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三河之外,避世之人
作品:《阿努特纳斯》 三河区北部,河西公园背后,是三河区公民的陵墓区。
吕月英的墓碑就在中间。
墓碑上已经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纪念品,花束、手工工艺品、布偶、纸条等等,无声地替还活着的人们缅怀那段过往。
“咔嚓——”
按下快门,将这一幕定格在取景框中,陈立新收起相机,在墓碑一角轻轻放下自己刚写好的信笺。
她写满了衷心的话,愿向这位前辈致以她最深切的敬意。
昨天深夜里刚下了小雨,湿润的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被染湿的深色石板路面倒映早起晨练的人群,小径两旁的花丛中点缀颗颗晶莹饱满的晨露。
陈立新在这附近又散了一会儿步,感觉到该去吃饭了,遂调头走回陵墓区的大门处。
就在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旅馆的时,她突然看见大门外面站着三四个聊天的女人,她们身着围裙,似乎是在附近早餐店里工作的人。
现在明明是早上,为什么她们不去工作,为社区准备早饭,却还聚集在这里呢?
怀着好奇,陈立新悄悄放慢了脚步,竖直了耳朵,听那几个女人聊天的内容。
其中穿红毛衣的中年女人似乎是这场聊天的中心,她皱着眉叹了口气:“如果她再不过来,我就要去找社区警察求助了。”
“她不是养蜜蜂的吗,可能是在吃蜂蜜过日子吧。”较为瘦削的年轻女人乐观地安慰道。
短头发的灰色单衣女人摇了摇头,“还是要派人去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陈立新越听越觉得新奇,听起来,她们是在讨论一个很久没有来三河区吃饭,甚至很久没来买菜的养蜂女人。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要不要凑个热闹,去看看呢?
好像有点太唐突了吧……
眼见着自己已经走过大门,与那几个女人擦肩而过,而她们已经开始商量让谁请假去找社区警察,陈立新忍不住感到越来越急切。
仔细想想,反正她今天也没有什么事,奕川派来接她的人明天早上才到,不如去看看情况,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关于三河区民生新闻资料!
想到这里,陈立新的内心蓦地变得坚定。
“你们好!”
她转身走向女人们,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
养蜂人住的地方不在三河区,而是在三河区外面西边的一处悬崖边上。
坐上社区警察们的车,一路驶向悬崖附近,陈立新远远望见了悬崖上的一处院子。
低矮的石砌屋舍紧挨着里面的一棵大树,旁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排精心打理的蜂箱,院子外不远处是一片被围起来的花田。
警车停在院子面前,她跟着社区警察们下了车,几个人走进院子,四处观察着,其中一个去敲屋舍的房门。
几只胆大的蜜蜂围着她们嗡嗡地飞舞,陈立新还是第一次见到蜜蜂的养殖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想着一会找机会问问这里的主人能不能拍摄。
社区警察敲了几下门,见没有回应,大声地往里面喊:“祁女士,您在吗?”
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有些担忧地盯着房门。
过了约三十秒左右,社区警察正忍不住想再喊一声,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高个女人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所有人。
陈立新和其她几个警察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门口的社区警察脸上露出关切的微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责备,“三河区已经半个月没有您的访问记录了,大家都很关心您。”
“……抱歉,我今天下午过去。”
社区警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女人嘱咐了几句,转过身招呼其她的人离开。
陈立新上前几步,跟她讲了自己在这里还有事想做。
在她再三保证自己记得来时的路后,社区警察们扬长而去。
留下站在院子里的陈立新一人,和门口的女人面面相觑。
女人疑惑地皱着眉,率先开了口:“你怎么还不走?”
陈立新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您好,我叫陈立新,是一名新闻专业的学生,请问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女人摇了摇头,转身关上门。
陈立新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门外喊道:“祁女士,请听我说,我完全能理解您可能有对采访内容的顾虑或者其他安排上的困难!”
“但是这次采访的内容对公众来说非常有价值,您的见解和经历将会为很多人带来启发和帮助!”
