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偷车贼往事(3)
作品:《宫城县警局工作实录》 屋子里很暗,是糊了窗子又加了棉门帘的缘故。壁龛里供着牌位,除了父母的牌位还有一个小小的,上面没有名字。
我留了个心眼。
“健三郎怎么了?”伊藤给我们倒了热水,才开口问道。他语气平淡,像一潭死水。
副队:“他死了。”
伊藤依旧是那副石雕似的表情,但我眼看着他端起面前滚烫的水就要往嘴里倒。
“伊藤先生!”我出声提醒,“……请节哀。”
他猛然惊醒一般,杯子的水泼到桌子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啊啊……”伊藤下意识地就要用手去抹,我伸手拦住他,副队去厨房找抹布。
我一边掸去他羽织上的水渍一边观察他的手。宽大厚实,带着老茧,是一双一看就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手。
“您和健三郎关系很好啊……”我轻飘飘地感慨了一句,副队已经把桌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在伊藤的另一侧坐下。
伊藤没有应和,也没有否认。
副队把自己的水推到他面前:“伊藤先生,你和你弟弟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伊藤似乎才缓过来一些,“在一起住的几年确实还可以……”
“健三郎上大学之后你们就分开住了?”
我直觉这对兄弟关系并不好,所以有些沉默,但副队似乎完全不在意伊藤话外的意思。
伊藤迟疑了一下:“不、不是,我搬到这里的时候他还很小,”他用手扣了扣脸,“上小学吧大概。”
“怎么会这么早就离家呢?”副队把年近四十的人当我们这些后辈哄,“弟弟们能舍得么?”
“我之前在伯父家里住过几年,健三郎没怎么见过我,感情并不深。”
“那次郎呢?”
“他……”伊藤皱起了眉,“他很舍不得,曾经还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找我。”
我环顾整间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壁龛里的牌位,家里甚至连相框和电视机都没有。
“伊藤先生平时是自己一个人住么?”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一个独居的人,没有要好的亲戚和朋友,也没有看电视之类消遣时间的爱好,在这漫长的农闲里,他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伊藤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是的。”
“空闲的话会看看书吗?”我喝了一口已经放凉了的水。
“我没上过两天学,看不进去书。”他动了动,可能是长时间跪坐造成了血液不畅。
副队注意到了,半起身说路上水喝多了,想借家里的洗手间一用。伊藤先生扶着桌子站起来,带他往楼上去了。
我在一楼客厅大胆地巡视起来,外面有点起风,吹得窗纸呜呜作响。配上壁龛里昼夜不息的莲花蜡烛,倒是挺渗人的。墙边的藤编柜子上放着两本最常见的佛经,墙上挂了一副很幼稚的蜡笔画。我凑近看了看,署名是伊藤美子,青苗大班。
是他女儿的画。
副队下了楼就招呼我告辞。
“健三郎先生的遗体已经送往青城支队,您可以和次郎先生商量一下看是要不要见最后一面。”副队一边穿鞋,一边说道。
伊藤站在玄关处沉默点头,目送我们离开。
我们在伊藤家待了好一阵,回到车上就像进了保鲜层。我连忙开了暖风,一边搓着手,一边说:“这大郎不对劲。”
副队裹紧了外套,拿手去捂耳朵:“怎么说?”
“和弟弟关系不好,却给他供牌位,”我发动了车,暖风呼呼地吹,“和前妻女儿不来往,也不争取抚养权,但在家里挂着女儿幼儿园时期的画。”
副队点点头:“他厨房和楼上东西也很少,我问了一嘴,他说他吃全素——”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诶哟这个点了,走,先找吃饭地儿。”
我们七扭八拐地找到一家门脸很小的饺子馆,出来得太早,又没吃早饭。饿惨了的俩人急吼吼地点了三盘饺子外加两瓶饮料。副队拿卫生纸擦着桌子,又烫了我们俩的碗筷。我道了声谢,继续刚才在车上的话题:“他吃全素?身体受得了么?”
“不知道,反正我无肉不欢,”副队往自己碟子里蒯了满满两大勺辣椒油,“念经吃素,家里却不供佛,这图什么?”
