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女谭郎

作品:《君妇升职手札

    此话一出,孟延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更像是脱了力般瘫倒在地,色若死灰。他的嘴皮仍在上下翻动,发出一阵难明的咕哝。


    蓦地,又在众人的注视下,不顾规矩体统,鼓目仰颈,裂眦嚼齿,一副仇恨至极的模样。可两眼盯住的人影,却是从刚才起便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嘉。


    “是你,是你们……是你们……”


    孟延抬手欲指,却被早有准备的内侍们扑倒在地,用布条缠住了嘴,直到孟延被彻底压得没了气力,方试探性地松了两分劲。


    直到这一刻,孟延才真正明白,他究竟是逆了谁的意,又是谁在执意要保谭思文……可饶是如此,孟延却仍不敢向御座上的那位嘶喊泄愤,于是最终将仇恨的视线投到迟一步进来的另一个女人身上。


    “谭思文,你方才说,孟延是因为妒忌诬告,又有何证据?”


    孟延的目光太过直白,当中是何意味,实在是不言而喻。可元嘉却不乐意受下孟延的无名孽火,更鄙夷此人的怯弱胆小──今日之事虽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可孟延的下场是燕景祁,和他自己造就的,如何能迁怒到旁人身上!


    元嘉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几番忖度之下,决意拿谭思文一事向孟延开刀。


    “回皇后殿下的话,”谭思文恍惚了一下,仍是沉稳回话,“草民、在学舍读书时,曾侥幸得老师赞过几回,老师也曾用草民的文章与其他学兄做比……其中,便有孟学兄。孟学兄与草民出身同州,孟家更是当地的望族,不似草民陋室寒微,是以孟学兄也眼界颇高,所以……”


    谭思文垂眉敛目,眉心却拧成了一个川字。


    元嘉听到这话,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这个谭思文果然也是个上道的。


    “可是在学舍里,与你有过冲突?”


    元嘉又问道。


    谭思文为难般一笑,“草民这一趟得来不易,是以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头……至于其他的,不搭理就好了。”


    “那孟延自恃身份,又不忿同乡比他本事,在学舍时便对谭郎多有不满,隔几日便要冲突一场,学舍的学子和老师也是见过多次的!”


    黄翠娘愤愤不平,“今日在宫门外候着时,他还冲谭郎口出恶言,甚至想使绊子叫谭郎无缘殿试!这样的人,能做出诬告的事情,便也不足为奇了!”


    谭思文说得含蓄,可黄翠娘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不管不顾地将事情挑的分明。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头先还有帮着孟延辩驳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延自然也是听见的,可如今,除了发出几声不甘的嘶喊,已然什么也做不了了。


    “真是好一位榜眼郎哪!”


    元嘉偏头看向燕景祁,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句。


    前者同样看了元嘉一眼,又在嘴角噙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只道:“孟延,凡才浅识,顽皮赖骨,兼以矫言伪行,劣迹昭着,实难堪榜眼之名,亦无为官做宰之能。着,贬为白丁,终身不得再举科考……孟家亦有失教之过,其后三代内,子孙俱不可为官!”


    此诏一出,孟延这个人便算是彻底废了,孟家人的仕途也就此到头了。


    元嘉再度看向下方的谭思文,她正低声与黄翠娘说着什么,不经意抬首间与元嘉视线相撞,两人目光交织,又随即分开。


    “谭卿今日遭了通无妄灾,如今既已事毕,便与夫人早些回去休整。”元嘉款语温言,“待到琼林宴那日,诸卿可要好好为谭卿祝贺一番才是。”


    前半截是说与谭思文的,后半截则是告于在场众臣子的。


    众人躬身应是。


    元嘉复又看向燕景祁,前者却没有再说话,只朝身侧拢袖侍立的申时安抬了抬下巴。


    申时安会意,上前高声道:“有事即奏,无事退朝!”


