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第三七章 窃眸眄伺东墙玉
作品:《有女怀春》 自匈奴犯边,悬泉置前的那条商道上便难见商贩们的身影,只有日夜巡防的军队,以及斥候们往来奔驰的身影。
和亲使团一走,悬泉置便彻底冷清了下来,但驿站内的书吏们却是愈发繁忙了。
午后,天地间忽狂风大作,风卷黄沙,尘埃漫天,方圆百里不见天日。
金珠本是卧病在床,咳疾一直不曾痊愈。这场来势汹汹的风沙愈发加重了她的咳疾,她的鼻子被堵得无法呼吸,擤出的鼻涕浑浊似泥水;嗓子更是又干又痒,一咳,胸口便宛若凌迟。
银珠为她闭紧门窗,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痛。
“阿姊,”她喂金珠喝了水,坐在炕床边一面为她揉胸抚背,一面道,“我去小方盘城让阿森哥哥来看看你吧!”
“你不许去找他!”金珠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嘶哑着声音道,“他是关内吏民们的将军,并非只是你我二人的。况我这病本是因他而起,他来了,只会加重我的病情。你若想我多活几日,便不要将我的病告诉他,更不要将他带到我面前来。”
银珠鼓嘟着嘴没有说话,烦闷地去抠指甲盖里的泥。
“银珠,”金珠拉了拉她的手,柔声劝说,“不要去怪他。是阿姊一直在痴心妄想,误会了他的心意。匈奴来犯,他为边关之事晨兴夜寐,你便不要拿我生病这点小事去烦扰他了,好么?”
银珠不情不愿应了声好,紧握着她冷冰冰的双手道:“那阿姊好好养病!厨院里除了索大姑,没人的厨艺比得过阿姊,我想吃阿姊烧制的胡羊焖饼!”
“你还想吃胡羊焖饼?”
屋门被推开一条缝,索大姑的人便同她的声音自门缝里一同飘了进来。她动作迅即地关上门,将狂风与黄沙皆阻挡在了门外。
她是来送药与吃食的,将银珠从炕床上挤开,笑睨着她打趣道:“驿站里又来贵人了。厨院用来招待贵人的吃食便是这胡羊焖饼,你这时候去,没准还能讨一碗汤汁解解馋。”
“又来贵人了?”银珠既欢喜驿站来了人热闹,又恐人来得太多厨院又会忙得昏天黑地的,一脸期待又紧张地问,“这回来了多少人?”
“不多,就十来人。”索大姑扶起金珠,一面喂她药,一面回答银珠,“他们也就住一晚,本也没打算在我们这儿落脚,只因这突起的风沙,他们在马迷途迷失了路径,最后被那——”意识到不宜在金珠跟前提起那人,她及时将到嘴边的那个名字吞了回去,改了口,“巡防的军队发现了踪迹,那行人这才被送来了这里。”
言及此,她又笑了,脸上的褶子似开了花,压低声音对姊妹俩道:“自绥宁公主来了这里后,我便开始走财运了!公主住这里时,时不时便会赏我些金饼;走前,又给厨院里的人赏了些布帛衣裳以为谢礼!
“今日入住驿站的那位贵人,也是个大方和善的!因是热孝在身,绝了酒肉,送去的胡羊焖饼他不曾动过,只让厨院再做一碗粟米粥送去。那贵人却因麻烦了我们,内心很是过意不去,又让人送了一缗钱来!”
“可来这里落脚的贵人,不是都像公主和这位贵人那般大方和善,多是倨傲冷漠的,从不会正眼看我们!遇上那蛮不讲理的,还会因饭食不合口味,训斥责骂我们不用心!”银珠撇嘴冷哼,生生浇灭了索大姑因得了银钱的高兴劲儿。
索大姑觉这小女娘近来专爱说这些扫兴的话,杵在这儿也是碍她的眼,便挥手催赶:“眼下,你阿姊床前也不用你来看顾,你回厨院吧!我为你留了一碗胡羊焖饼在锅里,当心去得迟了,又被院里那些个嘴馋的偷吃了!”
