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皇上非要我跟着你一起去庆州？”裴珉骑在马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侧首往马车里问道。


    车帘被人掀开，坐在车内的人放下手中的医书，“可能皇上认为整个盛京城就国舅爷您最有空闲。”


    “这话说的好像皇上觉得我不着调似的。”张蝉的直言不讳让裴珉十分不满，他抱怨道：“还有你，究竟什么草药这么难找，非得一大早的去庆州找，盛京买不到吗？”


    “买不到，这种草药只有庆州慈云寺的后山才有。”


    天兴帝体内的毒蛊治疗流程已经走到第三步，张蝉准备在这一次用寒疗的手法，直接取蛊。


    为了保证取蛊过程中不出意外，她需要找到一种名为“消弭草”的药材，作为辅助。


    而这类药材只生长在庆州慈云寺的后山，她进宫向天兴帝禀明此事，天兴帝担心途中会突发变故，便派遣裴珉率领禁军沿途护送。


    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他早就不放心张蝉。


    “护送你前往慈云寺的活应该交给平王干，他对慈云寺比对盛京皇宫还熟。”


    张蝉的眼睫轻微动了一下，“平王公务繁忙，不仅要奉旨护送我父亲的衣冠回长平，待举行完仪式，又要转道回平州与卢将军一起巡查边防，整顿军务。”


    她知道这些，是因为近日收到很多段明徽寄来的信。


    他人明明不在盛京，她却时刻觉得段明徽像是一直没离开自己的身边一样。


    他千里迢迢寄回来的信件，每张信纸上几乎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地写了好些她想知道的事情。


    有关于长平王一事的进展，有张二爷一行人回长平后如何打理铺子，还有他重回平州后一路上的各种见闻。


    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几乎全是他对她的叮嘱。有时候她不禁觉得，他都快比月娘还啰嗦。


    他身在异乡，公务繁忙之余都不忘嘱咐她天冷记得添衣、切勿贪凉、按时吃饭等等。


    随着信件寄来的还有各种他一路搜集采买的长平土产。


    对着寒衣抱来王府的这一堆东西，她不免失笑。


    当中除了长平最有名的糕点和小吃之外，还有一些年轻姑娘喜欢的香粉香膏，木雕摆件，当地绣品之类的小玩意。


    段明徽像是把每家店的东西都买下来了一样，之后又原封不动地将这些东西全部寄回盛京，让她一解思乡之情。


    裴珉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话说回来，明徽离京已经有些日子了，去完平州也该回京述职了，说不定咱们返程的时候还能遇见他。”


    她没留意裴珉的话，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到了庆州城。


    同行的禁军驻扎在山下，裴珉陪同张蝉上山。


    她初次来此，是因为身中拂光引的毒，那晚哭得伤心欲绝，被段明徽强背来求海藏住持看诊。后来慈云寺被毁再度重建，她于去年年底同段明徽来过一回，是为逝去的僧人供长明灯。


    这一次，张蝉再度来到故地，身边却少了一个人，她的心中稍有些遗憾。


    她上完香之后，添了一份香油钱，寺内的小师傅领着她进殿填写功德簿。


    张蝉填完自己的名字，正欲将笔放下，又突然道：“小师傅，我能不能看看天兴四十四年到天兴五十一年的功德簿。”


    小和尚还未开口，一旁的裴珉双手抱胸，不解地问：“咱们不是来挖草药的吗，看什么功德簿？”


    “消弭草只有夜间才会冒头生长，现在是白天，就算去了后山也是一无所获。”她穿过人群，跟上小和尚的脚步，转头对裴珉道：“如果国舅爷不想等，也可以先下山，待我晚上采到草药后再下山同你们汇合。”


    “那不行。”裴珉跟了上去，“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要是出了岔子，我怎么跟皇上和姐姐交代。”


    小和尚将八本功德簿都交到张蝉手中。


    张蝉坐了下来，从天行四十四年开始看起。


    她抬眸看了眼愣在那的裴珉，漫不经心地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趁机偷跑给你们添麻烦，我同皇上请旨前往慈云寺，确实是为了找到消弭草。”


    “你都知道啊。”


    裴珉接到这个旨意时也有些诧异，当时天兴帝还特意命人传他进宫，亲口叮嘱他务必看紧张蝉，若有何闪失，格杀勿论。


    “其实要不是你揭皇榜，非得进宫给皇帝看病，现在就不用去哪都被人监视着。”


    张蝉不吭声。


    裴珉坐在她的对面，他垂首看着她的手一页一页地翻动书册，“张蝉，你十岁的时候，咱们也在徐太师门下一起念了两年学，也算是朋友。身为朋友，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对一些已经发生的事太过执着。”


