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谭郎女

作品:《君妇升职手札

    与众人料想的一样,殿选那日,燕景祁毫不犹豫地将薛玉女留了下来,甚至少见地对着那张肖似的容貌呆愣了片刻,哪怕很快又恢复正常了,可却仍瞒不过坐在两侧的元嘉与娄太后。


    元嘉自己倒没有什么不舒坦,只是余光瞥见娄太后的神色,倒是窥出了些许的不虞。


    这也不难理解,除了薛贵太妃刚进宫时谦恭婉顺的那几年,娄太后一直是不怎么喜欢薛家人的。本以为燕景祁做了皇帝,薛贵太妃没了后路,薛神妃这个死去的太子妃也被掩盖在元嘉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后之下,薛家再不能在娄太后跟前碍眼,哪想竟还藏了这么大的一张牌,眼瞧着同场的娄家娘子被忽视了个彻底,娄太后自然不快。


    这便不是元嘉要操心的了,她只需要知道今次中选的人有哪些就足够了。


    册封位分,安排宫室,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才该归由她去操心。


    事实上,燕景祁在勾定了入宫人选以后,也不再过问这件事了,将余下事务全部交由了元嘉自行定夺……除了在送来的名册上圈出了薛玉女的名字,又用小字写下薛玉女的位分和宫室之外。


    燕景祁如今,还有比选秀更加要紧的事——自他继位后便开始的科举,近来终于到了最后一轮,也就是所谓的殿试。燕景祁自来勤政,这样选拔人才的大事当然也要亲自过问。


    这些,都是元嘉三不五时从燕景祁嘴里听来的。男人在政事上似乎并不特意避开元嘉,甚至还好几次向元嘉询问对某事的看法。而这一切,约莫是在燕清忞出降一事之后才开始频繁的。


    燕景祁也不知是哪里起的心思,某日说起元嘉写的字,婉约有余却力道不足,竟将自己多年习字留下的临帖送去了清宁宫,叮嘱起元嘉摹起他的字来。


    ……


    提笔将薛玉女几人的名字誊抄在纸上,元嘉垂着眼帘,审视般看着自己落下的每一笔──她如今的字,笔锋处竟也可以窥见燕景祁的一、二分影子了。


    长此以往,她或许真能仿出男人的字,又或者借这手字办到更多的事情。


    像是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一般,元嘉很快晃动了几下脑袋,又将心思放到正事上头。


    薛玉女已然不用她去操心,四品的美人,又被赐居在蓬莱殿正殿,不管燕景祁是因为什么做下的决定,至少在外人眼里,薛玉女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


    “世有仙山,名唤蓬莱……”


    蓬莱殿之名,便是取自于此。既是仙山,那住在里面的人,自然该是仙人了。就是不知道,这仙人指的是如今的薛玉女,还是过去的薛神妃了。


    元嘉忍不住轻笑一声,但初封就能得四品的位分,还能住在非主位不可居的正殿,是不是的也不打紧了。元嘉原封不动地将燕景祁写的‘封四品美人,居蓬莱殿正殿’一句抄录下来,这才看起其他人来。


    娄家娘子自然也是中选的。虽然风头被薛玉女盖了过去,可娄氏门楣却远比薛氏显贵,薛家的女儿能进宫,娄家的女儿自然也可以。


    元嘉提着狼毫的手腕微动,噙着一抹莫名的笑,再度在纸张上写下‘封四品美人’五字,又在心底算了算距离,自然地挑了个离兴庆宫不远的宫室,只是要委屈这位娄家娘子住侧殿了。


    元嘉写写停停,初时落笔迟缓,越到后面越是流畅,直到最后一字写就,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当时,殿外忽的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伴随着红玉等人明显惊讶的低呼,申时安匆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忙不迭地向元嘉一行礼,“女君……”


    “申内官怎的这时候过来了?可是陛下提前下朝了,正巧,予也预备着要去一趟紫宸殿呢。”


    元嘉只当没看见申时安眼底的焦躁,笑着与前者寒暄起来。


    “……陛下还在宣政殿议事呢,想来一时半会的也完不了,”申时安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不若女君、女君稍晚些时候再去?”