陈立新说到这里,门内仍然迟迟没有动静。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祁女士,我是联合城邦大学城里来的学生,昨天才知道了三河区的存在,我真的觉得,这里的存在不应该被人类遗忘。”
“我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料,将它们带到联合城邦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战火纷飞中,出走的女人们已经建立起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地方。”
不知道是这番话中的哪句触动了女人,过了约五分钟左右,门从里面被慢慢地打开。
门内,女人已经扎好了头发,平静地注视着陈立新。
她眼底透出些年长者的疲惫,但身体看起来很板正,很有精神。
“进来吧。”她说。
陈立新松了一口气。
屋内的布置看起来有些凌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息,一个破旧的炽光灯被一根细细的铁丝吊在房顶上。
晦暗的灯光下,房间显得有些幽暗,只有一面墙开了一扇窗户,角落里的木床边上摆着一张低矮的书桌,上面的锅碗瓢盆显示女人做菜就在这个地方。
“关一下门。”
女人的声音传来,陈立新应声照做,门内侧阴影里藏着的一张瘸了腿的板凳差点把她绊一跤。
她有些尴尬地转过身,看见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似乎是已经准备接受采访。
她赶紧拿过那张可恶的板凳,在床边上坐下,又在包里翻找录音笔。
“您介意我录音吗?”她一边找,一边问。
女人沉默地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
陈立新准备完毕,神采奕奕地看向女人。
“第一个问题,请问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自己吗?”
“祁歌,五十二岁,在张家崖养蜜蜂。”
“好的,第二个问题,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走上这条职业道路的呢?”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
就在陈立新试图换一个问题的时候,女人慢慢说道:“我大学时的专业是研究蜜蜂。”
大学!
陈立新脑中闪过一线灵光,这条线索或许可以更深入地探寻女人的过往经历。
“好的,第三个问题,请问可以谈谈您来到三河区的经历吗?”
这次女人沉默得更久了,脸上平静的神情也微微有了波澜。
但这次陈立新坚持不懈地等待了很久,最终女人还是开了口:“我原本生活在联合城邦里面,后面离家出走来到了无人区,路上刚好遇到了三河区的人,就跟着她们来到了三河区。”
“我原本在三河区做火化遗体的工作,后来,我听她们说在这里独自居住的养蜂人去世了,就主动申请来这里接替她的工作了。”
“听起来真是艰辛的故事。”陈立新点了点头,知道离家出走的事不能直接问。
于是她接下来问的话拐了个弯儿:“第四个问题,可以谈谈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对您的影响吗?”
女人这次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眼底透出一种淡淡的怀念。
“我的原生家庭非常幸福,我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程师,我的母亲是我最初的老师,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培养了我对蜜蜂的兴趣。”
“一直到我读了大学,我们仍然经常频繁地见面,只是结婚了以后,我就搬离了大学城,去丈夫家居住了,之后就很少跟家里人见面。”
听起来,祁女士是在大学期间结婚的,陈立新心底下暗暗揣测。
“美好的家庭是人一生中最怀念的地方。”陈立新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她再次按下录音笔,紧接着问道:“第五个问题,请问您和您丈夫是怎样认识的,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吗?”
女人的脸色刷一下难看了许多。
是不是问得有点隐私了?
陈立新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坚持等待着女人的回答。
良久,女人紧紧地皱着眉头,简短地回答道:“他是我的老师,我们有一个女儿。”
“好的,第六个问题,可以讲讲您在联合城邦里的故事吗?”
这个问题过于大胆了,几乎是把“为什么离家出走呀”给写在了脸上。
陈里新眼看着女人的眉头越皱越紧,身下的被子被手指抓起了扭曲的褶皱,一颗心暗暗悬了起来。
但她还是希望女人可以回答。
但……她真的会回答吗?
还是换一个委婉点的问题呢?
就在陈立新思考之际,女人突然叹了一口气。
“姑娘,我可以告诉你,毕竟我活到现在没几个朋友,有一些事埋在心底太久,也不好过。”
陈立新连忙点头,正要答应,女人却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你的新闻报道中必须隐藏我的名字和身份,只需要注明,是三河区的居民就行了。”
陈立新看到女人前所未有严肃的目光,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她当即承诺道:“当然可以,保护采访者的个人隐私,尊重采访者的个人意愿是我们新闻从业者的基本素养!”
