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粟随风坠落，无色无味，积雪消融，沾湿整座皇城。


    “你是......明徽？”天兴帝见到离宫多年的十一皇子骤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顿时晃了晃神。


    这双赤瞳一如往昔。


    十一皇子出世之时，国师曾为其批命，“此子天生赤瞳，命里克亲，必有灾殃”。


    天兴帝从未想过，这个孩子离开宫廷以后，竟然还会回来。


    他似乎没有国师话中那般生人勿进，更不是那追魂索命的地狱恶鬼。


    他最出挑的容貌，几乎完全承袭那个女人。


    当初元贵妃得知母族落败，全族被屠，她在太和殿里手持金簪，企图以命换命，眼也不眨地往他的心口上戳之时，也是这样盯着他。


    那是个疯女人，而眼前的人是那疯女人诞下的殃国孽种。


    倘若时光能倒流，天兴帝一定不会应承太子的请求，准允他送段明徽出宫。


    贵妃身死，魂已消散，可她的血内含有覆血草，具有起死回生的奇效，是至纯至净之物。


    以她的鲜血为引，所炼制而成的丹药能够延续他数十年的生命。


    白驹过隙，数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天兴帝顿时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衰败。


    光凭贵妃一个人的血还不足以让他支撑到将来，他必须要在这些丹药用完之前，命人找到第二位药引——十一皇子段明徽。


    玉蚕蛊是元贵妃涂在金簪上注入天兴帝的体内，他为了自保，听取国师的话，利用子母相互掣肘的关系，在段明徽身上下入子虫。


    七年前太子上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十一皇子求情。


    天兴帝一时动念，便允太子送冷宫中的十一皇子前往慈云寺静修。


    眼不见为净，天兴帝多年来的不闻不问，让宫内无人知晓这个从宫廷悄然离去的皇子是否还尚在人世。


    今日他站在自己父亲面前，既无愠怒怨恨，也无多年天各一方，再次父子相见时的悲喜交集。


    “臣，参见皇上。”段明徽行的是君臣之礼。


    年迈的身体多年经过汤药浸染，早已日薄西山。天兴帝步伐晃动，立即抽出御前侍卫腰间的长剑，剑尖的锋锐正对着段明徽。


    安英大惊，殿内一众宫娥太监伏身跪下。


    “退下！”天兴帝转头对正欲上前的安英大喝一声。


    他的手颤颤巍巍，压根握不住剑柄，只能勉强用五指紧紧地抓着。


    当他对上段明徽的眼，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你，你为何会......”


    “或许皇上想问，臣为何会安然无恙？”段明徽面不改色，手中握着一条染血的暗紫色腰带。


    “臣今日回宫，除了进献手中这份礼，自然还有别的东西要向皇上讨。”


    大殿内空无一人，段明徽立身殿中，眸底沉静。


    天兴帝瞳孔一缩。


    那条紫腰带是他派出盛京的亲卫身上所回佩戴的腰饰。


    看来是都死在他的刀下......


    *


    “母亲......”


    段明徽随在昏睡，但并不安宁。


    天色阴沉，他的意识混沌，梦境重叠。


    他在幻境里，看得不真切，只觉凭空出现很多人从他的眼前掠过。


    熟悉的红色身影再次出现。


    他驻足，想看清母亲的脸，耳边突然回荡那晚天兴帝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找不到她。”


    一时之间，他筋脉拘挛，心跳剧烈。


    段明徽猛地睁开双眼，轻喘着气。


    这一晚实在太过漫长，长得足以让他心底埋藏的记忆翻来覆去地重现。


    突如其来的清醒，令他怅然若失。


    他动了动手指，发觉手心泛凉，而这具身体似乎没有如他印象般再次出现万剑攒心的疼痛。


    他微微抽了一口气，感觉腰身被人禁锢住，垂眸就瞧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贴在自己腰侧。


    张蝉蜷缩着身子，侧身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她的半边脸庞尚黏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另一只手圈隔着被褥圈在他的腰上，袖间露出的手指指缝隐约留有些许暗褐色。


    段明徽闭了闭眼，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玉蚕蛊发作时的情景。


    他深深蹙眉，伸手拂开垂散在张蝉双眸的碎发。


    她一动不动地酣睡着，那瞬间，他倏地撑起身，仔细查看她整个人。


    她的腕间仅留了一道淤青，除了双颊和手指，只有身上的衣裙留有一片一片的血迹。


    她安然无恙。


    他松了一口气，似大病初愈般轻咳了几声。


    她原先睡得沉，鼻息平稳，耳边因为出现咳嗽声时眉心轻微地动了一下。


    段明徽并未唤醒她，他担心她着凉，正想伸手扯过被子盖到她的身上。


    张蝉被这细微的声响惊醒，迷迷糊糊地睁眼。


    四目相对时，眼前先映入段明徽松垮半敞的衣裳，隔着淡薄的单衣，隐约能窥见一点少年结实的身躯。


    她呼吸微促，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段明徽见她的反应，眉头一下子舒展开。


    她脑袋混沌，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发现身上的衣裳整齐，连鞋都没脱。


    他侧倚在枕上看完她全部反应，微微俯身，好笑地盯着她，“昨晚......你对我做了什么？”


