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作品:《赴红尘》 岑兆安过了许多年,才想明白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但在当时,他只是个懵懂的孩子,在保护着他的大人的羽翼下,对那些复杂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
柏莹被葬在了梨园深处,旁边就挨着霍伯妻子的坟墓。
还没到十岁的麟儿跪在娘的墓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除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还有孤身一人的惶然。
霍伯看他这副样子,怜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抱住了他,好让小孩有个可以凭依的怀抱。凌无争则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难得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垂着眼皮看着地面。
等麟儿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直抽噎的时候,霍伯才温柔又坚决地要把他带离这里。
霍伯在他被泪水泡得模糊的视线里比划了几个动作,麟儿快哭晕了的脑子里一时解析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不肯走。霍伯见他依旧固执地留在原地,有几分焦急起来。一直没有言语的凌无争这才在旁出声作了翻译:“别哭了。你娘今后就睡在这里,你之后想什么时候过来见她都可以。现在,你先跟着我们回去,别让霍伯替你担心。”
麟儿听懂了凌无争的话,也是多少有几分惧怕他,终于肯顺着霍伯搂着他肩膀的力道挪动脚步,一步三回头地往住处走。
梨园里有两处屋舍,一处是临近路边,霍伯的小院;一处在梨园内,是个简朴的茅屋。此前是凌无争暂住在茅屋那里,后来又让给柏莹母子俩住了一段时间。
霍伯带着麟儿回到了自己住在前面的小院,哭累了的小孩被他轻轻拍了几下后背就迷迷糊糊地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睡着之前还在思念爹娘的缘故,阖上眼后没一会儿,麟儿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身边的屋舍和道路就像他刚离开时那样,让他恍惚间觉得,从跟着父母去天地剑宗开始,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他终于在梦最痛的地方醒了过来。
麟儿被心里的急切催着,拔足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爹!娘!”还没到家门口,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爹娘,忍不住大声地呼唤他们。
可他的爹娘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顾着彼此交谈。
麟儿心里没来由的发慌,甚至冒出一种自己就要被他们抛下的预感,这不详的预感逼迫着他跑得更快,想在某些事情来不及之前跑到他们的面前,埋进他们的怀抱里。
可就在他将要跨过门槛进入院子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一头撞了上去,再难以前进一分。
他害怕的想要大哭大叫,可当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也像是变成了石头,从心口飞快地僵到了指尖,只有心里的想法还能在头脑中震耳欲聋。他在自己的心里拼命地喊着爹娘,而近在咫尺的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那两个人慢慢牵住了彼此的手,一同转身向远处走去,他们与麟儿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不知何时涌起的灰雾将他们吞没。
麟儿的视野骤然黑了下去,他大叫了一声:“娘!”
他终于能喊出了声音,也能猛地挥动自己的肢体,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霍伯担忧的脸。
霍伯用粗糙的掌心轻轻地擦了擦他的脸,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得脸都湿了。然后霍伯拍了拍他的胳膊,指了指饭桌。坐在桌边的凌无争正在摆碗筷,他头也没抬地对他说:“过来吃饭。”
麟儿失魂落魄地被霍伯领到桌边坐下,胸口仍然堵得胀痛,丝毫没有食欲。
霍伯见他盯着碗筷发呆,先端过麟儿的饭碗,夹了饭菜递到他嘴边。麟儿被碰到嘴边的食物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霍伯一眼。
“啊。”霍伯虽然无法用语言表达想法,眼中的厚重深切却是分毫不差地传达给了他。
麟儿自小的教养让他不忍心辜负霍伯的好意,只好自己接过来,然后在霍伯的目光下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
霍伯见他知道自己吃饭了,便放心地转过了头。麟儿勉强咽下去的食物给他本就憋闷的胸口添加了更多的负担,噎得他一呼一吸都要分外用力。他终于真切地意识到娘已经不在了,现在在他身边的只有他不熟悉的霍伯和凌无争。
麟儿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问凌无争:“无争叔叔,我爹去哪了?”
凌无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轻飘飘地落下,没有出声。
倒不是他不想答,而是他也不知道。
麟儿又锲而不舍地追问:“我爹知道我在这里吗?他会来找我吗?”
