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书房，金银玉器已经不稀奇，牙雕的鬼工球，犀角灯已经碎裂，珍稀古籍被胡乱扔在地上，烛台伏倒，燕椿和慢慢地把烛台扶起。


    元让蓝在案后红着眼睛喘着粗气怒骂：“赵元青，我不需要你管！你和他都滚！滚——”


    赵元青看向燕椿和，他立刻露出一个乖巧微笑，指了指门口，缓缓退出。


    出门后，沉下脸，瞥了眼里面，才慢慢离开。


    她等燕椿和走远，开始慢慢蹲下捡东西，元让蓝身子一僵，闭口不言，又等了会，不情不愿地也跟着一起捡。


    “坐着去吧，我捡完咱们再说，哪些不要了你给我，我拿去看看能不能补一补留着玩。”


    “要这些作甚，我能给你新的。”他低头慢慢说。


    她看了看他蹲着的头顶，元让蓝如今已经长到她鼻尖处，之后估计还能长，小孩真的长大了，脾气却还是不太好。


    有时候想，他要是个女孩就好了，长多大，她都能抱抱他。


    “起来罢，忘了你现在人多了，明天让旁人收拾吧，咱们出去转转，我从前来过这里的，你记得吗？那时我住他家谷仓，还没见过花园呢。你去穿多些。”


    元让蓝起身，慢慢去拿了件大氅，赵元青伸手接过，帮他系上。


    “你这大氅好，皮毛真厚。”


    元让蓝眼睛一红，闷不吭声。


    “……就不能让他走吗？我不喜欢他，我也不想听他讲，也不想讲给他听。我不想看见他。”


    他低声问。


    “你说说你为什么烦他，咱们好好说。”赵元青推着他，二人也出了书房，月色明亮，是沧州独有的月，漂亮雅致。


    照的院子中也亮堂堂。


    二人沿造型各异的石子路漫步，元让蓝情绪平静些才开口：“我就是不喜欢他。”


    “承认有比你厉害的人很难吗？他比你大许多，等你到他年纪时，未必比他差。”赵元青立住，胳膊搭在他肩膀上。


    元让蓝不自在地动了动，勉强开口说道：“不是为这个，我自然知道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比他厉害。”


    “好吧，那我现在同他分开？我孤孤单单地守着你？看你娶媳妇，然后再给你带孩子？”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元让蓝心中一阵难受。


    “那你说，我猜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颓然地讲：“师父，我害怕，我在恐惧。他的存在，提醒我那种恐惧是真的。我未来想到的最坏的结局，一定会发生。”


    “这你就得说细点了，我理解不了。”


    元让蓝有些难受，但没忍住，短促地扯了下嘴角。


    “你记不记得，淅川你出去找慕容庭时，包厢中只有我和他。”


    “啊……他同你讲什么了？”


    “他教我了……一些世家的本质，还有大魏的各阶人，如何去处理这些事情，我当时沾沾自喜。”


    “这不挺好？”


    “他当时大概就是认出我了，师父，越到这个时间，我越怕。他当时大概可能预料到，我怕的要疯了师父。”元让蓝闭着眼，流下两行清泪。


    “你怕当皇帝吗？”赵元青想了想，拿出帕子弯腰帮他擦了擦脸。


    “我怕被裹挟着，被推着走，我怕分不清对错，怕做不好，怕最后只能不停退让，妥协，怕我想做的很多，可我怕做不成，做不了，到最后身不由己。也卷入这个旋涡中被吞噬掉，成为这里的养料，或者牺牲品。”


    “那怎么能不怕呢？”


    元让蓝有些绝望地苦笑。


    “怎么都不能不怕。师父，我不瞒你，年前我已经杀了一批人了，人在掌握他人生死时，那种感觉，又可怕又高高在上。随之而来的似乎都是赞美和畏惧。人不再是人，所有人都成为我手中的棋子，象棋那种，兵、马、炮，我有源源不断的棋子可以替换补充。但我也是棋子。我有时会想，这一切真的是我的授意吗？还是我被推着，被影响的决定呢？我根本分不清了。”


    赵元青挠了挠头，她是经验派，如果这事情不是自身经历过的，就理解不了。但徒弟看起来很困惑很害怕，她是师父，总得传道受业解惑。


    但她很快看了看周围，悄悄讲道：“徒弟，你想当皇帝吗？你别考虑其他的，你不想我就带你走。没事，有师父呢。”


    元让蓝呆呆傻傻地看她一眼，苦苦地说：“师父，现在不是我想不想，一堆人支持我，我走不掉的。”


    赵元青困惑道：“不会的，我很厉害，我若是想带你走，谁也拦不住的。除非四大门派的掌门一起来找我们麻烦。我感觉如果单打独斗，我应该也还能应付。”再说，燕椿和肯定会帮她善后的。她心虚地悄悄补充。


    元让蓝半张着嘴笨拙地说：“可……可……你会有麻烦的，就像你钓不到鱼那样，比那严重许多，你会倒霉的。”


    赵元青弯腰轻轻抱了一下他。


    “没关系的，我不信那些，倒霉就倒霉，我的道不会因为我的倒霉而消失。但我希望你开心一些。走不？我现在就带你走。我跟他说一下，让他先回江州。”