银珠一听索大姑特意为自己留了一碗胡羊焖饼,喜得上前抱住了她的肩,在她肩头蹭了蹭,眼中满含着对索大姑的孺慕之情:“大姑果真是疼我的!我长大后,定会孝敬你老人家!”
索大姑却道:“你少给我闯些祸,我便谢天谢地了!”又催她,“莫耽误了你阿姊吃药,快些走吧!”
银珠回到厨院时,门窗紧闭的厨屋里也只有一中年厨子守着灶膛里的火。
她进屋不到一刻,这厨子便喷嚏不断,阿嚏声惊人。她默默数了数,竟是连续打了八个喷嚏。
而这厨子见了她便犹如见到了救星,将火钳往她手中一塞,一面揉捏着鼻子,一面瓮声瓮气地道:“银珠,这里便暂且先交给你了!我实在受不得这风沙了,要向索大姑告个假!”
银珠手里被强塞进了一把火钳,看着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苗,不解问:“厨院早便收工了,这锅里在烧什么?”
“烧的水。”这厨子已戴上了面纱,一张脸被罩得严严实实的,匆匆交代了一句,“这水是今夜在驿站落脚的那位贵人要的,到时候会有人来取,你只需看着灶膛里的火便好!”
临出门前,他似又想起了什么,手一指灶台小火口上的一只陶甑:“大姑为你留的胡羊焖饼在甑上,面饼焖久了便没了嚼劲,你赶紧趁热吃。”说罢,便开门投进了漫天风沙里。
一大碗胡羊焖饼下肚,银珠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便专心守着灶膛里的火。
锅里的水开始翻腾时,取水的人便带着满身尘沙推开了屋门。
银珠抬眼望去,在如豆的灯火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
再次落脚悬泉置,苏让心绪复杂。这份复杂心绪,在郑纯坚持要住进绥宁公主曾住过的那间四廊院的屋子后,变得愈发难以言说。
他顶着风沙将滚水送回四廊院,还未进屋,便听到了这郎君咳喘交加的声音。
凉州这地界,水土气候不同中原,地有冷瘴,许多中原人士初来此地,常会喘不上气。他当初追着和亲使团入了凉州,便时常会头晕呕吐;这回再来,此地的冷瘴便奈何不了他了。
然而,眼前这郎君却始终深受着冷瘴的折磨,不是咳嗽发热,便是头痛呕吐。偏生这郎君还天生一副菩萨心肠,恁是拖着这副病殃殃的身子,为那些不幸丧生于战乱里的人念经超度,便是那些凶残的匈奴人,他也会一视同仁。
匈奴突然来犯,天家原本不同意这郎君这个时候前来接回绥宁公主那孩子,却拗不过这郎君。最后,天家只得派了自己的羽林亲卫一路护送,又暗中交代他一路上多劝劝这郎君,若是能将人劝回去,也算是他的大功劳。
外有兵乱,内有顽疾,如此内忧外患,苏让是真怕这郎君有个好歹。不然,天家定要问罪。
入了屋内,他见这郎君卧着的那张榻上连毡褥也不曾铺,心酸又无奈地深叹了一口气。
他认得这张金丝楠木榻,乃太皇太后为绥宁公主备下的陪妆里的一件器物,其色温润光泽,其纹细腻如丝,在灯火映照之下,好似流动的金色河流,熠熠生光。
这样一张价值连城的坐榻,也不知绥宁公主为何将其遗弃在了这荒僻的驿站里。
“郑郎君,”苏让上前将密封的一桶滚水送到榻边,提醒榻上的郎君,“滚水送来了。”又苦口婆心劝了句,“天寒,这榻上梆硬冰凉,郎君还是去炕床上躺着吧。”
“我换了脚上的药再去。”郑纯从榻上坐起,才说了这短短一句话,便又开始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苏让忙兑了一盏温热的蜜水送到他手边,听着尘沙敲打在窗子上的噼啪声响,不禁想起了随和亲使团入住这悬泉置里的那一日,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说来也巧,绥宁公主入住这里的那日,也是这样的风沙天。不同的是,那日还落了雨。”