我总结陈词:“心里有鬼呗。”
话音刚落,老板娘端着两盘热腾腾的饺子出来,桌子上一时仙气缭绕。副队掰开一次性筷子,三下五除二把筷子上的木刺磨掉,抬头问老板娘哪个是肉三鲜。
老板娘年近五十,看副队跟看自己儿子似的:“肉三鲜里有木耳,皮儿里透着黑的就是。”
这顿饭吃得我胆战心惊,生怕吃得慢了,老板娘就请出珍珍爱爱莲莲三位美娇娘,拦住我和副队要撞个天婚。
副队看着文文弱弱,胃口一点不小。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两盘饺子,还能再来一碗饺子汤。老板娘越看越满意,临走前算账还把两瓶饮料钱抹了。
肚里有货身上都暖和了。我们俩钻回车里,骚扰了一下西谷,问问次郎那边进度如何。
西谷和田中,还有青城的花卷小哥一起,三人站一起还挺像电话信号的,很有喜剧效果。
接起电话来背景音有点杂乱,喂了半天才能听清。“都挺顺的,”西谷好像钻进车里,周围安静了,“顺得出奇。”
我放的免提,副队凑过来接茬道:“怎么说?”
“次郎对健三郎的死很平静,事无巨细地把他们哥仨的事情说了一遍——是阿力和副队……”那边大概是田中在问,“哥哥大郎六岁的时候因为健三郎的出生被寄养在了乡下大伯家,直到十一岁的时候,健三郎上幼儿园了才被接回来,因此错过了小学入学,没有基础又上不了初中,所以就辍学了。”
电话这边我和副队对视一眼,副队问:“次郎有说他和大郎还有来往吗?”
“经常通电话,但是不会走动,”西谷在唰啦啦地翻着他的笔记本,“次郎似乎很在意他的哥哥,反而对弟弟没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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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次郎先生家里还有很多日本文学类的书籍,如果没有继承寿司店,他应该会成为作家或者编辑。”一直都没出声的花卷小哥说道。
我们挂了电话,一时车里很安静。我把车又开回了大郎家附近,副队给在队里坐镇的队长打了个电话汇报进度。大郎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估计他要是哪天突然猝死在家,香飘千里估计才能被人发现。这种情况就更不要提挨家挨户地摸排走访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左右看了看,副队也跟着我瞅了瞅,话题却一转:“我觉得这房子很有可能是大郎大伯的。”他像是突然想了什么,掏出大郎的资料刷刷地翻了起来,“大伯不在了。”
“死了?”
副队的声音很古怪:“不,活着呢,出家了。”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大郎不会是和他大伯学的吧——反正他现在和出家也没什么两样。”
副队不置可否地合上文件夹:“回去吧,不然再晚点市里晚高峰了。”
我发动车子,副队头靠着玻璃假寐。
成年后生活得苦行僧一样的长兄,看上去生活安稳却似乎壮志难酬的二哥和一个因为体弱而被纵容得有些不谙世事的幼弟幺子——现在的这一切,似乎都指向去年相继离世的伊藤夫妇。
“如果你是大郎,你怎么想?”
在回程的高速路上,副队突然睁开眼睛问我。
我留心着岔路,随口答道:“我肯定烦死了。”
“烦谁?”
“那肯定是都烦,”车拐下高速,再有十五分钟就能回到队里了,“父母偏心小儿子,害得自己没学上。小儿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上了大学不去好好工作去当酒保。”
副队:“那他已经离开家了,怎么还知道这些?”
我一时语塞。
“得查他银行流水,”副队急急忙忙地掏手机,“还有客车和新干线的购票记录,搞不好大郎三年前还见过健三郎。”
“那万一他进城坐的是跑线车呢?”跑线车是极具城乡结合部特色的一种交通方式,有很多固定往返城乡之间的私家车主会和几个陌生人达成约定,分摊油钱,按人头算账。当然,从这个交易方式上来看,也很接近黑车。
副队的动作僵住了,过一会又继续:“没关系,就算有一点可能也得查。并且我觉得——”他再一次给队长打电话,“他离婚和健三郎肯定有关系。”
我嘴角抽了抽,不仅仅是为了目前这个推测无限接近于大哥嫂子小叔子之间狗血的三角关系,还因为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躲过的晚高峰。
伊藤大郎的前妻小松雅已经带着女儿另嫁他人了,我们只能明天再去。我想了想那副场景:打开门看到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在她和她现任丈夫的注视下,说:“你前夫的弟弟死了,我们警察来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我在满眼车屁股红灯的照耀下,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一向是不习惯把人想得太坏的,但是这个画面显然很让人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