凌无争依旧沉默。
麟儿简直被他的沉默吓得胆战心惊。
自从他爹突然不见了之后,他心里一直有好多疑问。他想知道他爹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会有人到他们家去袭击他和他娘?为什么他娘带他来到了这里?
从前有娘在,他心中即便有疑惑,也是安定的,不必过于担心。可如今只剩他一人在这个陌生地方,对着不熟悉的人。他忍不住开始揣测,他娘和无争都没有为他解答的问题到底真相为何。
他爹这么久都没有出现,是不是陷入了棘手的麻烦里?
他还好好的活在人世吗?
如果连他爹都不在了,他之后要怎么办?
要是爹娘都离开了他,今后他还能依靠谁?
还有谁会为他遮风挡雨?
麟儿捧着饭碗,突然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霍伯无意间看见了,着急地去拽无争的袖子,用眼神问询他这是怎么回事。无争对霍伯摇了摇头,示意他也没办法,霍伯便只好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
几人用过晚饭后,霍伯起身捡走碗筷,拿到外面收拾。凌无争也起身要走,麟儿却突然叫住了他。
他红着眼圈问凌无争:“无争叔叔,我娘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我以后……以后应该去哪?”
“喊我无争就行,我还没那么老。”凌无争先是纠正了小孩对他的称呼,然后才说,“你还同我住在这里。我既然答应过你娘要照顾你,今后一应衣食你不必担心。”
“那我爹呢?”
凌无争对上小孩急切、忧虑、又有些隐隐地期待的眼神,险些脱口而出他所知道的那部分真相。可他迟疑了片刻后,最终还是选择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如果他还活着,他会找到这里的。”
麟儿从无争话里的“如果”中听出来他未言明的意思,他追上凌无争,抓着他的衣袖问道:“难道我爹也遇到危险了吗?无争叔……无争,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不能。”凌无争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我和你娘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比起我领着你出去找他,还不如等他过来找你。”
麟儿仔细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与其他和他爹两人在茫茫天地四处乱撞,等不知何时才有的机缘令他俩重逢,不如候在这一处,等着他爹过来找他。哪怕他爹相识的江湖朋友有成百上千,找到最后,总也能找到凌无争这里。
无争似乎不愿意再同他说下去,拂开自己的袖子,打算离开。他说:“好了,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
霍伯正好擦着手进来,同无争比划了几下手势。麟儿看着他的动作,猜测霍伯是要留他住在这里。麟儿还没来得及感动地点头答应,凌无争先摆手替他推拒了。
无争也用手势回答:“这里的床太窄,你们两个人睡着太挤了。我领他回到后面屋子里去睡。”
梨园内的茅屋里摆放的床虽然不窄,但麟儿不想和凌无争同榻而眠。在他看来,以凌无争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没准他晚上翻身的动作稍大一些,就要被无争不耐烦地一脚踢到屋外去。
可霍伯都没有要违拗凌无争的意思,麟儿更是不敢提出反对,只好提心吊胆地跟在无争身后,听他的安排。
当夜,麟儿没有天翻地覆地翻身,也没有磨牙放屁、打震天响的呼噜,可凌无争仍是被他弄醒了好几次。
也不知道这小孩是心里有事以至于夜里睡不安稳,还是从小养成的臭毛病。床上明明还空着一大片够他打滚的地方,他却非要挤到凌无争的身边睡。
在第三次被他缠醒之后,凌无争万分嫌弃地盯着抱着自己胳膊的臭小鬼。感觉自己为了所谓义气,一时冲动,接手了一个不得了的大麻烦。
正当他动手推开小孩快要枕到他胳膊上的脑袋时,麟儿突然在睡梦中哼了一声,然后皱紧了眉头,挤出了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好像生怕自己被抱着的人抛弃了一样。
凌无争手上的动作一顿,最终还是放轻了力道,自己从上方悄悄抽走了胳膊,没有吵醒他。
凌无争披上外衣走到屋外,心中莫名而起的烦躁再也压不住。
