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椒花

作品:《春秋二记

    晚宴照顾渊穆口味,一应温和清淡的家常菜式。多是三鲜菌菇汤、芦笋煮山鸡、山药红枣排骨、青菜肉丸等。


    唯有酒是精丽的女儿红酒——椒花雨。


    渊穆不禁叹笑:“这是薇君先夫人的家乡出产的。玄公子喜欢?”


    玄鸟乌衣笑盛汤,推给东衡道:“名字好听,酒色漂亮,所以想尝尝鲜。”


    确实漂亮。鲜红樱桃色的酒面上,浮动洒金一样的椒花。


    东衡笑道:“这酒烈呢。先温一温。以往我跟老黄点了一瓶,一杯半就醉了。”


    玄鸟乌衣笑道:“是你酒量小。”


    东衡笑:“你不信试试。五杯不醉,我都算你厉害。”


    玄鸟乌衣笑而抿一口,入口甜冽,直冲额心。登时笑道:“是我错了,好烈性的美酒。”


    “丽夫人也是极烈性的美人。”东衡笑道。看玄鸟乌衣一眼,“丽夫人生前,被称为巢嘉氏第一美人。”


    “她当年与薇君成亲,成婚当晚,便与姬薇臣起争执,直接回娘家。”


    “凤烺丹凰再三劝妹妹无果,便在丹水旁为她修建椒花丽行宫。”


    “她便居住在此。后来随霕君征战,重伤解甲,为妖魔围困在椒花丽宫。”


    渊穆叹道:“丽夫人突围无果,直接在椒花丽宫自焚而亡。”


    “昔年椒花丽宫美人行,而今花落人亡成焦土。”


    “可敬,亦可叹。”


    东衡道:“自此后,凤烺丹凰便与姬薇臣决裂。恨他与妹妹争执后不尽心挽回,终致丽夫人殒命丹水。”看向玄鸟乌衣,握住他的手。提醒他,今后见了瑶华凤皇,要注意些。


    玄鸟乌衣笑笑。


    渊穆笑道:“不过,薇君甚爱先夫人,有一怀念她的长诗,《椒花丽人行》传世。”


    看玄鸟乌衣眼眸一亮,渊穆笑看东衡:“阿衡还记得吗?”


    东衡笑道:“我在诗文上曾不用心。阿渊,你哄哄他吧。”


    得其家主首肯,渊穆便笑而以杯为磬,敲箸而吟:


    [椒花染赤水,朱阙皆土灰。


    美人旧行处,金阁蛛丝飞。


    昔年玉雕阑,牡丹寸寸颓。


    金刀佩红马,弦断歌无归。


    歌者吟此调,家国将何为?


    红颜驻西疆,长安不曾悲。


    今者去已去,来者悲复悲。


    稷黍长离离,宫阙做封堆。


    美人无坟墓,山河为封碑。


    桐花千里陵,丹水长鼓吹。


    红缨照丹马,千秋魂永存。


    好女自有名,无念君王妃。


    仁也何有幸,丹稜结双穗。


    回望烽火里,愧也不能配。


    山河草木间,悲风长徘徊。


    将女岂能降,叱咤宁玉碎。


    忆昔年少时,高柳与游醉。


    铿锵已有志,敢为天下最。


    守此社稷事,女儿终不悔。


    祭此蔷薇水,白幡望魂回。


    花回人不回,潸潸泪沾襟。


    丹水听我诉,桐山听我哭。


    哭尽春青草,丽人终不归!


    子规啼血尽,愿同此飞灰!]


    一曲吟罢,若是磬音犹在,众人俱是无言。


    且不论姬仁为人如何,其风姿确实是世所公认的风流蕴藉。想想当年此人额系白麻,在椒花丽宫的废墟前,击磬悲歌……玄鸟乌衣有些不好的联想,脱口而出:“…小寡妇哭坟?”


    东衡一个爆栗,怒斥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渊穆好好给你吟诗,你奚落人家做什么!”


