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作品:《秋天会回来

    那封情书变得好像一个烫手山芋。


    秋眠拿在手里, 整个人都怪异别扭得快要燃起来,递到周引弦跟前,恨不得立刻脱手。


    可那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烫手山芋。


    周引弦垂眸瞥了眼, 不肯接:“不是情书。”


    仿佛此时接了,便无形中默认了什么。


    “啊……”


    秋眠不是很信, 这封信跟她从前收到的那些情书大同小异。


    但周引弦这么说了,她也没不识趣地继续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毕竟,是不是情书, 都不是她能管的。


    不过……


    他明明说这是导师送的京北特产, 现在看来, 好像并不是。


    秋眠把那封信放回袋子里,连同袋子一起还回去:“应该都是林曦送的东西吧,那我不是很方便收下,周老师还是拿回去自己——”


    “不是。”周引弦微微蹙眉,“导师托林曦带的,你放心收。”


    “……”


    秋眠拿着袋子的手尴尬地停在他跟前, 他不为所动, 根本不收。


    还挺重, 几秒就有些手酸。


    迫不得已,秋眠只得收回手。


    她并不知道周引弦说的是真是假,可他好像也没有对她说这种假话的必要。


    “那这封信周老师拿回去。”秋眠重新从袋子里掏出那封信递过去,又在底下找了找, 没有除了吃的以外的其他东西, “吃的我就收下了。”


    周引弦又瞥了眼那封信。


    粉粉的少女心, 一如从前无数封送到他面前的那些情书。


    他不是个会因为收到很多情书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受女生喜欢的人,相反,那些东西叫他觉得困扰。


    一如此刻。


    但他到底还是从秋眠手里接过那封信, 连同那个系着漂亮蝴蝶结的黑色礼盒一起拿在手里。


    秋眠如释重负,冲他笑了下:“谢谢周老师送的京北特产。”


    “不用。”他说,“本来我也不吃。”


    话落,拿着东西离开。


    直至隔壁传来很轻的关门声,秋眠嘴角的微笑弧度才终于消失。


    低头看着手里装着京北特产的袋子,陷入片刻怔忡。


    从大年初一那个雨夹雪的夜晚,确认自己喜欢周引弦之后,一直到现在,她都克制着自己的这种想法。


    人总是在脆弱时格外容易对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对象动心,而在那一天,周引弦三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每一次,都给她带来不同的感动。


    湾江大桥广场,零点跨年时突如其来出现在她身后,意料之外、合她心意的新年礼物。


    南塔寺千级石阶,中午时分雨里偶遇,他绅士地替她撑伞挡雨,衣服湿了也不介意。


    富锦会所墙外,下暴雨被困的深夜,午夜落雪的街,被抛弃、被困、最无助的那些时刻,他一直在她身边。


    那天的天气很怪,天晴暴雨落雪都在同一天上演,像人这短短一生,能经历的感动的时刻有限,而他却在那天密集地给予她。


    可是,喜欢和感动,她真的分清了吗?