    少顷,诸人鱼贯而退。


    燕景祁已经起身,元嘉也跟在人后准备离开,晃眼间却瞧见祥顺快步朝殿外走去,像是要赶上谁一般。元嘉压下心中怪异,仍是先回了后殿。


    “我让祥顺把她二人带去清宁宫,你着意安抚两句,只叫谭思文放心,但她为国尽忠一日,其所惧怕之事便不会发生。”


    元嘉跨进门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她这才明白,方才祥顺那急匆匆的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是国之栋梁,陛下何不亲做安抚,”元嘉眉心微动,又试探道,“谭思文深感天恩,自会为大周鞠躬尽瘁。”


    燕景祁却拒绝了,“虽有本事,也得看以后的造化,且她到底是……见我总有拘束之处。若无必要,还是不必在国事之外的场合见她了。”


    又道:“你可多与她说会儿话,若是喜欢,常召进宫来也是行的。她日后行走于朝堂之上,又深于百姓之中,看到的听到的总归不少,你与她多有接触也是好事。”


    元嘉一时纳罕,但送上门的好事又怎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便屈膝应下。


    “去吧,”燕景祁微微颔首,“我让申时安选些慰礼,一会儿送去清宁宫,你一并给了她们。”


    “是。”


    元嘉又一次应下,转身正欲离开宣政殿,却听身后蓦地传来一声问──


    “嘉娘今日可看清了,要如何做才能担得起皇后二字?”


    闻言,元嘉背影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便转过身来,又挺直着背脊朝燕景祁一屈膝,“元嘉受教,定不会辜负三郎期望。”


    燕景祁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再次道:“去吧。”


    元嘉这才离开。


    ……


    元嘉坐在辇上,心里不住地思忖着燕景祁的话,一路上默然不语。徐妈妈却显出几分喜色,临近清宁宫时,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这是看重您呢,是好事。”


    元嘉回过神来,也只是道:“陛下看重清宁宫,确是好事。”


    燕景祁可不是会因为短短几年陪伴便对她生出情分的人……今日所见,大抵是燕清忞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后是能替他挑一部分担子的。既是帝后,又是夫妻,自然便顺理成章地用起来了。


    只是,比之在太子府的那几年,燕景祁今次的试探似乎太短、也太仓促了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元嘉垂眸细思,少顷舒了眉头,不再深究。如此也不是坏事,燕景祁越是用她,她便越是得权。既得权势,她能看到的、触到的东西也就越多,也就不必担心自己眼界被困于这四方天地了。


    只可惜欲壑难填,她想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就看燕景祁舍不舍得给了。


    ……


    回到清宁宫,谭思文与黄翠娘两人还未过来,这也给了元嘉一个短暂休憩的机会。她转身回了后殿,将头上插戴的簪钗取了大半,又换了身更轻便的常服,这才带着人去了东暖阁。


    若是见客,正殿便已足够,可那样就太过疏离了,更显得不近人情。元嘉想了想,最终还是弃了正殿,又吩咐人届时将谭、黄二人带至暖阁相见。


    暖阁内,敛秋早换好了新茶,又在案几上摆了两碟子点心。元嘉一见便笑了,旋身坐在榻上,歪着身子,撑着脑袋,不时拈块点心放进嘴里细尝。


    如此又是一阵,才听到外头宫女来报,说谭思文携妻室来拜。


    元嘉将杯盏搁回案几,又朝红玉示意了一眼,方才传人来见。不多时,谭思文与黄翠娘相携而入,又前后一致地躬身行礼。


    元嘉笑着叫起,又让人坐到软榻对面的小圆桌旁。敛秋随即奉上新茶,和摆在元嘉面前别无二致的点心。


    一切准备妥当后,原本守在暖阁的逢春几人便自觉退离,只留了徐妈妈从旁侍奉。


    “一大早进宫,又各种事情耽搁到现在,你们只怕是又饿又渴了。”元嘉捧着杯盏,笑得温柔,“若不嫌弃,便将就着用些,权当是垫垫肚子了。”


    元嘉一改在宣政殿时的高髻大衫,换了发式,卸了钗环,又换了身豆白裙衫,半点瞧不出在朝上与人笑语争锋的样子。乍一看,倒更像是长于江南水乡的浣纱女郎,行动坐卧皆是温婉。


    谭思文一时有些局促,下意识偏过脑袋,只道:“谢皇后殿下赏赐。”


    “此处没有外臣,你们在予面前,也不必这般拘束,”元嘉弯了弯眉眼,“只当是闲话家常就好。”


    谭思文还拧着眉头,显出几分犹豫不决。黄翠娘却是十足的洒脱,爽朗道谢道:“多谢皇后今日替我二人解围……唔,还有陛下!”


