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又别离
作品:《君妇升职手札》 元嘉生产后的情况属实不太好,孩子洗三的时候,她尚在昏睡当中,等到孩子满月,虽能下榻行走了,可依旧不能久站,否则就要气喘胸闷。
燕景祁担心元嘉身体,也害怕会折了小孩子的福气,本不欲大摆筵席庆祝满月,可宫里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早早地就在麟德殿摆了席面,又命外臣与命妇共贺同喜。
如此,元嘉也不得不整理仪容入宫谢恩。好在娄皇后是过来人,也知道元嘉的不易,只叫人抱着孩子去席间露上一面,之后便还回少阳宫休息。
元嘉自知身体不佳,既得娄皇后主动开口,便也谢恩应下,只在麟德殿停留了少许时间,便坐辇回了少阳宫,连席间有哪些人都不曾看清。
少阳宫。
元嘉将大半身子倒向软枕,手撑着额头满是疲惫。红玉跟着上前,小心将元嘉头上的钗环饰物一一取下。逢春着人捧着铜盆上前,打湿布帕便为元嘉净面。元嘉微微阖眸,任由她们动作。虽只是去席间露了一面,可元嘉依旧免不了礼衣覆身,冠钗簪顶的规矩,分明还在冬日,她却生生被这身打扮逼出了半身的汗。
感受到身上逐渐松快,元嘉总算可以放松般舒了口气。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又将人打发下去,元嘉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起孩子来。
“阿昱,小阿昱……”
元嘉带着浅浅笑意,随意将身上所佩玉环垂在孩子面前,见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少顷又做出抓攥的动作,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些。
光熹帝很是看重这个孙儿,是以元嘉醒来后不久,便亲自为这孩子选好了名字──昱,取其日光明亮之意。
燕明昱……听着就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是以,元嘉也极喜欢这个名字,平日里也总是阿昱阿昱的喊着。
正当时,有宫女从殿外进来,隔着屏风朝元嘉禀事:“女君,谢家四娘子求见。”
元嘉逗弄孩子的动作一顿,“可有说明来意?”
“……说是来给您请安的。”
那宫女回道。
元嘉这才抬头,看向殿外的眸子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她精神稍好些后,便命人去了宿国公府,可彼时柳安沅已跟了谢家人回去,她的人便扑了个空。后来虽也去了汾阳王府询问,可王府大门紧闭,谢家上下又在为谢韫暄举白事设祭,无暇他顾。最后来回话的人也只说是柳安沅自己不肯相见,如此又是无功而返。
今日这场合,谢家竟也来人了?
元嘉想了想,先将燕明昱递还到徐妈妈怀里,见她和乳母一起护着孩子回了后殿,这才撤了屏风,命人传见。
“敬问太子妃康安。”
元嘉抬手将人叫起,视线却在来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是不加遮掩的审视。单鬟大髻,披衫长裙,簪花钗,插梳栉,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瞧着倒是位雍容娴雅的美妇人。宫女来报时,说求见的是谢家四娘子,想来便是汾阳王远嫁淮南的那个小女儿了。如今会出现在这里,怕也是为了谢韫暄的丧事。
“麟德殿的席已经开了,四娘子不去饮宴,怎么反倒来本宫的少阳宫了?”
元嘉直截了当。
“妾身一则为贺殿下弄璋之喜,二则,”谢四娘子顿了一下,“也是为了妾身那不成器的侄媳妇。”
元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侄媳妇指的是谁,当下有些微愠。
“柳家娘子可怜,成婚不过半年便失了夫婿。四娘子身为长辈,原该好生安慰侄媳,怎么反倒在外人面前说起晚辈的不是了……至于不成器三个字,本宫竟不知道汾阳王府规矩如此森严,一个才和丈夫死别的女子还要如何成器!”
“殿下于她并非外人,此其一。”谢四娘子面色不改,“其二么……为了个男人便要死要活的,头发也绞了,眼睛也快哭瞎了,妾实在是瞧不出她有哪一点成器,殿下觉得呢?”
这番话说得倒出乎元嘉意料,她不由得敛了神色,投在谢四娘子身上的目光也多了三分正视。
“……四娘子此话,倒叫本宫有些汗颜了。方才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四娘子勿怪。”
元嘉一时气急,也是想起了柳安沅这段日子的遭遇,此刻冷静下来,倒也干脆赔错。
谢四娘子浅浅摇头,原本疏离的面孔多出几分真意,“妾要带安沅离京一段时间,也同郡主夫妇说好了。”
“……什么?”