郑纯瞳孔微缩,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将盏中蜜水慢慢饮完了。
将杯盏交回到苏让手中时,他便道:“夜深了,苏内官去歇着吧。”
“郎君脚上的伤……”
“我自己会换药。”郑纯打断了他,复又催了声,“苏内官去歇着吧。”
苏让知他不喜被人贴身伺候,例行公事般向他叮嘱了些话,才不放心地离开了。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郑纯方始拽起了右腿的衣裙。断足处的伤口已不如最初那般骇人眼目,只是时常会麻痒刺痛,折磨得他夜里也难入睡。
熟练地为伤口处清洗上药毕,他并未立时卧床歇息,而是一手拄杖、一手执灯将这屋内来来回回察看了一番,连边边角角也不曾放过,希冀着寻出章怀春在这儿住过的蛛丝马迹。
然而,这驿站内的人办事太过精细,这屋里除了被她遗弃的那张金丝楠木榻,她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躺在炕床上时,想着她也曾躺在这张床上,他空落落的心方始有了安放处。
是他太过胆怯,不敢随三女公子一道儿来见她。即便是在风沙来临前,他路过这里,也不敢在此歇一歇脚。
阴差阳错,他还是在这里落了脚,住进了她曾住过的院落房屋里,却也只能学那邻女窥墙,暗中窥探着她在这里的起居。
屋外,狂风整夜在怒吼,他想着她,亦睁着眼躺至了天明。
晨间,外头风已止、沙已息,附近烽燧上的狼烟却遮蔽了天日。
***
在凉州,无人不知“沙匪”之名。这些人平日里多藏身于高山峭壁间,天然的屏障也阻挡了官兵的追剿。
太平时日,这群人也十分猖獗,时常会劫掠过路的商队。但这些沙匪并非只知一味地强抢蛮干,他们不会去劫掠权贵高官,亦不会去打劫当地吏民;又因会贿赂当地官吏、笼络当地吏民,与当地豪强也有合作来往,黑白两道皆吃得开,其首领因之被人称为“贤君”。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帮沙匪竟会与匈奴勾结。匈奴左贤王阿曼率两千骑兵攻打张掖城门时,这帮沙匪却趁张掖太守出城御敌之际,率五千人马从后方杀到了城门下,为匈奴大开方便之门。张掖守军腹背受敌,终因寡不敌众被攻破了城门,张掖太守却是在随从的掩护下逃去了鲜卑。
左贤王阿曼入了张掖,听从了沙匪首领“贤君”的劝说,杀了一批顽抗的官兵吏民来以儆效尤,并未屠城。
在张掖城中休整了两日,他派人给自己的父亲乌维大单于发了封密信,让其拖住明骁在武威的凉州军;之后他便整兵继续向酒泉进发,由沙匪帮自己探路打头阵。
因朝廷援军久久不至,凉州军有多数被拖在了武威,面对匈奴左贤王来势汹汹的兵马,酒泉守军负隅坚守了四天四夜,城门终是被攻破;而发往敦煌的支援文书却至今没有回音。
敦煌太守盖元嗣收到张掖、酒泉二郡被攻破、两郡太守一逃一死的消息时,左贤王亦率着两千骑兵和两千沙匪抵达了石关峡,又着部将率一千精骑奔袭玉门关。
石关峡内设有玉石障,是凉州的一处军事要塞,常年皆有重兵把守,难以攻破。
左贤王阿曼只想着在大汉援军抵达凉州前,速战速决,夺回先祖失去的故土,便对那沙匪首领道:“贤君不是说这凉州的官民皆会给你几分薄面么?那由贤君前去与那守关的将领交涉,应能劝降那些人吧?”
“阿曼王忒看得起我了,这石关峡是明家凉州军驻守在此,那守关的将领可不会看我这个匪徒的面子。不过,”沙匪首领故意顿了一顿,向阿曼卖了个关子,“要过这石门峡,也并非只有攻破玉石障这条路。”
“还有旁的路?”阿曼狂喜,“贤君快说!贤君若是能助我族人夺回祁连故地,我定会向大单于举荐贤君!日后,贤君便是这沙漠之王!”