    元嘉眼皮微跳,猜测或许是殿试出了乱子,可也没有立刻应了申时安的话,只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实在是予早两日便与陛下定好了,申内官如此劝予,陛下那里可也允了?”


    “这、这……”


    申时安几度迟疑,最终还是凑近元嘉耳畔,低声道:“今日殿试的人选有异,朝上如今已吵起来了,陛下瞧着动了气,过后怕是又要头疼了。”


    听着倒像是在为她考虑,好心过来知会一声,免得她什么都不知道地过去了,白白惹出一身火气。可她自问与申时安的交情还没有好到这份上,亦没有值得燕景祁这个心腹讨好的地方……申时安此时过来,怕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吧。


    “申内官说的明白些,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内官自己的意思?”


    元嘉似笑非笑。


    申时安脸色一僵,苦笑道:“奴才哪里敢自作主张哪,实在是陛下同奴才提了一句,让奴才过来知会女君一声,旁的奴才再不知情了。”


    “只是过来、知会?”


    元嘉刻意在‘知会’二字上加重了语调。


    “奴才不敢欺瞒女君,确实是陛下亲口所说,道‘去知会皇后一声’,否则奴才哪敢在这当头离开宣政殿哪!”


    申时安连忙解释。


    元嘉的心开始泛起涟漪──燕景祁这是拿她当水塘里养的鱼呢……令她习字,又试图以她去取代娄太后在宫里的威势,如今还让申时安来传这样含糊不清的话,分明是在撒饵。试探不假,但更想看她敢不敢接下小君这重身份呢。


    可她有什么不敢!


    “去传辇,咱们去宣政殿。”


    元嘉偏过头,朝徐妈妈吩咐一句。


    又看着明显为难的申时安道:“申内官,予若是你,便趁这会儿得闲,将今日殿试的事情一一说给予听,也省的一会儿过去了,连累申内官被迁怒……予是大周的皇后,有什么事情是予不能知道的吗?”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申时安才彻底收敛了神色,再不犹豫地凑近元嘉耳畔,低声说了起来。


    ……


    元嘉领着人走到宣政殿,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跨进了侧殿,绕了几步路,又停在与议事的正殿只隔一户门扇的后殿,悄无声息地听着响动。


    适才在清宁宫时,元嘉便已从申时安的嘴里听了个大概──


    原是今日殿试,燕景祁在出题策问后,当场便点了这届学子里的前三甲。


    不想,探花谭思文竟被榜眼孟延指摘为女娇娘,直言其立身不正,欺上瞒下,实乃罪大恶极之徒,不堪任来日朝臣。而谭思文则一口咬定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且家中早有妻室,孟延因妒忌下场诬告。偏教导过二人的老师俱带了多年的学生,朝中不乏有两人的学兄为官,盘根错杂之下,竟当场吵了起来。一方要求验明正身,另一方却坚持殿试之前早已多次查实身份,无需为小人之言再验。


    一直到元嘉过来,里头仍是一片吵闹,没有任何平息的迹象。


    元嘉皱着眉头将身子后倾,稍稍避开了声嚣之地,这才问起申时安来,“你同予交个底,那新科探花究竟是不是个女儿身?”


    朝上大臣俱为男子,那谭思文为证清白,完全可以当场袒衣,何必非要逞口舌功夫。而聪明如燕景祁,也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却仍由着他们在朝上吵闹至此,实在是没有必要。


    不想申时安却呵呵一笑,“女君是没瞧见,那探花郎的策论答得是真好,若不是……便是状元郎也当得的。”


    甚至还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燕景祁是舍不得人才呢,只怕也早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就不知道又想让她在其中担什么身份了。


    只是──


    “朝中又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元嘉的声音里透着不满,“怎么单容得下一个女武官,如今再多一个女文官,就成了罪大恶极了?”