和这对母子共同生活在梨园的这段时间,一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东西总是会被一些无意间发生的场景触发——让他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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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父母,和弱小又无力的幼年。
只不过之前的几次,他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对那些刚冒出头的回忆进行压制,强迫自己不去回想。今日却有些不同。
或许是柏莹的离世让他的心绪起了波澜,又或者是那小孩掉不完的眼泪耗尽了他的耐心。幼时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是稍稍勾起一个开头,便再也阻拦不住,在他心里搅起越来越汹涌的风浪。
他讨厌回忆的懦弱,可已经翻上来的往事不甘心再一次被他压进最深处掩埋起来,和他已经裂了罅隙的自制力互相较着劲。
两股相持的情绪没一个是令人愉悦的,沉闷地堵在心头无处排解。
凌无争不会吟诗赋对、弹琴作画那些高雅的东西,心情不好的时候没什么情操可以陶冶,只能依托一些直来直往的宣泄方式。
他顺手拾起脚边一截稍长的枯枝,走向梨园林中,寻了个开阔地,抬手掂量了一下树枝的重量,然后脚步一踏,以枯枝为刀,摆了个起手式。
随后树枝翻转,顺势在空气中划开一片刀风。
这套刀法并没有名姓,因为教他修习的师父曾经说过,只要用刀的人始终都在精进,这套刀法就永远都是未完之作。无争只从师父那里学来了十一式,因为直到他离开师父身边时,师父只设想出了十一式。
第一遍刀法挥出去,凌无争的动作间还有几分僵硬和滞涩,好像他当年手持木刀,刚刚从师父那里习得武艺,一招一式之间都是思索和校正。他与师父用刀的习惯不同,手臂的力气也不同,哪怕是从师父那里完完整整学来的刀法,一个不留神,就会和当初所学的有了出入。
而到了第二遍挥刀,无争的招式之间开始变得连贯通畅,刀风中隐隐含着他初入江湖时的意气风发。而那份初初萌发的豪情,还没来得及攀上高峰,便第三遍刀法的衔接中戛然而止。
那是他在经历过棘肓山的奇遇后,就此远离了江湖的缘故。千百种滋味他还未尝遍,就再未行进下去。
落在泥土中的花瓣随着他的气势飞扬起来,却始终无法靠近他半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城墙,将他与外界的所有纷扰和悲喜阻隔开来。不闻不问,不言不看。
凌无争密不透风的刀势阻得住梨花,就像他一直小心谨慎地阻挡着往事,避开可能的麻烦。然而那刀风再密,也挡不住突然而至的故人,携带着他们的悲喜渗透进了他的防备。
惊讶,困惑,烦恼,遗憾,沮丧,愤怒,统统混在一起,融成乌糟糟的一团。
无争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这么复杂的情绪,他就像是被迫坐上一架失控的马车,同狂奔的疯马直直冲向深谷悬崖。
在第三遍刀法即将结束的时候,凌无争手中的树枝刀势未收,劈开一个全新的弧度,突然跳出了对第四遍的承接,竟是与之前都不同的动作。
他忽然一凝眉,脚下步伐前踏,将一切拥堵在心中的情绪宣之于刀!
枯枝做成的刀在凌无争的手中与假想中的敌人连拆了十几招,然后刀势在迎击格挡后兜了一圈,内收蓄力,再化为外放的攻势。
刀风越来越急,在无争的攻势攀至顶峰时,枯枝终于禁不住他完全倾泻而出的内力,瞬间皮开肉绽地断成了几十截碎片。
凌无争垂下手,微微喘息着站在原地,有点惊奇和难以置信——他自己设想出的第十二式,竟然在这一刻完成了。
当年他决定离开师门的时候,师父便要他去寻找自己的第十二式。
凌无争在江湖上磕磕绊绊地游历了一阵,当时曾有些不成型的设想,可设想还未来得及丰盈,他先从江湖中脱了身。自那之后便再没有什么进益。
今日却不知触动了什么契机,让他突然把学来的东西与设想的东西融会贯通,如有神助地练成了属于他自己的第十二式。
凌无争低头看着自己粘了树皮碎屑的掌心,感觉那种让他夜不成寐的烦躁已经被涤荡一空,心中有种拨得云开见月明的畅快。
他随手拍了两下掌心,拂去粘在手上的碎屑,也打发掉了险些从腐烂的深沟里爬上来的记忆。
天色已隐约开始透亮。无争又兴致勃勃地以掌为刀,重新比划了几遍他自己的招式。
酣畅淋漓的一番练习过后,刚刚还在困扰着他的一切情绪都被崭新的喜悦驱散,好像永远也赶不走的无趣回忆也被重新封存回忽视的角落。他又可以做一个了无牵挂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