    秋眠克制着自己内心的那份冲动,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别把感动误当做喜欢。


    最好别是喜欢。


    她想,她不应该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


    时间会给人答案。


    秋眠这样以为,也以为随着时间过去,感动和喜欢都会随之搁浅。


    但刚刚那个瞬间却告诉她——


    不是的。


    就算刻意去忽视,有些东西却会一直在。


    看见林曦写的情书那一刻,她心里一瞬涌起的发闷的感觉,叫她的某种认知变清晰——


    她竟会因为别人给他写情书而不开心,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她找不到别的理由。


    -


    那的确是封情书。


    周引弦以前收到过不少情书,可这还是他打开看的第一封——


    本来也不会看,但因为刚刚才经历过的乌龙,他不确定林曦会不会也在这封信上做手脚。


    这封信被折叠得很整齐,应该是喷了香水,有淡淡的香味,是林曦身上常带着的味道。


    周引弦跟她走一起时曾闻到过,此时在这封信上闻到,不禁蹙了蹙眉。


    林曦写得一手很漂亮的字,因此周引弦没费什么力气就一目十行地将这封信看完。


    确实是情书,内容句句不离对他的喜欢。


    可他内心毫无波澜。


    那封信最终被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叠起来,放回了原本的信封里。


    周引弦将它放到出门时会看见的地方,拿起手机给林曦发了条微信消息——


    【明天见一面吧。】


    林曦显然很害羞,也没敢急着问结果,只问他时间地点。


    俩人约定明天晚上六点在四桥城见面。


    之所以约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因为他明天上午还得去趟研究所,下午会到四桥城附近开个会。


    -


    秋眠辗转反侧了一夜,天将亮时才终于挣脱开梦境熟睡。


    这一夜的梦境堪称离奇,她竟同时梦见网恋男友和周引弦。


    一个是具象化有头有脸的人,一个是文字组成的幻象。


    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秋眠却仍旧有种见鬼的感觉,在床上呆坐半晌。


    秋霜的电话在此时打来。


    听见手机来电铃声响起,秋眠才从发呆里回过神,伸手去摸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来电显示备注“妈妈”。


    这令秋眠不得不有些恍然如梦的错觉。


    过去这么久,她还以为秋霜已经把她忘了。


    更令她意外的是这通电话的内容。


    “今天休假了吗?”秋霜在电话里问,语气较之从前竟有些不太明显的柔和,“出来看电影。”


    那一瞬间,秋眠有点想赌气说反话。


    她认为这是秋霜对上次爽约的补偿,虽然这补偿来得有些晚。


    她想拒绝,好叫秋霜知道她也会生气,从而心里愧疚,也算小小的惩罚。


    可转瞬,秋眠发觉自己好像没这个能力。


    秋霜又怎么会心有愧疚呢?


    就算心有愧疚,她那么忙,自己不过是她繁忙生活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根本无法在她的世界里掀起丁点儿波澜。


    即便她拒绝,秋霜也不过是随手把这个计划从日程表里划走,空下来的时间转眼就能用在其他的事情上。


    并不会,像她的想法那样幼稚,为了她辗转反侧坐立难安悔不当初。


    但也许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趁这个机会跟她讲讲那个男人来骚.扰自己两次的事。


    秋眠装作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语气如常,听不出喜怒地答应下来:“有空的。”


    “好,还在四桥城吧,上次你说想看《深海》,我买下午场,看完一起吃晚饭。”


    多难得,秋霜竟还会单独约她吃饭。


    秋眠对她讨好习惯了,没出息地想——


    好吧,她好像真的在补偿自己,这已经很难得,就小小地原谅她一下好了。


    -


    秋霜这次没再迟到,秋眠也没像上次一样提前太久赴约,心里还有点小孩子气的想法。


    才不要像上次那样巴巴地等她那么久。


    俩人一前一后到了四桥城电影院,秋眠有些别扭地低低喊了一声:“妈妈。”


    秋霜点点头:“嗯,进去吧。”


    她对上次的爽约闭口不谈,秋眠有心想问,可到底怕习惯了她,只能默默跟在她身边进去。


    取票、检票、入座、观影。


    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秋霜按照流程进行,在这过程中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周围组队来看电影的人并不是这样的,除却电影开始后的安静,他们会说说笑笑,聊着五花八门的趣事。


    也许是伤害已经造成,秋霜的补偿也太过公式化,秋眠并没有觉得真被安抚到。


    电影她确实认真看完,可那顿晚饭却没再让她有什么期待。


    散场时秋霜开始回电话。


    刚刚观影时就有人找她,除却去洗手间回了一次电话,其余时候她都是回的文字消息。


    秋眠默默跟在她身侧,没机会插话。


    秋霜提前订了餐厅的包间,入座后将点菜权交给秋眠:“你点你喜欢的。”


    等餐的片刻,秋霜似乎终于闲下来,没有打电话,也没回消息。


    这会儿好像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秋眠鼓起勇气开口:“妈妈——”


    “叮铃叮铃叮铃……”


    秋霜的手机来电铃声同时响起。


    秋眠不得不暂时咽下心中的话。


    -


    周引弦从来不是个喜欢迟到的人,林曦提前到达约定的餐厅时,他也刚好到了。


    “师兄!”