    渊穆咳了一声。


    玄鸟乌衣委屈,以筷子蘸酒,在阿衡的手心里画了一竿竹子。示意是被愿作弄的。


    但是,东衡不信任地看了看他。诚然,小玄鸟长得很乖、平时也温和妥帖,但是这半年的相处已经证明,这小子耍起心眼儿来,是十足十的一包坏水儿!


    玄鸟乌衣:“…你干嘛这么看我…”


    东衡哼了一声,心道父亲不愧见多识广,猜得真对。


    对渊穆说:“我家这个经常小心眼儿,阿渊你别往心里去。”


    玄鸟乌衣:?!


    渊穆:哈哈。


    玄鸟乌衣抑郁了一会。东衡本来不想理他,实在看不下去:“还、还委屈你了不成!”


    玄鸟乌衣轻描淡写:“不,没有。”便一言不发地端起椒花酒,晃动酒波看。神情一点都不委屈,但气氛已经无语凝噎了。


    东衡彻底败下阵来。瞪他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渊穆叹笑一声,转开话题说:“方才阿衡师叔提起老黄——是新任禹杏太守,黄雀风么?”


    “是啊。”东衡笑道。拉住玄鸟乌衣的手,特意逗他笑道:“老黄来历可不浅,我讲给你听可好?”


    玄鸟乌衣笑而不语,直接无视东衡,笑问渊穆道:“世子识人的本领,比阿衡好上百倍不止。不知世子以为黄太守如何?”


    渊穆叹笑一声。心知今晚自己这根蜡烛,玄鸟乌衣是点定了,必要拿他烤一烤东衡的心。


    只能笑说:“我看人也不太准…若是看得准,去年在青榆岫,是无论如何不敢招惹你的。”


    玄鸟乌衣笑而斟满渊穆的酒盏:“这话如何说的?自从离开禹杏,我还没回去过。黄太守为人如何——我不大放心家里老人。”


    渊穆笑看盈盈一汪红酒,“这个么…你知道有天氏天官的来源,不只有白枣学宫么?”


    “知道。”玄鸟乌衣顿了顿,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来头不小。”


    笑看晾了一会的东衡道:“阿衡果然是在盛稷浸淫已久,对天潢贵胄一眼便能辨别。”


    东衡咬牙,别开脸去。这是什么意思?!说他贪恋权势怎的?!因为贪恋权势——才傍上他不成!?


    渊穆听得皱眉:“玄公子,你——”对心上人怎么如此残忍?


    玄鸟乌衣笑笑:“所以黄雀风是什么来历?”


    渊穆冷冷道:“黄太守生前在盛稷,乃是璋朝太祖,开国皇帝。”


    不愿与之多言,道:“我与黄太守相交不多。只知道他在春秋寿尽后,魂魄为有天氏挑选为天官。”


    “曾与盈太史谈及世事,道是当年起兵马,打进皇城,逼杀废帝。”


    “在温泉宫中洗去满面血迹,抬头时,看到瓶中的芍药花还在盛开。”


    渊穆皱着眉头,靠坐在椅背上:“黄雀风道,那是他七十五岁的人生里,印象最深刻的事——”


    [前朝皇帝今早插的花还在开,而他的王朝已经覆灭了。]


    春秋代换,王朝更替。就在那一刻,黄雀风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短暂。


    甚至有些虚幻、有些荒谬的,短暂。


    玄鸟乌衣听得出神,不禁问道:“什么‘短暂’?”


    渊穆嘲讽地一笑,冷冰冰道:“我不清楚。我与黄太守交情不深。你问问阿衡师叔罢。”


    玄鸟乌衣看看东衡。东衡眼圈都红了,撇开头去,不愿理他。


    玄鸟乌衣:……


    玄鸟乌衣缓慢道:“我如果真是普通人…你看的上我么?”


    东衡一言不发。半晌,道:“说得好像你是一样。”言下之意,我如果是个普通人——度春秋会将你安排给我?


    渊穆:??


    原本以为你俩只是在作秀,结果你俩探讨的是深刻的哲学问题??