元嘉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本该是安沅来的,可她说自己如今是重孝之身,不好冲撞了您的喜事,又自觉无有脸面见您,是以便由妾来这一趟,”谢四娘子缓缓道,“如今见到了殿下,也算是不负所托。”
“……上京是阿沅的伤心地,四娘子领着她出外散散心也是好的。”元嘉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却还是勉强道,“只是要去多久?一路上可有人照应?若是疏解了,还是要早早回来才好。”
“此去归期难定──”
“四娘子想是口快说错了话,”元嘉猛地打断,“既为散心而去,自该舒心而归!”
“殿下,”谢四娘子柔了神色,语气却依旧坚定,“这也是安沅希望的。”
元嘉不说话了。
“妾想带安沅到处走走,见的东西多了,也就不会轻易被一件事、一个人牵绊住心绪了。”
谢四娘子轻声道。
元嘉观察着谢四娘子的神情,忽而道:“四娘子分明是第一次见阿沅,缘何对她如此照顾?”
“一则为妾那早亡的侄儿,”谢四娘子似乎笑了一下,“二则么……也是为妾与安沅那些许的感同身受罢了。”
元嘉没有接话。
谢四娘子很快又道:“妾也曾有过心爱之人,亦受过心爱之人离世的痛,所以对安沅的心思约莫也能明白一二。”
“……这便是四娘子当年远嫁淮南的原因吗?”
元嘉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子,试图从她的话里掘出更深的缘由,以打消自己在柳安沅身上的重重顾忧。
谢四娘子笑着摇头,“妾不是远嫁淮南,而是迁居淮南……妾曾经许过两次人家,一次是与妾的心爱之人,他死在与妾相识的少年,被贼匪劫道,做了刀下冤魂。一次是与妾门当户对之人,他死在与妾成婚的前夕,被洪水卷袭,做了水下孤鬼。”
“说来,妾也算是个苦命人呢,”谢四娘子感慨了一句,“可最后却被说成是克夫的命数。郡王家的女儿又如何,还是被逼得在上京几乎无立足之地。妾的祖父母长居淮南老宅,妾便也迁居去了淮南。”
闻言,元嘉眉心微动,“当中竟还有此缘故,汾阳王倒只提过四娘子是远嫁去的淮南。”
“我父不忿京中风谣,兄长们亦恨流言毁我名声。几个爷们一合计,竟抬了十里红妆,敲锣打鼓、一路招摇地将妾送往淮南。”
“可如今回过头来再想,他们所谓的办法,也不过是用一场更盛大的婚事来替妾长脸,一并掩去之前的风波罢了。”
话虽如此,谢四娘子的态度却缓和了许多,“倒也有用……殿下瞧瞧,如今谁还知道妾当年是受流言侵扰才无奈离京的呢?”
“是了,京中只知道汾阳王有个远嫁的女儿,至于四娘子口中的这些事,确是从未听人提起过的。”
元嘉听懂了谢四娘子的意思,表情显出几分凝重。
“我父原还指望妾能在淮南再寻个喜欢的,可不想妾追随祖父母,迷上了卜卦问道之事,对这世间的男女之情倒淡了心思。”
谢四娘子笑着补上了后半截话,只当没看见元嘉骤变的表情一般。
“当日,阿沅因谢世子患疾,是提前了婚期进的汾阳王府,这是满上京都知道的。如此高义,旁人如何议论?”
元嘉尤不死心,又拿出当日在燕景璇面前的那套说辞,试图争辩。
“谢世子未与柳家娘子定亲前,分明与常人无异,怎么偏偏定了亲就又害病了,不是柳娘子克死了夫婿,还能是什么?”
谢四娘子直视着元嘉,“若旁人如此说呢?”
元嘉咬牙,“那也还有我们在呢!阿沅是国公府的娘子,郡主的女儿……再不济,还有欧阳将军、我这个太子妃撑腰呢,我看谁敢乱嚼舌根!”