    同为女子,谭思文之前的女朝官又是关系亲密的欧阳沁,元嘉自然敢当着申时安的面发此一问。


    申时安呵呵一笑,“武官么,真刀真枪地打服气了,又都是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哪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和闲话……再说了,女武官在本朝也是有先例的。他们若是反对,那便是对已故的昭献大长公主不满、对陛下和整个皇室不满,这些人哪敢哪。”


    “今日倒是敢当着陛下的面,对陛下亲点的探花郎不满了。”


    元嘉睨了人一眼,似笑非笑。


    申时安连忙讨饶,“好女君,奴才可是听吩咐把您接过来了,这会儿就别火上浇油了吧,还请您快些进去,也好缓一缓陛下的怒气呢!”


    元嘉又透过门扇望了一眼,脚下仍是不动。虽说帝后一体,且大周开国至今也不乏参与国事的皇后,可多是在一众和谐之下的。似今日这样的场面,她若就这样走了进去,只怕顷刻间便会被调转矛头的文官牵扯进这无谓的争吵当中……即便是个好机会,她也不乐意被当枪使。


    元嘉静立片刻,期间始终听着前方的响动,趁着其中一人被高声驳斥后的空当,极快地朝申时安示意了一眼,前者立刻扬声道:“皇后殿下到!”


    殿内的吵嚷动静戛然而止,跟着便是整齐的行礼声——


    “皇后殿下康安!”


    元嘉目不斜视,径自走到燕景祁左手凤座处坐下,这才虚抬着手示意一众人起身。又朝男人的方向瞥去一眼,见他单手撑着下颌,眉峰微聚,眼底却是平静的,全然不见申时安口中的怒气冲冲。


    “皇后殿下不在清宁宫替陛下打理后宫事,怎么来这宣政殿了?”


    底下人凝滞了几瞬,很快便又按捺不住,御史朱易之更是率先发难。


    元嘉垂目打量了几眼,认出说话者便是方才被高声驳斥之人,方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来向陛下奏陈要务的。只是久等陛下不归,又远过了往日下朝的时辰,不得已才来了这宣政殿……这个理由,朱御史可还满意?”


    最后一句,已然掺了三分愠色。


    臣子们为国事口诛笔伐是常事,御史更以直言谏上为己任。可元嘉为大周皇后,诸事未明的场合下,说甚做甚远非一个朱易之可以置喙的,更遑论用这种质问的语气了。


    朱易之一时语塞,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逾矩之处,连声告罪后又退回队列之中。


    “喏,这是中宫奏书,上面还有予的亲笔和未干透的印鉴。”元嘉笑盈盈地伸出一截指尖,又往徐妈妈捧在手里的东西指了指,“诸卿可有要上前一观的?”


    事实上,那只是元嘉在申时安进门前写的册封名单罢了。来之前塞进了空白奏书的壳子里,又随意盖了个不算清晰的章印。虽是用作不时之需的,可如今拿来这场合糊弄一二,已然足够。


    果然,底下人又一次噤了声。


    “诸位朋僚,还是先将眼前的事情处置妥当吧。”季连适时站了出来,“这探花郎和榜眼郎可在殿上陪站许久了。”


    说完,又不着痕迹地朝元嘉投去安抚性的一瞥,这才退回一众武官所在。


    元嘉看着自家父亲的脸,原还有些不稳的心绪也渐渐安定下来。


    那些武官似乎也是站在谭思文这头的,季连甫一说完,便又跟着起劲争辩起来,更拿周延妒忌出来说事。


    燕景祁不知何时也放下了手,瞧着元嘉始终从容的表情,微不可察地点了头,又露出抹极淡的笑意。


    他轻咳一声,道:“诸卿,若拿不出十足的证据,这探花郎的身份,还该归于谭思文才是。”


    此话一出,底下数人的面色微变。


    周延的表情亦有些难看,咬了咬牙道:“陛下,草民确非诬告!实在是不忍陛下同草民当日一般受她蒙蔽,这才不得不于宣政殿上坦明此事!谭思文自始至终不肯验明正身,难道不是最大的证据吗!”