    林曦含羞带怯地喊了一声,藏着内心的忐忑不安,笑着朝他跑过来。


    “你先坐。”


    周引弦朝对面的座位点了点下巴,示意她坐下,随后掏出昨天她送的黑色礼盒和那封粉色的信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信他打开看过,礼盒却没拆,还是原来的样子,瞧得出他并不感兴趣。


    看见他推过来的东西,林曦唇角弧度瞬间僵住,转而慢慢塌下来,再也无法维持笑意。


    尽管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不愿相信。


    “师兄……”林曦快要哭了。


    “你拿回去。”周引弦抬眼瞧她,语气淡漠,“我就当没收到过。”


    “为什么?”林曦眼眶泛红,“我有哪里不够好吗?为什么你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没有不好,是我不想要。”


    “为什么不想要呢?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就没看见你身边有走得近的女生,为什么不能跟我试试?”


    “不想就是不想,懂吗?”


    “可我就是想知道。”


    林曦落了一滴眼泪,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头一次主动,竟被拒绝。


    从小到大堆出来的骄傲,被他一击即溃。


    周引弦言简意赅:“无可奉告。”


    对于情书这种东西,他通常都是置之不理,绝不会有闲心地亲自归还。


    可林曦不同,他若当真置之不理,过了时间她肯定会来问。


    到底是恩师罩着的同门师妹,他总不能当做没收到过,连个答复也不给。


    当面说清楚,也好让她知道,这件事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林曦抹掉眼泪追问:“你有喜欢的女生?”


    “是。”


    他根本没犹豫,如此笃定又坦荡。


    林曦微微呆滞。


    这几年,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单身,身边走得最近的女生除了师姐就只有她。


    她是有听说过,他以前好像谈过一个女朋友,可早在她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分手几年。


    师姐跟他的相处就是同门情谊,总不能、总不能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念着他那前女友。


    “是前女友吗?”林曦不甘地试探。


    周引弦依旧没犹豫:“是。”


    林曦甚至忘记哭,此刻的震惊让她连难过都稍稍滞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一直都没忘了她?”


    “是。”


    再往后,林曦完全停止哭泣。


    不再似从前那般在周引弦面前即便吃着饭也要找些有趣的话题来同他聊天,她沉默着,直至这顿饭结束。


    “我不会放弃的。”林曦抬头看着周引弦,目光坚定,势在必得,“就算你拒绝我,我也还是很喜欢你,我会追到你的!”


    “而且前女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会让你忘了她的,我要住进你的未来里!”


    “大可不必。”


    周引弦淡淡瞥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我只要她。”


    -


    晚饭临近尾声,秋眠终于找到机会跟秋霜说话,一脸严肃地叫她:“妈妈,我有话要跟您说。”


    她不管了,即便秋霜根本没跟她提起过任何男友相关的信息,她今天也要当面跟她提起那个奇怪的男人。


    无论如何,得告诉她,那个男人并不好。


    难得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秋霜放下手里的筷子,优雅地擦了嘴,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抬眼看着她。


    “你说。”


    “我遇见个男人,他——”


    秋眠想了想稍微委婉些的措辞:“他好像认识您,而且来找过我两次。”


    秋霜神色一僵,微微垂眼,语气装得云淡风轻:“是吗,他跟你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太多话。”秋眠回想着跟那男人的两次碰面,“但每次都很奇怪。”


    “怎么奇怪?”


    “第一次他叫我小朋友,问我您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还问我过得怎么样。”


    秋霜握着水杯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节泛白。


    “第二次是昨天,我叫他大叔,他让我叫他……”说到这儿,秋眠顿了下,盯着秋霜,“他让我叫他爸爸。”


    “不用搭理。”秋霜又端着水杯抿了一下,“兴许是哪儿来的神经病。”


    “真的吗?”秋眠认真盯着秋霜的眼睛,语气全然不信,“您不认识他吗?”


