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作品:《相逢已是上上签》 第十六章
夜色渐渐深了,紫藤花映了月色,浅紫中荡漾着幽蓝的光,整个回廊似沉浸在一池潋滟的仙境中。
谢晏川颀长的腿交叠坐凳楣子上,坐姿慵懒带了些微的少年气。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暗影森森的直廊尽头。
蓦地,少年轻扬的嘴角凝滞。
小时候,他曾见过风度翩翩的兄长抱着受伤嫂子,跑了半座凉州城。
那时,他不明白,宝马雕车难道不比两脚快?
如今,他极慌乱地脱下外袍,裹紧一块鲜血淋漓的背,横抱起视若珍宝的姑娘,一路狂奔,才知晓其中滋味。
怀中姑娘乖乖蜷缩着,不喊疼,不会哭,眼中蓄着水花,却不敢教它落下。
她笑,失血过多,灵台一片混沌,“谢晏川,你长得这般英俊,可,为何总不笑?”
谢晏川红着眼,微笑,温柔道:“阿绣,我见着你,总是喜笑颜开的。”
若是平日,他定能发现她话中另一层意思。
若是发现了,是不是,就能跨越时间洪流,成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谢晏川。
花如绣皱眉,杏眸微掀,想记住他肆意而笑的模样,但眼皮愈发沉重,最终依然只能记得他前世的肃穆持重。
长街,灯火寂寥,夜已过半。
谢晏川记不得拍开了多少医馆的门,然见她奄奄一息,没有郎中肯医治,都说她救不活了。
毕竟谁都怕死人秽气砸了招牌。
“阿绣,再坚持下。”谢晏川有些哽咽道。
怀里的姑娘没有回应,他便自顾自说着,“阿绣,你可能不知,我三年前便认识你了……”
长街尽头,他发狠地拍开了最后一间医馆,若是这家也……
“吱”的一声,门开了。
谢晏川二话不说,麻溜跪倒在开门的郎中面前。
“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郎中蹙眉,看了他怀中姑娘一眼,一身雪衣,全数红湿,已无一丝透白。
于是吁了口气,边关门边道:“血流成这样,救不活了。”
谢晏川眼中光亮霎时熄灭,于是站起身,将怀里姑娘转到后背,一手托着花如绣,一手拔出破军剑。
大门被毫不留情地劈开,冰冷剑刃抵住郎中脖颈,猩红眼眸漾着杀意,“治还是不治?”
绝望的嗓音在空旷夜街回荡。
郎中咬着牙,颤抖着喊了声“老婆子,来活了。”
须臾,郎中夫人也走了出来,瞧见花如绣这幅模样,一时间眼底又痛又惊颤,又瞧了眼谢晏川,只觉得是男人发脾气后下手没有轻重,当即怒骂道:“长得人人模狗样,没成想是个丧天良的东西,……真是狼心狗肺啊!”
谢晏川垂眸,不回话,只笑着对着夫妇二人躬身行礼,“她极能忍,但最是怕疼。恳请您二老轻些。”
他还记得,有一次偷偷翻墙,瞧见花如绣在学刺绣,结果被针一扎,疼得跳了起来,后来她再也没碰过绣活。
郎中夫人见他这般,想继续痛骂的话语卡在喉咙,悻悻问:“你们是不是两夫妻?要不是,赶紧滚远点,别误了姑娘名声,更别耽误救治。”
谢晏川远远瞧了床上的花如绣一眼,转身走到外头,瞧见歪斜的木门,抬手去修理。
张开双手,才发现手里布满阿绣的血,已经干涸,然手心泛起钻心般疼痛。
他是长公主之子,祖上皆为大将军,自诩人间第一流,如今……
望着散发腥味的暗红血痂,谢晏川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弱小。
“叮叮咚咚”修门,忽然,他狠狠挥拳,风雨飘摇的木门轰然倒塌,爆破声响彻整条长街。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街上被惊醒的人们纷纷打开窗户,破口大骂。
“哪个缺德货,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谁大半夜不睡觉啊!”
……
谢晏川走到街中间,一一行礼道歉。归于宁静后,他坐在角落,痛哭出来。
为何总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亏待着他的姑娘。
明明她那么努力活着,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
没心没肺、倨傲矜贵的谢晏川,在这一刻,丢掉了所有矜贵,明白了生与死的距离,更懂得了强大的意义。
天空泛起鱼肚白。
他走回里间,看见他的姑娘睡得那般安详,轻轻握起花如绣的手,“阿绣,或许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人,因为你望向我的目光似是在望着相识已久的故人,或许,你以后会再遇见他,但是现在,我会握住你的手。生死不弃,执子勿离。”
许多年后,二姐谢莞常因此事取笑他,“平日里总爱摆世家公子的威风,怎么在这事上就跟脑子被驴踢了?”
谢晏川咬牙:“问大哥去!”