    谭思文瞧着还算镇定,只顺着周延的话反驳道:“陛下明鉴,草民早已反复自陈,确为男儿身无疑。身上户籍、家中妻室皆可为证,又为何要因周延红口白牙的污蔑折辱自己至此!”


    倒真听不出是个女郎的声音,嘶哑低沉,更像是嗓子受过伤,医治不能后留下的残余。


    元嘉顺着声音望去──确是副俊俏模样,细眉杏目,瞳眼深邃,偏生了张不近人情的薄唇,此刻正微微抿着,像是压抑了怒气般带着冷意。说是秀逸的儿郎也可,说是英气的女郎也可。


    元嘉又将视线从谭思文的脸上移到颈部。细长的脖颈上缠了好几圈白色粗布,像是在遮掩什么似的,正好盖住了喉结的位置。至于左右耳垂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元嘉隔的稍远看错了,依稀可见米粒大小的印痕,像是被什么戳刺之后形成的孔洞。


    这可不太妙啊……


    元嘉靠着椅背,突然间有些头疼。


    周延更是怒容满面,几步走到谭思文跟前,伸出手便想褪去前者衣衫。好在谭思文躲避及时,只堪堪被触到了衣角,不曾真被人扯掉了衣物。


    “周延,你放肆!”


    有谭思文为官的学兄立时怒斥道。


    另有人上前拉住了周延。


    周延一时挣扎不得,只能愤恨道:“你还说自己不是个娘们儿,这样怕被男人扯了衣衫,还说不是心虚!”


    “够了!”


    眼看周延的举止愈发放肆,身边的燕景祁又迟迟不表态,元嘉只能先一步开口,喊停了眼前的这出闹剧。


    “周延,你口口声声说谭思文乃女流之身,除了所谓的袒衣正身外,还有其他物证人证吗?”


    元嘉沉声道。


    “袒衣是最──”


    周延还欲分说,却被元嘉毫不留情地打断,“无凭无证,单逞口舌之快便想要别人听命配合,怕是难了些……榜眼郎不若想些实在的东西,若真有模棱糊弄的地方,再叫人袒衣,也更理直气壮一些。”


    谭思文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帘,又赶在元嘉的视线追过来前迅速垂下。


    “草民、草民……”


    周延身子一僵,又很快想起了什么般放松下来。用力挣脱身后摁着他手臂的两人,周延强自道:“这谭思文在学舍念书之时,从不肯与我等同室沐浴,要么独自打水回房,要么等到夜半时分再去净室,实在令人生疑!


    “也不是人人都如榜眼郎一般,喜欢在净室里和人扎堆混浴的,这有什么好生疑的!”


    立刻便有人驳斥道。


    “可有一日,草民为完成课业误了沐浴的时辰,晚些时候再去净室时,正好看到谭思文独身一人。”周延的眼底带着不加遮掩的恶意,“彼时她褪了外裳,背对着草民冲洗身子,却仍胸缠白布,十足的怪异。见草民进来,更不顾身上是否洗净,匆忙披上外衣便离开了……若是男子,何必这样避忌!”


    “竟将窥伺他人沐浴的行径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实在是愧为读书人!”


    谭思文面色更冷,拂袖呸了一声。


    “这也是你一人所见,若无佐证,如何叫人信服!”


    另有人质疑道。


    周延眼珠乱转,脸色变了又变,还欲说些什么,元嘉却在此时开口:“谭思文,你方才说有户籍和妻室为证,是也不是?”


    “是。”


    “户籍一时半刻不好调来,你的妻室呢,可随你一并上了京?”


    元嘉又问道。


    “回皇后殿下的话,拙荆此刻正在宫门外草民租借的马车上等候,”谭思文拱手道,“原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草民有无中选的……”


    “申时安,去把人带来。”


    燕景祁总算说了元嘉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只是却依旧难辨喜怒。


    申时安应了一声,随即动作迅速地离开。不多时,带了个穿葛布衣裳的年轻妇人回来。


    那妇人似乎有些害怕,颤着身子站在中间,声音发抖地向元嘉与燕景祁行礼,脑袋更是由始至终地垂着,不敢抬起半分。


    “你就是谭思文的妻室?”