    谭思文瞧见黄翠娘一脸的无畏,叹了口气也道:“深谢殿下与陛下厚恩,否则今日这一出,还不知会如何收场呢。”


    “你们倒也不必言谢,”元嘉轻轻一摇头,“陛下也好,予也罢,在这件事情上,全的不过是自己的私心……替你圆这一通谎,能换回的好处可太多了。”


    “……什么?”


    谭思文似有不解。


    “你的学问很好,做文章的功夫也不差,不是吗?”


    元嘉又笑道。


    “……那、那只是老师谬赞,我、草民还有许多需要进益的地方!”


    谭思文面上有些燥热。


    “予没有读过你的文章,也不曾见过你殿试时的英姿,可能在那样的场合被陛下点中,又在看出你的真实身份后仍旧作保。谭卿,你一定是个极出挑的人才。”元嘉说得认真,“好到陛下宁肯舍弃第三名,舍弃同为男子的孟延,也要将你留在朝堂……谭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分明是栋梁之材啊。”


    谭思文不想元嘉会说这样的话,一张嘴开了又合,耳尖滚着热意,就是不知道要吐些什么话。


    一旁的黄翠娘听得连连点头,“皇后殿下说的对!我也觉得阿谭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那些个脏男人们,哪里配与她比!”


    谭思文一下子攥住黄翠娘的手腕,下意识道:“不可妄言。”


    而后又反应过来,元嘉还在面前坐着,一时僵了动作,只扯着指节将腕松开,原本闲适的气氛荡然无存,“殿下恕罪,翠娘素日散漫惯了,说起话来也没个分寸,是以、是以……”


    元嘉松了背脊,以更舒展的姿势靠在身后软枕上,态度依旧和善,“予一早便说过,这只是闲话家常。黄娘子愿意与予说这些,那是没将予当外人看呢,是好事,又哪里谈得上怪罪。”


    “这难道、就是殿下的私心吗?”


    谭思文听着元嘉的话,看着元嘉坦荡的神情,突然就问了出来。


    元嘉又是一笑,“是。只是予的私心太过浅陋,比不得陛下福国利民……予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的恻隐,和些许的感同身受罢了。”


    “……感同身受?”


    “孟延今日敢行此举,与你们有私怨不假,可也不过是仗着朝上如今没有能为你们说话的女朝官罢了。”元嘉此刻也想通了关窍,“欧阳将军送嫁在外,余下的诸臣子又俱为儿男,两个本事都差不多的人,自然是先去将就倚仗更多的那个了。”


    元嘉看着因这话陡然沉默下来的两人,又道:“予自来与欧阳将军亲近,她若在朝,定不会对你们冷眼旁观,或许还不等咱们说话,凭她自己便可把孟延辩得哑口无言,羞愧掩面呢。”


    “殿下……”


    谭思文始终夹杂着郁色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一抹明艳的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元嘉看着两人一点点放松下来,心中也安定不少,视线又瞥向谭思文颈上的白布、耳垂的细孔,不免道:“这东西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些,往后再想些别的遮掩之法吧?”