    秋霜头一次在跟她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神。


    “我哪儿知道。”


    秋眠心中升起怨气:“那我再多说一些。”


    “不必再说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秋霜声音冷了下来,“下次再看见他,不用搭理,或者直接报警。”


    “所以您认识他的对吗?”


    秋霜沉默。


    秋眠继续:“其实我那天看见您跟他走在一起了,就在大年初一那天晚上,您答应我要一起看电影,最后却又爽约的那个晚上。”


    秋霜单手撑着额头闭了闭眼,神色看上去有些痛苦疲惫,也难得露出无奈。


    永远严厉的母亲,从不会跟她道歉的母亲,竟也会被她亲手抓住出错的时候。


    这一切落在秋眠眼里,反倒叫她心里生出些不想停歇的痛快。


    可那痛快里,又夹杂着一丝心疼。


    心疼秋霜这一生总是遇人不淑,两次产生感情纠葛的男人,都并非真心爱她。


    “您知道吗,他还跟我说——”


    “不要再说了。”秋霜冷硬地打断她,提着包起身离开,“到此为止。”


    “他并不是真的爱你!”


    秋霜在她身后扬声大喊。


    所幸秋霜订了包间,此刻除了她俩之外,包间里再无其他人。


    秋霜步伐停顿了一下。


    秋眠趁此机会把之前想说却不敢说也没机会说的话都大声说出来——


    “您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呢?他亲口跟我说,他并不确定爱不爱你。”


    “您已经遇到过一次渣男了,难道同样的错误还要再犯一次吗?”


    “大年初一那天晚上,您不接我的电话,甚至关机,却愿意跟他一起离开,为什么?”


    “您真的有那么爱他吗,连我多说他两句都不想听?他哪里值得?”


    “我并不反对您再觅良人,可他实非良人。至少,正常的男性,不会背着自己的女友去骚.扰她的女儿,叫她小朋友,夸她可爱。”


    “够了!”秋霜转过身,清冷似霜的眉眼间怒气难掩,“这都不是你该管的事。”


    “所以,您现在是在为了他凶我吗?”


    秋眠一瞬间更觉悲愤,眼眶一热,努力忍住那股要流泪的冲动。


    “您宁愿重蹈覆辙,也不愿跟他分开,并且,在您心中,他的地位远在我之上,是吗?”


    秋霜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缓了缓情绪,恢复成平日里那副严肃的模样。


    “我还有事,你早点回。”


    撂下这话,秋霜推门而出。


    秋眠不甘心地提着自己的包追了几步上前,嘴里喊了声:“妈妈!”


    已经出了包间,这一声喊自然也叫餐厅里其他人听见。


    包括,正准备离开的周引弦。


    秋眠追出包间门,一抬眼,正好对上不远处周引弦回身投过来的视线。


    脚步一顿,微微怔愣。


    秋霜自然也瞧见周引弦。


    本打算点点头示意直接离开,却兀地听见一道年轻女声:“师兄。”


    余光里过来个打扮靓丽的女孩子。


    这一声师兄,叫她下意识往声音来源瞥了一眼。


    原本只是随意一瞥,下一瞬却像是看见什么惊悚的东西,浑身都警惕起来。


    周引弦从她身后的秋眠身上收回视线,矜持有礼地冲她打招呼:“秋总。”


    秋霜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转而又看了眼走至周引弦身边的林曦,语气尽量随意:“这是……”


    “我叫林曦。”不等周引弦做介绍,林曦主动报了自己的名字,“森林里的晨曦。”


    秋霜心口一滞,提着包的手指微微颤抖,面上却露出个微笑:“好名字。”


    秋眠趁此机会悄悄走上前站到秋霜身边,眼眶湿湿的偷偷看了眼对面立在一起的周引弦和林曦,心里难过更甚。


    昨晚那封信一定是林曦的情书,他们现在见面是在做什么呢?