    燕景祁抬了抬下巴,将人叫起来问话。


    “……是。”


    那妇人极小声地答道,像是锯了嘴的葫芦般,绝不肯多答一句。


    燕景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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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可否,偏头睨了元嘉一眼,前者便自觉接过话头,又道:“这位娘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民妇、民妇姓黄,闺名翠娘……”


    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谭思文按捺不住地上前,将人揽在怀里低声安慰两句,复对上首坐着的两人道:“拙荆自来胆小,又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一时害怕,还请陛下、皇后宽宥。”


    元嘉将语调放得更轻柔了些,“……黄娘子,有人在殿上状告你家夫婿实为女流,要予等惩治问罪,你可认哪?”


    黄翠娘半藏在谭思文怀里,原本茫然无措的圆眼骤然睁大,身子似乎也跟着抽搐了两下,随即从谭思文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伏在地上生气道:“什么女流不女流的,怕不是哪位官爷告错人了?跟民女成婚的谭郎,那可是实打实的儿男,如今就在民妇身边站着呢!”


    “焉知你不是谭家特意娶进门去,替她遮掩当摆设的!”


    孟延切齿咬牙,一时竟忘了规矩体统。


    “榜眼郎实在积极,莫不是要替予同陛下分忧,自己将这事给断了去?”


    元嘉冷了三分脸色。


    “……草民、不敢。”


    孟延发出几声气急的粗重喘息,一双手攥得死紧,所幸还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缓缓跪坐在地,叩首请罪。


    “黄娘子,这位郎君还有疑惑,你可能解释一二?”


    元嘉又问道。


    “皇后殿下,民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黄翠娘硬着脖颈,显出十足的气恼,“我日日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丈夫不是男人还能是什么!他谭家难道是巨富之家,又给了民妇泼天的财帛?到这当头了,还能让民妇甘冒欺君的罪过继续替他遮掩?怎么这位郎君无端端的乱说一通便有人信,民妇句句肺腑之言却反倒无人相信了呢!”


    元嘉垂下眼帘,藏住眼中的细微笑意。这个黄翠娘,瞧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却是十足的泼辣,是个稳得住的。


    “孟延,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燕景祁换了个姿势,施舍般地将视线投到下方僵坐的身影之上。


    “……她说谎,说谎!”孟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随即又似想到什么般急声道,“户籍……还有户籍!谭家究竟有无男丁,有几个男丁,谭思文又是不是顶了弟兄的名,一查户籍便知!”


    “陛下、皇后殿下,”户部侍郎韩通海站了出来,“我朝户籍三年一修,一份留于州府,一份送还县府……最后一份上报朝廷,存于臣所在的户部。若有所需,臣即刻便安排人手,将谭思文的户籍文书翻出来,以便真伪!”


    “谭卿,你说呢?”


    竟又将问题抛给了谭思文。


    “草民身正影端,自不惧旁人查验户籍。只是,”谭思文直起身子,侧头盯着孟延冷声道,“既都要查户籍了,何不干脆些一查到底?”


    孟延惊疑不定地看向谭思文。


    “我朝户籍确是三年一修,可旧有的卷宗也不是立时就销毁的。州县卷宗存十五年,户部卷宗存二十七年,草民如今二十许,能够调阅的旧时卷宗当有不少,不若一式三份、新旧全取了来,以辨真伪!”谭思文一字一句道,“谭家如今五口人,除草民与拙荆外,尚余老母一人,阿姊两人……孟兄可自去翻阅,看看我谭思文在那户籍名册之上,为男为女!


    谭思文气势实在吓人,竟生生将孟延怔在了原地,只喃喃道:“你明明就是……我、我见到过的,我还、我还……”


    “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看来这探花郎当真是被诬告了。”


    元嘉眼珠微转,又回到了一开始盈盈欲笑的温和模样。


    “既如此──”


    燕景祁轻轻一颔首,正要将此事定调翻过,却被孟延陡然一声高呼打断。


    “陛下、皇后殿下!草民没有诬告!草民、草民愿以性命做抵,换谭思文验明正身,她确为女流,无可狡辩!”