谢四娘子却只瞧着元嘉不作声。
确实不必说了。
元嘉的眸色黯了黯,是她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而柳安沅自己也不会愿意把她们再拖下水的。否则,今日坐在她面前的,便不该是谢四娘子了。
“……四娘子恳切,本宫若再阻拦反对,反倒是不近人情了。”元嘉强打着精神,“实在是本宫与阿沅交好,难免关心则乱,还请四娘子见谅。”
“殿下之忧,亦是郡主夫妇之忧,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谢四娘子摇了摇头,“妾那侄儿身负弱症,又受时疫磋磨,能活到这年岁已是天神庇佑,妾没有什么好抱憾的。可安沅成婚后不过半年便做了未亡人,正是痛苦难受之时,便不要再被流言裹挟了。这上京城,虽是最繁华热闹之地,却也是最拘束死板之地……世道如此。”
若这世道能变上一变,就好了。
元嘉如此想着,又从榻上起身,郑重向谢四娘子俯身一拜。
“此话或有不妥之处,但请四娘子替我看顾好阿沅。”
谢四娘子亦是敛容,抬手止住元嘉动作,又回以一拜,“请太子妃放心,妾身定会好好照顾安沅,也请太子妃保重身子。”
说完,又扶着元嘉坐回榻上,退后两步便要告。她本就是半途离席,实在不好耽搁太久。只临走前,又多说了两句,“……相师已算好了日子,韫暄会在三日后下葬。如无他事,妾与安沅会在那之后的第二日离京……太子妃若是得空,不若来送送我们吧。”
这便是替柳安沅说的了。
“……好。”
谢四娘子再不停留,提裙下阶,跟在掌灯宫人的身后,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如来时模样。
……
待到柳安沅离京那日,元嘉早早地就坐了马车往城门口去,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同样在此等候的欧阳沁。
两人甫一照面,欧阳沁便自然接过逢春的活,小心把人扶下马车,“……就知道你还是会来。”
“阿沅今日离京,又不知哪日才是归期,我焉有不来送行的道理。”
元嘉眉头微蹙,心中仍是不舍。
“你也勿要怪她,”欧阳沁一面扶着人往凉亭里坐下,一面道,“自她知道你生产那日的事情以后,便总怕自己又害你损了身子。虽嘴里不说,可我却是看得出来的,一个谢韫暄,一个你,阿沅怕是生了心结,唯恐自己给身边人又带了不幸……四娘子领着她出去一遭,也好。”
元嘉裹着狐裘,一张脸冷白似玉,虽也有被寒风侵面的缘故,但更多是因为失了血气,此刻听了欧阳沁的话,下意识绷了张脸,更是显得如瓷娃娃一般了。
“是我自己跌了跤,哪里就关她的事了!”
元嘉气恼道。
欧阳沁视线在凉亭外停了一瞬,转而拍了拍元嘉肩膀,朝身后笑道:“县主也来了。”
正是许久不见的穆瑶筝。
柳安沅出嫁时,各地时疫才将将平息,穆瑶筝还被困在云南回不来。等回来了,见到的却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的柳安沅,除却苍白无力的安慰,半点忙都帮不上。
“……太子妃,欧阳将军。”
穆瑶筝勉强勾了抹笑,朝两人一见礼,彼此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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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汾阳王府的马车自城内驶出,又缓缓停在凉亭之外,像是笃定会有人等在此地一般。
谢四娘子掀开帘子,朝元嘉几人浅浅一颔首,又扭头朝坐在车厢深处的人说了句什么,而后便见柳安沅踩着脚凳下了车。谢四娘子却没有动作,留在马车上,又一次朝几人点头示意后,便垂手放下了帘子。
柳安沅白衣覆身,素缎裹发,通身俱是刺目的白,整个人更像是大病了一场般憔悴不堪。
元嘉几度启唇,千言万语在胸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场面一时冷清。
最后还是柳安沅先动作起来──将元嘉拉到身前,又细细打量了许久,方开口道:“还是瘦了,气色也差,都怪我……”
元嘉眼眶一红,又立马作无事般笑道:“生孩子哪有不往鬼门关走一遭的,我如今也不过是妇人产后常态,养养便好。倒是你,远行在外,要多顾惜些自己的身子,别叫咱们担心……记得要早些回来,家中还有许多人等着呢。”
柳安沅低声应下,又似想起了什么般从怀里翻出一枚囊袋,将它放至元嘉手心,“我特意让人打的平安锁,原本是想……便算是给你家小子的满月礼吧。”
元嘉接下囊袋,径自放进怀中,半点没有打开的意思,只道:“那不成,这孩子是要认你做婶娘的,你怎能就拿一个平安锁打发了?”