    周引弦不着痕迹地也观察着她。


    大概她自己都没发现,长长的眼睫湿漉漉的,一瞧就是哭过的可怜模样。


    尴尬的局面并没持续太久。


    秋霜多年摸爬滚打,什么好的坏的事情都经历过,即便眼下心里已经几近崩溃,脸上却没叫人瞧出任何异样。


    “还有点事。”她竟还能挤出得体的社交微笑,“先失陪了。”


    话落,一把抓住秋眠手腕,将她带走。


    经过周引弦身边,秋眠下意识回头,想要和他说声再见。


    可转头一瞬,看着林曦和他并肩而立,那声“再见”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秋眠收回视线,低落地垂了眼。


    -


    不过刚出餐厅,秋霜就急匆匆放开秋眠的手。


    “你打车回,我还有点事,先不送你了。”


    她着急离开的背影,好像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待下去。


    秋眠低头看了眼自己被丢开的手,再抬头时,秋霜已经完全消失在她世界里。


    原来就算勇敢地开口质问,也只会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更糟糕。


    至少,从前因为她的妥协让步,她们之间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时间还早,刚过晚上七点,四桥城外华灯璀璨,车水马龙,繁华迷离。


    秋眠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随意选择了右边,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下去,没有目的地。


    周引弦没像往常一样送林曦回家,浑身不近人情的冷酷让林曦暂时做出退步,他便得以独自驱车离开,暗暗地跟在秋眠身后。


    除了红绿灯,她从来不停。


    秋眠走过繁华的大街,不知不觉进入了还未完全改头换面的老城区。


    这里没有太多大厦高楼林立,取而代之是泛着陈旧、历经岁月沧桑、仿佛还停留在上世纪的老建筑。


    所幸南塔这些年来发育极快极好,即便主力大多都在新城区,老城区也没完全遗忘,该有的路灯之类的基础设施倒也完善。


    缺少琳琅满目的商店,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不至于显得太冷清。


    人间烟火这个词有时候带着很奇怪的虚幻色彩,在国外的这几年,秋眠一直不曾有感觉,直到回了国,才勉强又体会到。


    独居的这些年,烟火气实在太淡。


    究其根本,是因为少了家庭的其乐融融。


    说得更具体一些,是她并没有时时刻刻近距离地接触可以治愈不开心的亲情。


    “哇,我们囡囡这么棒!”


    经过的围墙里忽然传来声夸张又欢喜的赞叹。


    秋眠愣了下,转头望。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走到老城区最老的这片居民区里来,进了破旧狭窄的小巷。


    此刻,这户人家的院子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那灯光温暖,也从围墙顶端泄出来一些,照在身处黑暗的她身上。


    往前几步就是闭上的院门,秋眠像一个小偷那般,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又偷偷摸摸地走到院门处,透过两扇木门的间隙偷窥里面的世界。


    那小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正在给家人表演她新学的电吉他。


    院子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圈人围坐在小女孩身边,脸上具都带着慈爱笑意。


    “囡囡再给妈妈弹一段,妈妈还想听!”


    “爸爸也想听!”


    “爷爷奶奶也想听哦,乖囡囡!”


    “外公外婆也喜欢听囡囡弹的!”


    被家人这样围着说喜欢,小女孩小小的脸上溢出被爱的自信和欢喜,大大方方地点头答应。


    “好,那我再弹一段,你们要好好听哦。”


    秋眠不会弹电吉他,但却会听。


    小女孩应当是才学没多久,能听出明显的瑕疵,可她的家人全都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里全是喜爱和欣赏。


    小小的一段弹完,院子里响起整齐热烈的掌声,伴随此起起伏的夸奖——


    “好听好听!”


    “真棒!”


    “囡囡真聪明!”