    谭思文下意识伸出指尖轻触,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倒不是刻意遮掩,草民幼时被不慎泼落的沸水伤着过,后来虽也请医士救治,但还是留了疤痕,连嗓子也坏了……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又抬手抚上耳垂,“至于这两处耳孔……那时候出了事,母亲六神无主之下,经人指点,去某处的道观替草民卜了一卦,卦象说草民阴潜阳行,混了乾坤,是以遭此劫难。又说要想解灾,便带草民去碧霞元君祠走上一趟,求泰山奶奶收作童子,在神灵面前一通明路。有泰山奶奶护着,其他神灵便不会再为难草民了。这耳孔便是那时刺下的。说来也怪,之后还真是平平安安地长到现在了。”


    元嘉忍不住感慨道:“碧霞元君照察人间善恶生死之事,又是护佑女子孩童平安健康的神灵。似谭卿这样的,碧霞元君指不定多喜欢呢,自然是要顾着护着的。”


    “……殿下这是在打趣草民呢。”


    谭思文羞赧一笑。


    头先正经说话时还不觉得,如今闲谈起来,谭思文左一声殿下,右一句草民,听在元嘉耳里实在刺噪,她便也干脆道:“如今四下无人,谭卿也不必处处尊称。若是不嫌弃,便似予宫里的其他人一般,唤声女君吧……也不必一口一个草民的称呼自己了,听着真是叫人难受。”


    谭思文还有些顾虑,仍是黄翠娘先开了口,爽利地叫了声“女君”。这称呼一出,谭思文便也不再踌躇,亦笑着跟了声“女君”。


    元嘉陶然颔首,视线在谭、黄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复问道:“说来,予还是不明白,谭卿为何会在人前作这副打扮,黄娘子又为何会拼了命般替谭卿遮护……这话问得唐突,若有不方便言说的,摇头便是。”


    好在谭思文已知元嘉可信,这些事情便也不刻意相瞒了。


    “我未出生前,父亲便辞世了,家中只余母亲和两个姊姊。这当头,若我母亲生下的还是个女儿,谭家本就不多的田产,便都要俱数送给旁家了。”


    见元嘉有些欲言又止,谭思文喟然一叹,“女君是不是想说,便是女儿,也是能承继家产的?”


    元嘉被猜中了心思,当即一点头。


    “可惜,谭家身处穷乡僻壤之地。”


    谭思文垂下眼帘,将苦恨与挣扎尽数掩藏,“那样的地方,世俗人情总是大于礼法律令的……所以,我出生后只会是谭家的大郎。两个姊姊和母亲也得靠着我这个大郎的身份守住谭家。”


    说着,又偏头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黄翠娘,目露柔色,“至于翠娘,她的母亲便是当年替我母亲接生的产婆。黄姨替我们家遮掩了最大的秘密,是谭家的恩人……只可惜天不假年,我三岁那年便因劳作过甚病逝了,留下了翠娘一个。翠娘的爹娶了续弦,又生了好几个孩子,后母和弟妹们将她挤兑得无处落脚……有年闹旱灾,乡上许多人户都吃不上饭,逼得要卖儿卖女维持生计。翠娘她爹也起了心思,被我母亲和阿姊们知道后,倾家之力把翠娘买了回来,之后便留在我们家了。”


    “我爹老坏了,那时他听说,隔壁乡有人为了活命,趁夜把自家儿女煮了吃了,差点也起了心思。但他又是个老鼠胆子,不敢去做自己乡里的第一个,又摆脱不了一家子靠他吃饭的现实,后母和弟妹那里下不去手,我便成了被卖去换粮食的那一个……”


    黄翠娘再提起往事,话语中早不见了气愤,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为何有做父亲的这样不待见自己的孩子,不解为何她的父亲可以这样冷漠无情地将女儿卖掉。


    好在,黄翠娘的语气很快又充满了欢快,“谭姨和大姊、二姊对我很好。我刚到谭家时,人瘦得跟个小鸡子似的,她们就每顿每顿地喂饱我,再穷再苦的时候,也没让我饿过肚子。我那时不知该如何报答,便说要给谭郎做媳妇,像她们对我这般,我也要对谭郎好,过后才知道谭郎她是……可我才不在乎那些呢!”


    “总之,我是不想找别的男人了,更不愿遇到个跟我爹似的混蛋!我只要能一直待在谭家,和谭姨、大姊、二姊在一起,和谭郎在一起,就什么都够了!”


    元嘉神色有些复杂,眼底更隐约可见湿意,“……所以,黄娘子便与谭卿佯作夫妻了?”