沙匪首领遂对他附耳道:“这石门峡内有一条极险峻的两山夹道,车马不能行,人行其中,也得侧身而行。这里守卫薄弱,若王能允我带我自己的五百人先去探探路,我们今夜便可出发。明日日中,若是鸣镝响,王便可放心攻打石门峡,我的人会从后协助。”
他将自己大部人马皆留了下来,阿曼也不怕他会临阵反水,遂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
许是天要助他,这日午后竟刮起了大风沙,“贤君”在与阿曼商议过后,便决定提前出发。
阿曼感念他的义气,整酒为这五百人的探路小队壮行,切切道:“贤君此行小心!我在此等贤君的好消息!”
对在沙漠戈壁里驰骋了多年的沙匪而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沙,不在话下。
有了风沙的掩护,防守本就薄弱的两山夹道,“贤君”带着五百人小队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穿过了这条夹道。
驻守在此的守军发现这支队伍时,已然迟了。
鸣镝响,血花溅,漫天黄沙之下,头顶那弯明月暗淡无光。
***
风沙止歇的早间,远处那遮云蔽日的狼烟,好似阴云罩在了人心头上。
悬泉置前,前往石门峡支援的兵马走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没有击退匈奴的捷报传回来。
驿站内人心惶惶,好在置啬夫尚能临危不惧,命驿卒加强防守的同时,又开始着手安排驿站内的妇孺老幼去山里暂避。
思及这驿站内还有个不能有丝毫闪失的“贵人”,他揉了揉酸疼的肩颈,便亲自前往四廊院来见那位“贵人”。
“贵人也去山里避一避吧!”置啬夫见他一行人已将行装打点好了,劝道,“玉门关也遭了匈奴突袭,玉门关若守不住,小方盘城也存不住身。况从这儿前去小方盘城的路上,也不大太平,你几位不若还是进山避一避吧!等朝廷派兵来了,凉州便有救了!”
一听玉门关也许守不住,郑纯便开始担心章怀春寄养在金家兄妹处的孩子会遭遇不测,婉拒了置啬夫进山躲避战火的提议。
置啬夫无可奈何,叹着气向他道了声万事小心,便欲离开。
“有秩等等!”郑纯唤住了他,摸了摸身下金丝楠木榻上的细纹,诚恳询问,“这张榻,我能带走么?我会用旁物来换。”
置啬夫微怔,良久方道:“这本不是敝处的物件,是先前在这儿落脚的绥宁公主留下的。公主不要了,敝处也供不起这样金贵的物件,郎君若喜欢,带走便是,也无需用旁物来换。”
郑纯手头确实拮据,听如此说,也便未逞强同他客气,欣然谢道:“多谢!”又难为情道,“不过,我如今不便带着这张榻往小方盘城去,只能回来时再取。所以,还得将此物寄存在贵处。”
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置啬夫无有不应的。
他再次向郑纯告辞,不想,才将出四廊院,便有一驿卒慌慌张张地奔向了他。
这驿卒正是护送驿站内那群老幼妇孺进山的一人。置啬夫见这人一脸惊惶,身上甚而还有血迹,心下不由一慌:“你怎回来了?人都已送进山里了么?”
“有秩,出……出事了……”驿卒一路狂奔回驿站,气喘吁吁的,待歇过一口气,方道,“沙匪……沙匪来了,我们还未进山,便遇到这帮沙匪了,是他们……他们引来了匈奴,我们抵挡不住……”说着这驿卒忽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什么叫‘抵挡不住’?”惊怒交加之下,置啬夫厉声责问,“抵挡不住,你便丢下他们,自己一人逃了回来么?”
话音一落,这驿卒便霍地跪倒在地,抱头蜷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置啬夫此时已是心乱如麻,眉心紧蹙,不耐道:“不要只知哭!告诉我,有没有人生还?”
“卑职不知……”驿卒抽抽噎噎得又是点头又是摇首,“他们放卑职回来传话时,因要埋锅造饭,便留下了索大姑几个厨子的性命。卑职不知索大姑几人为他们做好饭后,是否还有命活着。”说着他眼中又涌出了两行绝望的泪水,“有秩,朝廷久不发援军,凉州已被朝廷放弃了!”