    小女孩笑得更开心。


    秋眠便不禁回想起自己从前。


    那时她也差不多大小的年纪,秋霜在外工作,一年到头甚至都不会跟她见次面。


    可她却会管着她,在电话里告诉秋仲景和孙婉,要带她去学钢琴和书法。


    再后来,还有小提琴、古典舞……


    一切秋霜觉得淑女应该学的东西,都会要求她去学,不管她喜不喜欢。


    直到上了中学,她喜欢上电吉他和架子鼓,鼓起勇气跟秋霜说自己想学,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好好读书,学电吉他和架子鼓有什么用?你以后要去搞摇滚?你的钢琴和小提琴学成什么样?书法和舞蹈哪一样拿得出手?”


    是,秋仲景和孙婉宠着她纵着她,即便听了秋霜的话,带她去学那些东西,却从没严格要求过她。


    她虽然不喜欢那些被强制要求学的东西,却也因为秋霜的关系没敢太过懈怠,学得不算特别好,但也时常会被老师夸奖。


    可只不过是因为没做到最好,便成了秋霜眼里的拿不出手。


    可眼下,她的某种认知被打破——


    原来,只要被爱,即便没有学到最好,即便弹出的旋律全是瑕疵,也会被如此夸赞。


    原来,学电吉他并不一定要有用,并不一定要去搞摇滚,只要喜欢就可以学。


    到此时,秋眠才恍然发觉,原来她竟真的没被秋霜温柔爱过。


    巷子里昏暗,院子里却明亮。


    暖色灯光从门缝里泄漏一缕,秋眠立在一门之隔的黑暗里,弯腰趴在门上,透过这束光眼巴巴地偷看着里面热闹的亲情。


    也许是保持这姿势太久,腿脚有些发麻,稍微动了动,带起一点儿响声。


    里面原本笑着的人群忽地安静警惕起来:“什么东西?”


    秋眠还呆呆地透过门缝窥视着。


    小女孩眼睛好使,这么转头看来一眼,立即看见微光里门缝中湿漉漉晶亮的眼睛。


    “啊!”


    小女孩不知道外面情况,吓得尖叫一声扑进她妈妈怀里。


    “小偷!有小偷!”


    一群人顿时慌了,全都围上去安慰她。


    年轻的父亲却从一旁操了根棍子要冲出来:“哪里来的小偷!”


    秋眠愣了一秒,直到看见那位父亲拿着棍子朝自己跑过来,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那个小偷,好像是她。


    “不是!我不是小偷!”


    秋眠调头就跑,黑暗里狭窄的小巷使她跑得跌跌撞撞,像在逃命。


    那位年轻的父亲大声喝着:“抓小偷!”


    周围住着的人家一时间都听见这动静,院子里的灯一下全都亮起来,人声错落响起。


    “哪儿呢哪儿呢,小偷在哪儿?!”


    秋眠顿觉惊慌,跑得更快了。


    我不是小偷。


    她在心里默念着。


    她没有要偷走小女孩的父爱母爱,她就只是想偷偷地看一会儿。


    偷偷地看一看,她不曾拥有的爱是什么样的。


    嗓子眼里泛起干涸的血腥味,呼吸急促,秋眠却不敢停下。


    也许不应该跑的。


    她想。


    可刚刚那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像极了小偷。


    小偷的本能,就是在别人大喊有小偷时,下意识逃跑。


    秋眠使劲全身力气加速——


    她偷窥别人幸福的理由如此卑微、难以启齿,她不要被抓住,不要被拉到灯光下去面对众人的质问。


    慌不择路的下一刻,猝不及防地撞进一道宽阔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柑橘香味,秋眠抬头看。


    周引弦不知何时出现,昏暗灯光从他身后打过来,照亮他轮廓锋利的冷酷侧脸。


    像漂泊的一叶扁舟终于在深夜的茫茫大海里遇到一座孤岛,秋眠放弃逃跑。


    她停下来,埋在他怀里,心理防线彻底决堤。


    那滴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渗透进他衣服里。


    “周老师……”


    秋眠闭着酸涩双眼,胸口起伏,心跳剧烈,喉咙干涩,后半句话只能在心里默念——


    我不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