柳安沅闻言,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虽然极淡,却叫元嘉安心了不少。
“外头若有什么时兴玩意儿,我都给小侄儿留着,等周岁的时候一并送他,好不好?”
柳安沅轻声道。
“自然是好,可你若能亲自送给他,便更好了。”元嘉说这话时,尤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也得叫阿昱认认你这个婶娘呀。”
元嘉有私心,她虽希望柳安沅能于四方天地之外觅得另一番际遇,可又忍不住想要这样的柳安沅在上京之下受自家庇护,而她也能看顾一二。如此,便只有想方设法从柳安沅嘴里得到一句准信,一句她早晚会回到上京的准信。
“……此行我先往淮南,尚不知来年去处。若能赶得回来,我一定去见小侄儿一面,也做个他最喜欢的姨娘。”
柳安沅避开元嘉的眼睛,虽还在犹豫,可说话间仍留有余地。
元嘉心中大石落了大半,余光瞥见欧阳沁、穆瑶筝两人神色,亦是轻松不少。
“这个你收下。”
欧阳沁接过话头,又从佩袋中取出个竹骨削成的小哨子,纤巧精致,被五彩丝线细细编织在了手绳之上。
“这是?”
柳安沅抬手接过,将手绳小心翼翼地戴在腕上,有些疑惑道。
“你出门在外,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驿站的,联络总有不便的时候。我自己养了信鸽,这是鸽哨,若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吹响它,自有信鸽把你的消息带回来。”欧阳沁絮絮叨念,“……也好叫我们放心。”
柳安沅下意识抚过那枚竹哨,眉宇间不自觉更舒展了些。
“……我记下了。”
穆瑶筝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递至柳安沅眼前,“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有驱避蛇虫的药粉,有治跌打扭伤的膏药,还有、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却也是我一个个从蛊婆那里求来的,肯定比外头药馆的好,你都收着!”
柳安沅愣愣接过,入手便感到一股重意,心内烫热,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又扩大了几分。
元嘉等了等,见左右两人都把东西送出去了,这才将系在腰间的香囊取了下来,又小心系于柳安沅腰侧,“里头是我去慈恩寺求的平安符,又请慧能禅师开了光。慧能禅师知你远行,特意取了捧药师佛坛下的香灰,将它封好后一并放进了这香囊里,你收好它,权当是一个安心。”
柳安沅闻言,不自觉将手搭在香囊之上。指腹轻轻摩挲,忽然感受到一片凹凸不平的触感,连忙将其解下来细细打量。
“……这是梵文?”
柳安沅垂目辨别,尤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不懂佛理,本想请慧能禅师题一句佛语,我比照着绣上去。可禅师说,他的心意未必是我的心意,题了字反而不好,便让我自己翻找佛经,他替我改作梵文,便是这一句了。”
元嘉解释道。
闻言,穆瑶筝亦凑近了些,一双眸子在香囊上停留了片刻,“这句话译为我朝文字,又作何意呢?”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①。”
元嘉轻声道。
“听着倒不像是佛家的话,”穆瑶筝收回视线,“寓意却是极好的。”
“佛法玄妙,我实在是不懂,便捡着最能懂的话绣上去了。”元嘉垂下眼帘一笑,“还要多谢慧能禅师,便是我一问三不知,却还是替我如了愿。”
“嘉儿,谢谢你,也替我一并多谢慧能禅师,”柳安沅将香囊系回身上,又郑重道,“我一定会将它贴身收好的。”
“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再晚些怕就赶不上到驿站了!”
芳菲遥遥一声呼唤,昭示着离别已近在眼前。
“那、我便走了……”
像是要将三人的模样细细刻进脑海里一般,柳安沅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不住流连,最终还是狠下心肠,一偏头回了马车。谢四娘子掀开帘子迎接,再朝几人一颔首,载着柳安沅的马车终是出发了。
元嘉伫立在原地良久,目光不舍地追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直到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才怅然般收回视线。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求的是国朝无虞、百姓安居,柳安沅在外便可更平安些。
一切有情,无病欢乐。求的则是柳安沅自己,盼她早日释然、重拾喜乐,勿忧勿愁勿伤心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