    黄翠娘却用力摆了摆头,极为认真地反驳,“我与谭郎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祭过谭家的祖宗牌位,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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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家的叔伯长辈,是她谭思文写在族谱上的妻房,做不得假的。爹爹可以不要我,但是她不可以再不要我了……”


    最后一句,说得十足的小声,可在场的人还是听得分明。


    谭思文更握紧了黄翠娘的手,“你就是谭家的一份子,不会不要你的。”


    元嘉不想自己这话竟惹得谭、黄两人难过起来,垂目思忖了几瞬,干脆转了话头,只道:“谭卿怎么想到要走科考这条路的?于遮掩身份之上,可算不得什么良策……”


    “只是不想这世间再有第二个谭思文罢了。”谭思文舒眉浅笑,“我那时想,若真能考上,便可以去地方为官,可以教化当地百姓,让他们知律令、懂礼法,叫他们也知道,女子原也是能立门顶户,挑担承权的。”


    这话倒超出元嘉预料,谭思文却似无所觉般继续道:“不瞒女君,我早与翠娘抱了一样的念头,只要这条路还走得下去,只要翠娘还愿意做我的妻子,我便永远是翠娘的丈夫,就这样和她相扶到老,直至死别。”


    “都说了,我愿意的!”


    黄翠娘不乐意地撅着嘴,眼角眉梢却俱是喜意。


    元嘉沉默着注视两人良久,神色亦是难辨──谭思文心有抱负,黄翠娘亦自甘成全,这两人相伴多年,早已是不分彼此,离不开也拆不散了。


    少顷,又盯住黄翠娘,“黄娘子,平日里可有什么擅长的活计?又是靠什么攒银糊口的?”


    但这话,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黄翠娘不作他想,只老实道:“会缝补衣物,也会劈柴打水……对了,我还会给人梳头呢!京城里什么都贵,但出手也阔绰,我去平康坊给人梳头,梳一次头,还能赚个几贯钱呢!”


    谭思文又是轻轻一拍,无奈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你怎好当着女君的面说这些。”


    元嘉心里已有了计较,她转头看向徐妈妈,“妈妈瞧着,予今日这发髻梳的如何?”


    徐妈妈在一旁听完了始末,又是自元嘉幼时便陪伴身边的老人了,哪里看不出自家女君的意图。


    她作势打量了两眼,笑着道:“奴婢瞧着好看极了,一点也不比宫里人的手艺差!”


    可这话就更奇怪了,谭、黄二人亦看不出元嘉与在宣政殿时的打扮有何不同,无非是卸去了部分钗环,又散下几缕乌发罢了。


    元嘉只当没看见两人的疑惑,又继续与徐妈妈说着话,“黄娘子这样好的手艺,倒叫予舍不得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


    谭思文两眼微微圆睁,似乎明白了元嘉的意图,却又难以置信般望向榻上的女子。


    果听徐妈妈在下一刻道──


    “这有何难,咱们宫里空置的职衔还有好些呢,女君若实在舍不得,便封黄娘子做个什么女官,三不五时地召进宫来,陪你说话、替您梳头。探花郎近两年当也是在六部轮转,积累资历,外放也得要些年头呢。如此,不至于叫这对小夫妻分隔两地,也能一全女君对黄娘子的喜爱,岂不两全其美?”


    元嘉拊掌而笑,“徐妈妈这话倒提醒予了,着人稍晚时候去传予的口谕,就封黄娘子为清宁宫的内司,往后便是黄内司了!”


    “女君,这如何使得!”谭思文急忙起身,“我们已是承蒙深恩,保住了殿试,也远离了歹人,您如今再赐尊位,实在是叫我们无以为报啊!”