    她说完就要推着他走。


    元让蓝呆呆地任她推着，他们一路走到燕椿和住处，赵元青低声说道：“你不想见他，那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和他说一声。”


    她松开手要往里面走，元让蓝拉住衣袖。


    “师父。”


    “你要同我进去吗？我想好了，咱们先去禹州，总之，避开大魏的地盘，应该问题不大。再转去分花门。”


    “你进去跟他说，他会和你……和你……分开的。”


    赵元青一呆，自信而骄傲地说：“不会的，他只会帮我想办法。”


    她说完推着他继续走，燕椿和正在书房看书，见她推着徒弟进来有些不高兴地暗瞪她。


    赵元青松开手过去抱住燕椿和委屈地说：“我徒弟不想当皇帝了，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呀？我自己想的话，就打算去禹州转淮州投靠分花门。但我不想和你分开。”


    燕椿和立刻神志不清紧紧抱住她，这是赵元青第一次求助他，而且元青不想和他分开呢！他一定会办好的！


    “元青……好元青，没事的，哪里用你投靠分花门了，我来想办法。这是很小的事情。”不当皇帝很简单，但隔开他们师徒很重要，这里得仔细想想。


    “这样，先让你徒弟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情，等新旧皇帝交替之时，我找人替掉他，然后引分花门的人联合公孙氏杀掉他。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矛盾，一切很合理。之后我再找人帮他换命，一切都没有变化。让你徒弟去云州，云州给他，好不好？”他心疼地轻轻亲吻赵元青的发顶。


    元让蓝忍不住抬头问：“公孙氏和分花门联手了？”


    燕椿和现在完全不想搭理元让蓝，他不想当才怪，最可恨的是让元青如此委屈。


    赵元青也反映过来了，她瞪着元让蓝问道：“你到底要不要当，你这不是骗我吗？”


    元让蓝冷笑着说：“我帮你试试他，不然我不放心。我还用你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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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元青气得捏紧拳头，她就是不会打孩子，不然非揍他不可。


    “滚出来，我检查检查你武功。”她指着元让蓝气骂。


    又低声对燕椿和道歉。


    燕椿和哪里需要她道歉，这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再说晚上，肯定是要补偿他的。


    他柔情蜜意地悄悄贴近她耳边说道：“那也算我出力了，你要补偿我的。”红润舌尖微微舔了一下她耳垂。


    赵元青脸红红心跳跳地拽着徒弟到院子中，镇定了一下才讲道：“你不能信燕泗，你晓得吧？你现在都开始学会说谎了。你从前都不骗我的。”


    元让蓝撇嘴道：“知道了，我也没想骗你，放心，我心中明白。反正这皇帝别人当不如我当。”


    二人赤手空拳地在院子中对打起来，师徒都用的是明洞功，但赵元青这次稍微用了些力，最后元让蓝瘫倒在地上穿着粗气，眼神发直，四肢酸痛，而且拳脚无眼，赵元青还算注意，没打他脸和身子，只是挑着四肢。


    赵元青啧啧摇头，拎起他问道：“还是不行，之前给你的外功你没看吗？”


    元让蓝吞了吞口水缓解干哑嗓子虚弱地回：“看了，但练得少了些，前阵子忙。”


    “师父最近十分闲，每日卯正来刚刚那个小花园，咱俩练练。”她笑嘻嘻。


    他脸一白，但也不好说什么。拍她的手，让她把自己放下来。


    “以后等我当皇帝，你可不许拎我了。”


    “别说你当皇帝，你就当神仙该拎我也拎，谁让你打不过我。”


    “你少嬉皮笑脸。”他撇嘴。


    “怎么同师父说话呢？你是不是还想练练？”


    元让蓝没回，起身朝院外走去，走到门口时问道：“师父，我们是亲人，你会一直管我的，对不对？”


    赵元青望着夜色中他的背影，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四肢小小，肚子大大的小孩，被糊住，睁不开的眼，脸和身上都脏兮兮地，发中还有跳蚤，伏倒在地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贵人什么的。


    时间如风一样，好像就那么一吹，小小孩童长到如今高大模样，都想不起来怎么养的了。


    她笑得很温柔回道：“对，你别忘啦，你名字是我起的呢！”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不知为何有些模糊，重新眨眨眼才好些。


    “师父，早点休息。”


    赵元青等他走远了，走到看不见了，突然心中有些惆怅，她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身后，一个怀抱揽住了她。


    “元青，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发。


    赵元青心中惆怅顿消，眨着眼问道：“真的吗？茂茂哥哥。”


    燕椿和一呆，有些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全部心神想的全是今日是什么日子，元青竟然喊他哥哥，又有些晕又有些不好意思。


    因实在是他比元青大了太多，他平时是很不爱提年龄的。


    最后脸红红羞涩地缓缓吐字：“……元、元青妹妹。”


    “配合很好。”她夸他。


    燕椿和因为这声夸赞露出稍微有些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瞬，但她眼神很好，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


    眉眼鼻唇，看得非常仔细。


    “……”他扭开脸，有些不高兴。他想赵元青怎么骗人啊，她骗他。


    她没再说什么，钻到他怀中抱着他悄悄问：“茂茂哥哥，你觉得内敛害羞的哥哥和只是看起来老实的妹妹，怎么样？”


    燕椿和心念一动，抿着嘴有些羞涩，任她拉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