“休要乱我人心!”置啬夫怒目圆瞪,“凉州是我们汉人好容易打下来的!凉州在,中原才有宁日,朝廷怎会放弃凉州?”
“可朝廷援军为何久不至?”驿卒悲愤不已,“那群沙匪说朝中早便有人看不惯大将军父子,想要借匈奴之手绝了他们的后路!有秩,朝廷真的放弃凉州了!”
置啬夫听了他这番话,并未再出言反驳。他抬头看向头顶那方阴沉沉的天,只觉胸口被这方天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年,若没有大将军父子带着明家军奔赴凉州,凉州便不会有这两年的安宁。大将军父子赤胆忠心,为凉州安宁殚精竭虑,朝堂之人为何要害他们?”他不解也愤恨,不禁仰天长叹,幽幽质问着头顶这方天,“皇天你无老眼,看不清忠臣良将的一片碧血丹心,更看不到水火煎熬下的元元苍生!你纵恶行凶,藏奸为祸,忠奸不辨,善恶不分,枉为天!”
向天吐出了心中的一股愤懑之气,他复又看向地上的驿卒,神色凝重地问:“那伙匪徒放你回来,只让你传了这些话么?”
“不,”驿卒吸了吸鼻子,垂着眼道,“他们让驿站做好开门迎接他们的准备,若是驿站敢将他一行人拒之门外,他们会血洗驿站!”
“放肆!”置啬夫恨得咬牙切齿,“这帮无父无君的禽兽,实乃欺人太甚!我驿站的人没一个孬种,他们若是敢来,我不惧与这帮禽兽玉石俱焚!”
驿卒似被他这番话激起了几分血性,霍地起身擦干了泪水,认真建议道:“有秩,驿站兵卒不足百人,那帮沙匪却足有两三百人,与其硬拼,不若智取。”
置啬夫拧成一团的眉心微微舒展开来,饶有兴致地问:“如何智取?”
驿卒遂将嘴贴近他耳边,悄声道:“这些人为了吃几口热乎的饭食,愿留下索大姑几人的性命,到了这里,自也离不开这一口吃的,我们不如……”他将计谋全盘托出,而后一脸期待地看向置啬夫,“有秩以为如何?”
置啬夫抚须沉吟:“倒也不妨一试。”
“如此,卑职便假有秩之命,将那帮匪徒请进瓮里来!”
“去吧!”置啬夫点首,又叮嘱他,“行事小心谨慎些,莫让那些畜生觉出了端倪。他们在凉州横行多年,狡猾得很,你不可掉以轻心!”
“请有秩放心!”驿卒应了声,便又匆匆离开了。
置啬夫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却再次返回了四廊院中。
这回,他见了郑纯的面,不再如先前那般劝他进山避祸,反倒急不可耐地催赶着他:“郎君若要去小方盘城,便快些走吧!这里已留不得了!”
郑纯不问他这回的态度为何与之前大相径庭,轻点首应了声:“好。”瞅见他脸上一片愁云惨雾,忽道,“朝廷并未放弃凉州,援军已在路上了。”
这道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瞬间驱散了置啬夫脸上的愁云。
他笑了笑,感激行礼:“多谢郎君告知!”
郑纯受了他的礼,却不敢直视他那双如拨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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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见了天日的眼。直至这人离去,他仍是未能将朝廷迟迟不来援救凉州的真相说出来。
***
残阳似血,西风渐紧。
置啬夫等来的不止那驿卒口中两三百人的沙匪,还有匈奴左贤王的一支千人骑兵。这支骑兵显然是浴血而来,满脸血渍,浑身煞气。
见到这支带着血煞之气的匈奴骑兵,置啬夫便知,石门峡也被攻破了。
夕阳下,匈奴的那面狼旗不知是被云霞染红的,还是被鲜血浸红的,红得刺目,红得令人头皮发麻,红得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在那高高的旗杆上,俨然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血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角楼之上,置啬夫定睛而望,待看清旗杆上那颗人头的那张脸时,不觉发上指冠,一拳狠狠砸在了一旁的土墙上。
“李阿肆!”沙匪首领举着那杆旗上的人头,在下头高声喊话,“识相些,快开门迎阿曼王进去!不然,这里的人皆是这个下场!”说着,他便将那旗杆上的人头狠狠掼在了地上。
置啬夫看着那人头滚过坚硬的沙石地,血水蜿蜒了一路,那张之前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脸,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已覆满尘沙,再难看清他的面目。
他双拳紧握,目眦尽裂地盯着下方那人,却又见那人用手中长枪从一只麻袋里挑出了一颗颗人头。他一颗颗人头看过去,发现皆是厨院里的厨子,索大姑亦未能幸免。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又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发现金珠与银珠的人头不在其中,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
“算上前头那颗人头,拢共十一颗人头,我都给你送回来了!”沙匪首领笑得邪恶,“你这驿站可真是人才辈出啊,一个驿卒加十个厨子竟就毒死了我两百多名手下!李阿肆,你自诩光明磊落,怎也会纵容自己手底下的人使那阴毒下作的手段?”