    张蝉闻言睁大了眼，耳畔边似有什么声音轰然炸开，她似大梦初醒般，脑中一片空白。


    窗外天还未亮，子时的微雨在此刻似乎已经停下，雨水冲刷掉天地间的污浊与辛酸。


    农舍内的残烛上，火苗轻晃。


    离得太近，他散下的乌发还残存一点淡淡的白檀香，笼在昏暗光影中的脸庞仍有些苍白。


    这在种微妙的氛围下，张蝉目光再次转向段明徽。


    她的眸光辗转在他半边松垮的衣襟罩在流畅光洁的锁骨上，这件单衣似乎是昨夜疗伤后，他出太多汗，她亲自替他换的。


    见她出神，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目光交集，张蝉昏沉的脑中闪过一些昨晚的零碎片段。


    昨夜段明徽毒蛊发作时，她担心他承受不住蛊毒，直接翻身跨坐在他腰腹上。


    张蝉用力擒住他的双手，用随身携带的金针封住他的穴道。


    他抓住匕首，试图结束这一切，两个人挣扎在榻上。


    她担心段明徽的异状惊动农舍的老婆婆和那两个孩子，更加害怕被玉蚕蛊操纵的段明徽会伤及无辜。


    最后张蝉一鼓作气，找到黄酒，又用匕首划破他的心口。


    心头血涌出，血腥气弥漫屋间。


    借着消弭草的功效，她在误打误撞中竟然成功地将潜藏在他心脉上的蛊虫引了出来。


    张蝉的脸和衣裙都被溅上了他的血，这晚她在没有任何人的辅助下，取出了蛊虫。


    他吐出乌血，逐渐恢复原有的脉息，身体也不再有往昔蛊虫发作后出现的灼热。


    一个时辰里他睡得并不安，张蝉担心他睡着后乱动牵扯伤口，便侧躺在床沿边。


    她伸手抱住他，一整夜都像一只八爪鱼一样钳住他的双臂。


    她守了他一晚，直到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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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累得眼皮打架，昏昏沉沉地也跟着睡了过去。


    这些零星的碎片挤进她的脑中，她的脸颊瞬间涨红，白皙的脖颈也渐渐热了起来。


    她刚想起身，“我......”


    “小心。”


    他话音刚落，伸手抓了个空。


    张蝉一个侧身，重心不稳，整个人从床沿边跌了下去。


    “嘶。”她有些窘迫，摸了下自己的额头。


    段明徽忍俊不禁。


    张蝉一抬眸，就瞧见陈旧木桌上的陶碗。


    她想起了什么，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已经弄脏的衣裙，噔噔噔地跑到桌边，拿起陶碗，定睛一笑。


    不是假的。


    “我全部想起来了。”她又跑回他的床边，双手捧着陶碗，满心欢喜地对段明徽道：“你快看，这是我昨晚利用消弭草从你体内取出的玉蚕蛊。”


    他微微一愣，有些迟钝地垂眸，怔怔看着她捧到面前的陶碗。


    清水里淌着一个不到指甲盖大的黑点，一动不动的小小黑点就是玉蚕蛊的子虫。


    这只蛊虫被他父亲下在心脏上，折磨了他近十余年。


    “我张蝉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我已经学会取蛊了。”她的双颊沾上血污，像只花猫。


    她注视着他，坦坦荡荡地说：“原是我将一些事想得太复杂，想做到尽善尽美，结果却束手束脚。可偏巧误打误撞到了紧要关头，毫无准备去面对的时候，以为真的很难，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在寂静中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身体如释重负是这般滋味。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当中透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得意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段明徽抬眸望着她“是这天下最好的大夫。”


    在过去被蛊虫操控心智的日子里，他曾不断动过亲手了结自己的念头。可偏偏让他遇见一个很勇敢的小姑娘，她咬着牙，屏除劫难，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智慧解开他的桎梏。


    “蝉儿，”段明徽抬手，用拇指蹭掉她下巴上的灰尘，轻声道：“谢谢你。”


    张蝉哑然。


    “明徽，”她半跪在榻上，伸手抱紧他，“我说过，假若你真的被蛊虫所困，就算迷失心智，误入歧途，我用尽一切办法都会助你脱困。”


    他昨晚靠着残存的一丝理智，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如果段明徽注定要死在玉蚕蛊的操控下，他在临死之前也会为她挣一条出路。


    他不怕孤身赴黄泉，也不怕万劫不复，只怕她独处盛京时会过得不好。


    他周全不了自己，也会倾尽一切去周全她。


    张蝉心头翻涌酸意，眼泪一下子就打在他肩头的衣料上。


    她耷拉着脑袋，埋在他的颈间，圈住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后心，“所以你不要再为我谋划后路，也不许再说那些让我独善其身的话。”


    仅仅在这一晚，所有的逆局都得到了转机。


    张蝉红着眼睛，一会哭一会笑。


    段明徽蹭了蹭她的脑袋，他舍不去这个人，也无法弃她而去。


    毫无血色的双唇紧紧抿起，他的心间净是歉意和愧疚。


    自责曾答应过她“生死不弃”，偏又一次又一次地做好随时离开她的准备。


    “……我不走，不舍你一人。”


    万籁俱寂，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他贴在她的耳骨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哄着。


    用情至深，心里空出的那块方寸地，塞满了的全是张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