女人俯身脱下拖鞋,半躺在床头靠枕上,眼皮半阖,窗外的天光照到她半张脸庞,在眼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十几年前的往事如同水底沉落的花,在她的回忆里慢慢地上浮。
祁歌原本是大学城里的一名优秀学生,凭着对蜂学的强烈兴趣,她选择了在生物科学领域享誉多年的祝岁之教授作为自己的大学导师,并因为对对方的崇拜与其逐渐走到了一起。
和老师结婚后,她开始专心做一个家庭主妇,尽管在业余时间里,她仍然忍不住去研究蜂学,但研究的成果她都转移给了自己的老师。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在当时竞争激烈的学术界里,她认为这样才能使得整个家庭更为美满幸福。
她的一篇论文成功使得祝岁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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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大噪,祝家的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似乎是段幸福的时光,她当时也因此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是顾全大局的。
结婚两年后,她难产生下了一个女儿,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
听到女儿啼哭的声音,她心中就生出浓浓的的仇恨和厌恶,忍不住去打砸身边的东西,整夜整夜在病房里哭泣。
后来,在祝岁之的调和下,她住进了联合城邦最高级的疗养所,女儿则交给了家里的保姆照顾。
那段空闲的时间里,她开始频频地去翻看自己学生时代的文献记录,去看自己写过的论文,抚摸上面并非自己的署名。
在母亲的鼓励下,她开始捡起自己以往对蜂学的热爱,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研究。
两年后,她调养好身体,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准备重新回家。
原本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她因此没有打电话提前通知。
但在开门的一瞬间,客厅沙发上交缠的两具身体彻底击垮了她的理智。
她再次嘶吼着逃出家门,在众目睽睽下控制不住地发疯。
那是她的丈夫和师兄。
祝岁之压下了所有的新闻和流言蜚语,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在劝诫她回去,至少要为了孩子,生活也要体面地过下去。
她听从了,终日龟缩在书房里,做自己的研究,只有疲惫的时候,看见保姆送来的安安静静的孩子,她才会感到一丝宽慰。
这个时候她觉得,也许为了孩子,一切也还算值得。
但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她潜意识里总忍不住去恐惧并仇恨她的女儿带给她的一切,她破破烂烂的身体,她破破烂烂的人生,和那身体里流淌着的另一个人的有罪的血。
在这样煎熬又迷茫的日子里,她也做出了不错的研究成果。
在一场小有名气的新闻发布会后,一个记者拦住了她,告诉她,她刚才所说的个人成就似乎造假。
在她愤怒的大声斥骂下,记者冷笑着拿出了事实——她在大学期间的所有论文,也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署上了祝岁之的名字。
家中的战争又开始了,但战士只有她一个,因为祝岁之已经搬出了家,和她的师兄居住在一起。
他偶尔回家的时候,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她的女儿开心地上前抱住他,甜甜地叫一声“爸爸,您辛苦了。”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成为了那个龟缩在书房里的人,只是再也不去翻看蜂学相关的书籍,整天静静地看着爱情电视剧,或者爱情小说,在保姆抱来女儿的时候,拘谨地抚摸一下她的面颊,温柔地笑一下。
一切的崩坏是在那个下午爆发的,她十三岁的女儿放学后兴奋地跑回家,一头撞进她的怀抱,红扑扑的脸蛋上写满自豪。
“妈妈,有人要来拍爸爸的电影啦,我们全班都知道了!”
她脸上还没粉饰好的笑意僵硬了一下,冰冷的指尖还是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轻轻说:“那真好呀。”
突然,她可爱的女儿在她怀中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大声说道——
“爸爸是我的偶像,我要向爸爸学习!”
她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她在她年幼的女儿面前,第一次毫无防备地捂住脸,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她听到保姆急匆匆赶来的声音,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女儿害怕的声音,母亲劝诫的声音,记者冷笑的声音,丈夫豪迈的声音……
最后是某个夏日的清晨,十八岁的她在书房翻阅文献时,指尖沙沙作响的书页声。
她在深夜就逃走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带着全身的积蓄,她独自从家的地方往外一路奔逃,钱财散尽之时,她成功偷渡到了北海。
她赤着脚,在荒野上不眠不休地流浪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是在陌生的帐篷里面。
她走出来,看见几个肥壮的女人,她们递过来刚烤好的兔肉,对她说,来三河区吧。
于是,她现在就生活在这里。
故事讲完了,房间一片静悄悄的。
女人似乎是讲得有些渴了,从床上坐起身,试图去拿一旁木桌上的茶杯,手腕却被陈立新稳稳握住。
“我来倒吧。”
将倒好的水递给女人,陈立新坐回板凳上,认真地看着女人,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
“非常感谢您的分享,那么接下来,请回答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女人喝完水,脸上显出淡淡疲乏。
她放下平静地点了点头。
“能给我们讲讲您的那些蜜蜂吗?”
女人愣了一瞬。
“我想,大学城里蜂学专业的学生们,一定对她们的前辈正在做的事情非常感兴趣。”
此时已接近中午,暖色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照射在女人身上,温暖的光晕勾勒她的脸庞,光线里的尘埃轻盈舞动,像是弥散的星尘。
小小的房间里,已经比清晨时明亮了许多。
春天已经来了,万物复苏,新芽初生,蜜蜂开始了它们收获的季节,一切都在向新的方向走去。
她在其中。
女人苍白的脸上轻轻浮现一个笑容。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