之力,如被人捂嘴,三年积怨的苦水又将委屈咽下,她咬碎了牙的不甘,却无回天之力。


    她的腿膝犹如千斤重,僵直着身体,逼迫自己叩首谢恩…


    倏然,此时,祁钰出口:“监察司?若儿臣没有记错的话,监察司曾任左副都御史的宋清远曾与暗河有过往来。”“监察司内部还未整肃干净,如何负责要案?”祁钰笑着,“阿循,这事你有些冒进,有失考虑。”“那依太子之见,有何更为妥善的法子?”庆帝问。


    “有。”祁钰道,“有儿臣携大理寺主审此案,即保公允,又可堵住群臣重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好,就交给太子和大理寺负责此案。三日后,典狱移交卷宗,重审旧案。”


    此事落定,再无纷争,姜时愿退出宣政殿之前,还听见罗刹再与圣人和太子说笑。


    天敛至黄昏,金云落日,祁钰陪庆帝用过膳食之后,走出殿外,却见姜时愿仍站在廊下等他,他着屏退左右内侍,沿廊而下。姜时愿看见祁钰,忙不迭跪下:“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祁钰轻咳着,踉跄扶起姜时愿,又重重咳嗽,拿着绢帕擦过嘴角血痕,沙哑道:“姜司使不必多礼。”


    “臣想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帮我…”姜时愿喃喃出口。太子祁钰爽朗笑道:“姜司使不顾安危救下本宫的妹妹,于情于理,我都该还得。”


    “仅是如此?”姜时愿疑问道。


    “怕是姜司使不仅是如此吧。”祁钰笑笑,“姜司使专门来找本宫,想来单单不是道谢这般简单吧?”祁钰看着她的明眸,说出她心中猜测,“你怕本宫偏颇阿循,届时刻意隐瞒真相?”


    “臣…不知…”


    若论之前,姜时愿却有疑心,因为祁钰和谢循关系非同寻常,但今日大殿之上,她总觉得祁钰和谢循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祁钰折叠巾帕,柔声道:“放心吧,姜司使。本宫一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更不会违背本心,只想让一切都水落石出,本宫比谁都想得知当年真相。”“本宫在救你,也是在救阿浔,更是再救被困于宫中的所有人。”“早些回典狱吧,姜司使,皇城不适合你。”祁钰定定望着昏黄的天色,叹气道。


    ……


    昏光敛尽,祁钰看着寒梅凋落,只留下古怪嶙峋的枯枝。


    祁钰咳嗽声欲重,身子虚浮无力,依着庭柱而歇下。他知道他就像着昏暗的天光,残存的火烛,即将不存于世。眼前隐隐浮现一个藏青袍蓝影,祁钰紧抿着唇,“阿循那边.…”


    陆观棋摇了摇头,祁钰也跟着默叹:“好不容易找到阿循,可他却不愿意再做谢循了,任着那个赝品占着他的身份,为虎作依。”


    “他是谢循,却也不是曾经的谢循,优柔寡断,有了软肋。”


    “罢了,找到阿循之事,切记不要让左相知道,且让影子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吧。”


    “是。”陆观棋领命,“只是,下官怕若主君迟迟不肯归位。”


    祁钰垂眸,沉声道:“本宫会让阿循会回来的,一定会…”


    陆观棋退下之后,祁钰猛咳几声,殷血遍布青石,猩红刺眼。


    如今姜时愿提议重查旧案,祁钰故意促成此事,添火加柴,将此火烧得更旺,就是想沉寂已久的幕后之人再露出爪牙。


    旧案重提,祁钰相信幕后之人的爪牙迟早会伸向姜时愿。


    届时,为了姜时愿,祁钰所等的谢循会回来的。


    即便阿循再厌恶 魏国公’这个不堪的身份,即便他厌恶朝堂暗流纷争、尔虞我诈,他也会回来的……


    因为唯有他是谢循,才可以护住心爱之人。


    他会不得已,再度,成为谢循。


    祁钰捂着胸口,虚弱无力。他眼含悲凉:“阿循,别怪本宫逼你,本宫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