置啬夫惊诧不已。他万没想到,厨院那些人竟会在他动手暗算这帮畜生前,自己便先借着为那些人做饭的机会下了手。
仅凭十人,便灭了这帮匪徒将近三百号人。如此,也不算白白丢了命。
他冷眼看着底下那人冷哼了声:“可惜没能连你也毒死!”
贤君丝毫不为他的话所恼,抛出饵来诱他:“李阿肆,看在你我从前同袍一场的交情上,你只要归顺了阿曼王,我可劝阿曼王放这驿站中人一条生路。”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置啬夫眼神如刀,双目怒张,死死盯着下方那人,破口大骂,“你个认贼作父、媚外求荣的贼子,有胆你便来攻!我李阿肆便是死,也不会学你那贼子行径!”随即便大声吩咐角楼上的驿卒,“吹角!鸣鼓!准备御敌!”
贤君暗骂一声愚人,便向一旁的阿曼请罪:“此子无状,不识时务,不愿受降迎王入内。为今之计,也只能整兵再与之一战了。”
阿曼道:“小小一座驿站,贤君带着自己这帮手下便能攻下,我便不与贤君争功了。”
贤君知他只是想看昔日同袍反戈相斗的戏,心里不喜,面上却丝毫未露,笑道:“那我便不能让王失望了!”
***
银珠抽泣着从噩梦里醒来,心悸得心口乱跳、呼吸急促。她能听到自己如雷鸣般紊乱的心跳声,发紧发疼的胸口,压得她几欲呼吸不过来,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
良久,她方始从那血腥可怕的噩梦里挣脱出来,涣散无神的双目终于有了一丝神采,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亦有了一点血色。
梦里,她又一次亲眼目睹了驿站众人被那帮沙匪残忍杀害的场景。
“银珠,趁这帮禽兽皆中了毒,快带你阿姊骑马逃去小方盘城,我们来拖住这些人!”
那帮沙匪又怎会任由她带着阿姊逃走?然而,食用了大量牵机毒的沙匪,毒发作得迅速,不大一会儿便开始浑身痉挛抽搐、滚地哀嚎不止。
然而,他们的同伙很快便赶回与他们汇合了。她与阿姊被人强抱上马背、被迫疾驰了一段距离后,她那双灵敏的耳朵便捕捉到了索大姑几人的惨叫声。
她回头朝茫茫无垠的戈壁滩上望了一眼,只望见满地滚落的人头。这可怖的场景让她抓着缰绳的手一度脱力,险些儿从马背上颠了下去。
身后马蹄声哒哒,是那帮随后而来的沙匪追了上来,她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夹马肚,只盼着驿站喂养的这传马能再跑快一些。
追她们的人似乎越咬越紧,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策马狂奔。
身前,一直病得昏昏欲睡的阿姊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小声道:“银珠,你将我放下吧。你一个人,马会跑得快一些!”