说完作势要拉走正在一旁安静晒太阳、剥着松子的阿绣。
阿绣看着青年冒着寒光的大眼睛,摸了摸鼻子,然后独自拿起松子,换了个位置晒太阳。
谢晏川:“……”
阿绣抱紧装着松子的袋子:“我是无辜的。”
屋内批改军务的谢晏时放下笔,透过窗棂,望着唇枪舌战的二人和独善其身的阿绣,不由失笑。
*
恍惚中,花如绣梦见了前世。
十五岁及笄礼是个冬日,因着同年萧天凌于二月十九观音诞下发的封后圣旨,她的这场及笄礼办得极隆重,府中来了不少达官贵族,甚至连王太后都送了贺礼。
大家心知肚明,等过了笈礼,这花家幺女封后大典的日子不远了。
正厅里,彩带飘扬,桌席连绵如云,提早落座的都城贵人们谈论着近来趣事。
“听说一月余前战无不胜的镇国公谢大帅战死在了北疆,谢世子也断了双腿,真是可伶可叹。”兵部一个官员连连叹道。
御史台季舒道:“都说开国国土是高氏、谢氏和郁氏齐力打下,可真正马定边陲的是谢氏祖先,尤其是如今的广袤北疆,从大青山南麓斜向东北至西拉木伦河尽头,这都是永康年间谢镇安带着黑铁骑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文死谏,武死战,自古如此。”另一人悲恸道。
季舒抿了口小酒,望着高朋满座的花府,又想起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谢府,情难自控道:“如今谢镇安尸骨未寒,棺材还在灵堂里摆着,却有人抓着三万骑兵被灭的大罪,要求将谢家上下押入大狱问审。真是人心不古,天要灭我大夏!”
“哎呦,季大人,慎言呀。”一旁的兵部官员忙给他敬酒,铁青着脸道:“今日可是未来皇后及笄礼,咱不兴说这个。”
......
不多时,及笄礼即将开始了。
花旭山和郑芸走进正厅,立在庭中,旁边有司托着铜盘。
花如绣在丫鬟簇拥下,踏着红绸,缓步而来。
雪色的阳光下,走出一个小女娘,她一袭浅绿色襦裙,衣裙素淡,不见一朵绣花,更衬得一头长发乌黑如墨。
明明是场盛宴,却穿得如此朴素,明明生得明艳,却无端让人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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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芬芳。
花如绣站定,朝父母拜礼,而后面向东正坐。
展眼四望,人头攒动,众人皆点头称赞。
尤其是李舒,他本以为花家会极尽奢侈华贵,好在明日参上一本,如今一看,这花家有在礼敬三万冤魂和谢氏一家。
于是当场说了句“花家姑娘仪态端庄、容颜姣姣,堪为国母。”
宾客落座,花旭山起身致辞,赞者为花如绣梳过头后,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笈。钱夫人是花如绣姑姑,她接过发钗,走到花如绣面前,高声吟颂祝辞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1”
同时,赞着为花如绣去发笄。正宾跪下,为花如绣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复位。
而后花如绣更换了曲裾深衣,行了二拜。
若再梳一次头,花如绣便行成了及笈礼。
三加开始,祝辞声起:“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1”又是一次赞者为花如绣去发钗加钗冠。
就在四座贵客因为即将见证未来皇后及笄礼礼成而蔓延着喜悦兴奋心情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正厅大门也“砰”一声被打开。
四座皆惊,望向来人。
花如绣也转过头去,抬眸。
只见一少年头戴金冠,外着红衣,内着缟素,身长玉立,眉眼悲怆望着自己。
而他的背后,是满天的风雪、纷飞的落叶,雪色阳光落在他白皙俊脸上,好似镀上了一层摄人的寒光。
“听说今日是花家四姑娘及笄礼,遂奉谢太后和家母之命,特来送礼。”
声音漫不经心,放肆如风。
可看他憔悴惨白模样,莫名的,花如绣朝他微笑,如山水般温柔。
“多谢四公子。”
来人是谢晏川,三哥哥挚友,她总能在三哥哥口中听到他荒诞不羁的事情。
谢晏川也笑,朝她走了过去,蹲下,他从胸口取出一本礼单,花如绣接过,上头留有他温热的木兰花香。
紧接着,一只只箱笼抬进了府里,小厮高声大喊里头东西,其珍贵程度与别家王孙贵族的聘礼不遑多让。
于是,再次震惊四座。
“四姑娘,及笄长乐,岁岁长欢。”
话落,谢晏川起身,朝花旭山和郑芸作揖,转身离开,没有停留。
风雪大盛,吹得他红色衣袍猎猎而响,却吹不动他里头沉重的缟素。
花如绣也惊,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疲惫黑暗的背影,登时眼角湿润。
自打成了准皇后,她便得了解家国大事。前段时日战败,谢镇安阵亡,谢世子终身残疾,三万黑铁骑尽灭,今后,谢家的担子,将落在这个少年肩上。
“四公子,花家想给镇国公敬香。”
这是花如绣回京后,第一次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少年停步,回眸,对着她,笑出了眼泪。
谢家战败,朝中与谢家有嫌隙的老臣纷纷上书,觉得是谢镇安狂妄自大、私通敌国......总之能想到的罪名都给扣了上去。
可三哥说:“谢家满门忠血,百年英魂,不该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
花如绣起身,再道:“四公子,花家想给镇国公敬香。”
谢晏川道:“好。”
在场宾客神色各异,李舒站起身来,道:“既如此,老朽也一道去。”
其他人也纷纷称去。
于是拖着华服繁钗,花家携众宾客至谢府,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