    裴珉平日虽然是个喜欢招摇过市的世家公子，可为人不坏，早年裴相认为他不是走仕途的苗子，就送他去军营中历练，多年下来，小有成就。


    他也是从小出入宫廷，见识过宫中的人心险恶，也遇到过朝堂中的波谲云诡，各种各样的腌臜事他所知道的不比张蝉少，可他选择了另一种，更聪明的方式面对。


    只要不听，不看，不说，不管，以此便可明哲保身，免受其害。


    可偏偏张蝉与他相反，她从小就好管不平事，为别人出头，因此宫里的小太监和宫女个个都同她交好。


    她少时在盛京徐太师府上念书，一些家中清贫的学生没钱交私费打点关系，遭到学堂上的一位助教使绊子。


    她第一个站出来反抗，又故意在课上将助教和学生私相授受一事捅了出来。


    虽然这件事将徐太师气得半死，让她又被罚站又挨手板子，但是最后这个暗中收回扣的助教也成功地被徐太师赶出学堂。


    当时裴珉下学之后，准备回府，突然见她一脸倔强，脑袋上摞着几本厚书，脊梁骨依旧笔直地站在廊上。


    他经过时，忍不住问：“你家里又不是没钱打点，管这闲事作甚？”


    她只说：“学生交过钱，身为助教就应该按着规矩授课。为了小考试题的难度，借口向学生敛财，这种做法难道没有违背师德吗？”


    “可助教被你赶走了，你也没成英雄，不还得是被先生罚在这里站吗？”


    “我没想过当英雄。被罚站是因为我不该在课上捅出这件事，应该私下将这件事告知先生，免得将此事闹大让先生难做。”她仰了仰头，几本厚书稳稳地顶在她的头上。


    张蝉眸光清亮，其实她想过私下解决，可是如果徐太师是默许助教的做法，或者有心包庇，那她做的一切不都是白费功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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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教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却干着如此不堪的事，如果让这样的人成为我的老师，那我张蝉宁愿做个大字不识的白丁。”


    她总是这样，站在被欺凌的一方，张开双手去保护别人。


    自从她出入宫廷为皇帝诊病，在盛京医女的名声越来越大，众人以为她会开医馆，置办药铺，打响自己的名声。


    可她偏偏走了一条令常人摸不着头脑的路子。


    她在府中的设所，时不时地为前来府上问诊的病人义诊。


    富丽堂皇的长平王府每日来往穿梭很多人，但是其中来往的人中大多是妇孺老人，他们身着残旧的麻衣布衫，一眼就能看出是家境艰难的穷苦人家。


    穷苦人家饭都吃不饱，哪里能剩下银两用来看病。因此很多本来很小的病况，若是服用几贴药，用心调养，不久便能痊愈的病人，因为生活所迫，拿不出钱，不能及时用药，导致病情越来越严重的情况时常发生。


    在盛京的医馆中，光是几贴药的药钱就已经足够这些以田间农活为生的老百姓过两三个月的安生日子，药都吃不起，更别说请大夫上门看诊。


    张蝉原先也只是时不时地接手几个买不起药的贫农，后来求药问诊的人渐渐多了，她便将义诊的时间设为每七日一次，既不耽误她进宫为圣上治病，也不耽误她为这些百姓治病。


    她那双手是用来救人的，救得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救得了清贫拮据的老百姓。


    裴珉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见她的手指留在功德簿的一行名字上迟迟没有动。


    他不禁好奇，随即俯身低头，眯起眼睛，顺着手指的方向瞧去。


    “这不是.......”他顿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没看清楚，“这不是明熙的名字吗？”


    太子段明熙逝世的前两年，也就是天兴四十七年，他在冬月来过慈云寺不下十次。


    段明徽说过，他进慈云寺后，段明熙常于每月的月初和月中来寺里探望。


    而张蝉翻看的这几本功德簿里，太子在前期确实都是月初和月中落款，而偏偏在冬月这个月份中频繁来往此地。


    以她对段明熙的了解，他除了探望段明徽，应该还有别的事。


    张蝉担心自己数错时间，又往前翻了几页，突然在同年三月里的某个日子，发现了另一个除了段明熙之外，令让她更加意想不到的香客名字。


    她竟不知原来她的父亲长平王张廷槐曾于天兴四十七年三月初三和太子段明熙一起来过慈云寺。


    只是如今海藏主持和原先慈云寺里的和尚都已经离世，知情者怕是找不到。这些发现，她也只能等会盛京之后再告诉段明徽，他曾在这里隐居六年，或许会知道一二。


    她刚合上书页，起身时脑中瞬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十五岁那年，慈云寺内进来了一位大将军。临行之前，他将手中一把新锻的宝刀转赠与我。”


    张蝉哑然，心想当晚段明徽告诉她的那位大将军，难道就是她的父亲？


    这么说，他从来不离身的那把长刀，就是她父亲于这年所赠。


    可光是赠刀，倒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三月初三她的父亲应该驻军长平，为何他会同段明熙一起出现在这里，他们又是因为何事才会来到慈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