    元嘉让徐妈妈将人扶坐回去,“你的官位由陛下决定,予做不得主。黄娘子是你内眷,早晚会随你封作命妇的,予也不过是提前些时候罢了。”


    见谭思文还想推辞,又道:“今日在宣政殿上,陛下虽处置了孟延,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家断了这样大的前程,难保不会对你、对谭家生怨。予将黄娘子封作女官,让报信的将这个消息和你中选的消息一并送回当地,你在前朝得陛下看重,黄娘子在后宫得予看重,他们再是生恨,一时之间也不敢有所动作……谭卿,若予是你,便趁这次机会举家迁至上京,一劳永逸。”


    谭思文显然没想过这一层,闻言茫然地睁大双眼,又将嘴角绷得死紧,心中满是惶急不安,略平复好呼吸后,方抖着声音道:“多谢女君替我们打算,可是、可是……”


    谭思文眼眶微红,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说着,就是道不出个全乎话。


    黄翠娘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用力咬了咬下唇,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虚软无力,“可是,我们没有再雇人的盘缠了……为了来上京考试,家中已掏尽了银钱,进京后的所有开销,都是我与谭郎到处做活计攒的。如今、如今要怎样才能把谭姨她们带来上京啊……”


    又一个人红了眼眶。


    正当时,逢春从殿外走了进来,倾身贴近元嘉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又将捧在怀里的册子递至前者手边。元嘉垂目扫了两眼,眉心微动,又朝逢春抬了抬下巴,前者便会意地出去了。


    “先看看?”


    元嘉转而将册子递到两人眼前。


    谭思文小步上前,举着微颤的手将其接过,学着元嘉的样子粗略一扫,顿时又惊又喜,“这是……”


    “料子拿去裁衣裳穿,钗环之类的首饰便给黄娘子平日里戴着,还有些摆件什么的,就按着你们自己的喜好,拿出来放着。”元嘉一项一项的安排,“这些东西大多是内宫御制,你们若不用,便只能放在库房里吃灰,供起来又多挤占你们的住处……就把它们当个寻常玩意儿,哪里有缺,便用在哪里。”


    “至于这些银钱么……予虽不清楚上京城内如今的市价,可想来是够你们雇人往返和另租屋舍的。里面也不全是整锭的银子,还有些供你们日常开销的碎锞子,它们没有内宫的印记,你们只管取用,当解燃眉之急。”


    元嘉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谭思文捧着册子的手开始发颤,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将纸张揉出一道道不甚明显的折痕。少顷,抖着声音向元嘉道谢:“多谢女君……我、草民……”


    闻言,元嘉似乎也有些动容,自软榻上起身,又缓步走到谭思文面前,视线与视线相接,道:“方才只顾着和你们闲聊,竟险些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谭卿,记住予今日说的话,但你为国尽忠一日,你所惧怕之事便不会发生。”


    谭思文强忍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溃堤,她深深拜伏在元嘉脚边,“……谭思文有生之年,定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元嘉没有让徐妈妈去扶,而是自己蹲下身子,躬下背脊,将手搭在谭思文的胳臂旁,一点点将人撑站了起来。


    “好了,旁的话予也不多说了。快些出宫安置吧,也希望你们一家子能够早日团聚。”元嘉笑着祝福,又单独对黄翠娘叮嘱了两句,“黄娘子,不对,该叫你黄内司了。以后你每三日进宫一趟,可将宫外的难事说与予知,让予给你们做主……自然,你们诸事顺遂最好,予也就只听些宫外的趣事,或者真的试一下你梳头的手艺了。”


    元嘉笑着添了句打趣的话,又看着因这话重新展露笑颜的两人,复道:“去吧。”


    谭思文拉着黄翠娘,又是深深一个俯身,这才后退着离开。


    眼看两人的背影就要消失,元嘉却没由来的问了一句,“黄娘子,你说你给平康坊的娘子们梳过头,这话可真?”


    黄娘子茫然回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将头上下点了点。


    “那、你可见过胡玉楼的掌柜,一位姓庄的娘子?”


    “见过的,那位娘子看我辛苦,还让账房多给我支了几贯钱呢。”


    “那你可否……”


    元嘉显出几分迟疑,徐妈妈也在身侧悄无声息地扯着元嘉衣袖──那是不动声色的劝阻。


    她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倒也无事……你们去吧,下次你进宫来时,予若还记得,再同你说。”


    谭思文若有所思,又很快将视线从元嘉脸上收回,什么都没问,只拉过黄翠娘,再度朝元嘉一拱手,这才出了清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