    直到这时,孟延仍紧紧咬住谭思文不放,也不知当中究竟存了什么私怨。


    “你这是诬告不成,改换要挟了?”


    元嘉语气更沉。


    孟延左右环视一圈,不管不顾地往角落里的圆柱撞了过去,好在那处围了不少臣子,七手八脚之下,只额头青了一块。


    看着被人围簇的孟延,元嘉突然有种不好的念头。


    果然,原本因黄翠娘和户籍的出现而堪堪偃旗息鼓的议论声,又开始重新响了起来。


    “……寻常诬告,何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分明是别有内情……”


    “孟延自来谦谦君子,孟家也是素有名望的大家族,若无确信的把握,又怎会赌上自己的仕途当场状告……说不定那谭思文……”


    “是啊……”


    元嘉的脸色在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中逐渐难看起来,只是位居上首,又隔了些距离,才一时无人注意到罢了。


    站在下头的谭思文,就没有那么好的遮掩了。她偏着脑袋,将大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下。黄翠娘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无声依偎在谭思文身侧。两个人僵直着身子,像是交颈的鸳鸯般紧密难分,又像是引颈受戮的囚犯,失去所有抵抗,只等着最后的铡刀落下。


    元嘉掩在衣袖下的指尖微抖,面上却始终镇定如常,并未因眼前的混乱生出一丝波动。无他,燕景祁正偏着头打量着她的反应,也不曾制止底下人愈发激烈的议论,只怕是等着她这个皇后出言破局呢……


    元嘉暗自咬了咬舌尖,借着细微的刺痛清醒回神,又迅速朝自己的父亲投去催促的一瞥。


    “什么赔命不赔命的,血都没流一滴,怕不是失了颜面,要演苦肉计吧!”


    站在季连身边的一个武官,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


    “是啊!”另一人随即附和,“这殿上柱子那么多,真要血谏,怎么不挑个没遮挡的柱子,偏要往一群人站着的地方撞!”


    两拨人又开始吵嚷起来。


    季连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只站在一群武官中间,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元嘉的那一瞥。


    眼见局面又开始僵持,元嘉总算松了口气,又询问般看向燕景祁。


    “孟卿一片赤心,那便验吧。”


    燕景祁的声音并不算高,可偏偏所有人都在下一瞬止了争吵。


    “谭思文,陛下御令在此,你还不速速褪衫!”


    孟延用手捂住伤处,那双满盛着恶意的眼睛自指缝间透出,嘴角几乎克制不住地上扬,却又在听清下一句话后怔愣原地——


    “验,但不在这里验,”燕景祁语气淡淡,“也不能你喊着验,更不能由你验。”


    元嘉顿时明白了燕景祁的打算,立刻便接过话来,“谭卿文人学士,当众袒衣实在折辱。为表公正,不若由予点女官一人,陛下点内官一人,谭卿随此二人入后殿验明正身,诸位大臣也就不会再有疑问了。”


    谭思文猛地抬头,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在元嘉与燕景祁之间徘徊。孟延下意识觉得不妥,可再说不出其他反驳的话,只能随众人一起称是。


    元嘉又道:“徐妈妈,你去。”


    “申时安,你去。”


    两人躬身领命,下了阶,又走到谭思文面前。


    “谭郎君,请吧。”


    谭思文只犹豫了一瞬,便放松了身子尾行跟随,黄翠娘本想陪同,被徐妈妈看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三人消失在门扇之后。


    ……


    这当是不费什么工夫的,所以谭思文很快便回来了。她一边走到黄翠娘的身边,一边抬手抚平衣襟处的褶皱,面上倒还平静,眼底却藏了几缕难见于人的怔忡。


    申时安与徐妈妈落后两步,出来后便回到了元嘉与燕景祁的身边,凑近两人耳畔,又悄声说了句什么。


    孟延自申时安与徐妈妈出来后,便将人死死盯住不放,一脸地急切,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从两人嘴里撬出最后定论。


    “……谭思文,确为男子。”


    燕景祁终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