银珠早便在逃命的途中因惊慌害怕流了满脸的泪,听了金珠这话,只顾摇头说不。
她只恨自己当初没能好好学一学骑术,让她不致逃命时,在马背上被颠得想要呕吐。
在她以为会被后方的沙匪追上时,忽见箭矢“咻咻”从眼前飞过,后方接连响起了两声惨叫和马的嘶鸣。
她心有余悸地向后张望了一眼,只见那紧紧追在她与阿姊身后的两名沙匪纷纷跌落了马背,两人胸口各自插着一支箭。
看着从前头山谷里跳出的那道身影,看到那人身上的札甲,她知道,她与阿姊得救了。
阿森哥哥曾给他看过各种不同甲胄的纹镂花样,这中年男子身上所穿戴的这件形似书札的甲胄,乃朝中羽林卫的特制甲胄。
劫后重生,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身上的力却也瞬间被抽干,竟是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随即便晕了过去。
***
“银珠,不要哭。”
金珠见银珠醒来便开始低声抽泣,忙撑着病弱的身子将人抱在了怀中。她一面举袖为她揩泪,一面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我们得救了,很快便到小方盘城了。”
银珠埋首在她怀里哭了许久,方始止住了哭声。而她于此时方知自己与阿姊如今正身处一间车厢里,风声里,偶有人声自车外飘进来。
“是谁救了我们?”她喃喃问。
若她晕厥前见到的那人真是天子身边的羽林卫,那救她们的人,许就是索大姑口中那位从雒阳来的“贵人”。
但又是哪位贵人,能让天家将自己的羽林亲卫派来为那人护行?
银珠猜不到那人身份,金珠亦无法为她解惑,只悄声对她说:“我听那贵人身边伺候的人唤他‘郑郎君’,也是要往小方盘城去的,我们如今是占了他的车马。你的身子若无碍,便随我去外头坐着吧。”
“可阿姊你的身子还未养好,这时候不宜去外头吃冷风。”
金珠却道:“我病虽未痊愈,但较之那救了我们一命的贵人,却是个手脚健全的人。那贵人……腿脚有疾,不良于行,且还深受着冷瘴的折磨。我们受了他一番救命恩情,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听言,银珠不禁目瞪口呆。
见金珠放开环抱住她的双手,似要起身,她又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小声劝说:“我去请贵人进来!姊姊也待在车里,我去外头坐着便好!”
“这如何使得!”金珠腾地红了脸,“那贵人是个成年男子,我如何能同一个陌生男子待在这车里?要留也该是你留下来。”
银珠还欲再劝劝,不防缓缓行驶的车马忽停了下来。片刻后,车厢后门被人从外推开,苏让那张脸便露在了姊妹俩面前。
银珠认得这张脸!
就是这个人想要抢走绥宁公主的孩子!没想到,这人竟又来了凉州!
银珠忽愈发好奇那救了她们的贵人是何人了,看着苏让的目光也不由带了几分审视敌意。
苏让自是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敌意,却只当不知,只将手中抱着的一只彩绘漆盒往车内递了递:“我们要在这的驿亭稍作休整,郎君命我给二位送了些点心来。”
银珠快速上前接过漆盒,不情不愿道了声谢。
苏让没同她计较此番无礼的举止,掩上车门,便往一旁的驿亭里去了。还未迈入亭中,他便发现,那被郑纯留在悬泉置附近关注驿站情况的羽林卫已追了上来。
只听那羽林卫向郑纯禀道:“郎君,驿站已被匈奴攻下了,还留在驿站的人皆被屠尽了。”
这是郑纯早便预料到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仍是感到震惊悲痛。
只是为了收回明家的兵权,太皇太后与朝中那帮人竟能纵容匈奴肆意践踏大汉江山、虐杀边关吏民。纵使明家真有二心,对匈奴的态度也暧昧不明,朝廷也不该在匈奴犯边之际,将对付明家放在驱逐匈奴之前,置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真的不明白太皇太后与那帮朝臣的心思。
余光里,他看到苏让踟蹰在亭外,思及半路碰巧救下的那姊妹二人,便招了苏让到跟前来问话。
“那对姊妹如何了?”
苏让如实禀告:“那小的已醒了,瞧着也精神;那个大的,瞧着还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郑纯抬目望向不远处的那辆车,幽幽叹了口气:“到了小方盘城再看看情况吧。若城中还安宁,便为她们请个医工瞧瞧。”
苏让疑惑:“郎君莫非打算一直带着她二人么?”
“到时候再说吧。”郑纯神情恹恹的,起了身,“继续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