    渊穆忽然感觉,自己今晚不应该站队。现在有种快要受夹板气的预感…


    果不其然,东衡自斟椒花酒,一饮而尽:“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去岁在榆庭,没把你给渊穆…”


    渊穆:???


    东衡已是醉意七分,扶额笑道:“便是讲故事…你也为他吸引…你应该与他更合适罢...”


    渊穆:大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东衡又晃晃悠悠地斟酒,看看托腮含笑的玄鸟乌衣,心中苦涩,又是一饮而尽:“你就...折磨死我吧...”已是一头醉倒下去,即将碰桌。


    玄鸟乌衣笑得不行地接住爱人,哭笑不得地擦去东衡眼角渗出的泪水,抱起在怀里笑:“诶,怎么还哭了?”


    东衡醉得浑然忘了今夕何夕,更是忘了渊穆还在,落泪而笑:“你...唔...”胡乱抬手抱住吻来的玄鸟乌衣,已然沉醉到十五分了。


    渊穆:.....什么情况...果然是妖魔行径...不知廉耻!


    玄鸟乌衣却是笑得止不住,揽紧怀里缠恋的东衡。转头笑看不能直视的渊穆,温声说:“渊兄勿怪,我今晚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劳烦你陪我作这一场戏。正事,我们明天再好好谈。”


    话音未落,已笑而抱起东衡,向渊穆告辞。


    渊穆果断送客。而后自坐下,好好吃一顿晚饭。春夜雨潇潇,桐花馆中有夜晚表演曲目。在远处的花枝廊中,绿裳女郎随笛声而舞。因为雨气沁润,丝竹声有些呜咽,而其调子,却是隐含欢快。


    在撑青梅伞、提明月灯二位桐花侍者的护送下,玄鸟乌衣怀抱东衡回到漱玉客房,对二侍者道谢,笑道:“替我多谢纵王。”


    二侍者便行礼去了。春霖长栈毕竟是两家合作的产物,且纵王对经商于此跃跃欲试,玄鸟乌衣便笑而答允,让他将桐花邑的连锁客栈开到栈道上——效仿伯父当年利便行人的做法。


    客房内,梨花香味浅浅淡淡地氤氲着。东衡醉得前尘往事尽皆忘去,唯记得此处是春华殿里,梨花开不尽的时节。等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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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五百个春秋了,好像永远等不到他再来...


    “阿衡。”


    东衡眉睫微微发颤。


    “阿衡。”玄鸟乌衣道,“我来看你了。”


    东衡笑一声,醉得睁不开沉重的眉眼,冷着咽声道:“你还来干什么..”


    “我看看你的腕子。”玄鸟乌衣温声道。


    东衡使力挣扎开去,哪里有玄鸟乌衣的力气,被温温暖暖、柔柔软软地吻在了攥紧的腕子上。热泪便就涌了出来...他知道...他知道了..


    “谁告诉你...”


    玄鸟乌衣温声道:“春...春华殿外,魏竟。”搂紧了怀里蜷成一团的阿衡,“我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我知道。我的阿衡。”


    “不是你刺杀我,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东衡——不,应该是赵衡——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却也始终不睁开眉眼。人都道是,世事一场大梦,好梦又何妨...


    “说爱我。”他便在梦里这般要求。


    玄鸟乌衣从善如流:“我爱你。”


    “一直。”


    玄鸟乌衣百依百顺:“我一直爱你。”怅惘地抱紧阿衡道:“在关着你的这些年岁里,夜阑人静,我时常在宫墙外走,走着走着,抬头看看春华殿外的梨花...”


    “我不是恨你..我是不敢见你...”


    “我想要你...”玄鸟乌衣终于承认,笑了一声,“我却只能困着你...我算什么...我怕你离开我...”


    他便不再言语了,只暖热热地偎在玄鸟乌衣颈下,好像是睡着了。春夜的雨,淅淅地落在殿外的梨花上。那么这珠玉间隙里的一世,就此该算是圆满了。


    那流光飞逝的是他们尚且年少不成熟的青葱岁月,都不懂得退让,只追求完美,最终坎坷过了、后悔过了、弥补过了、知道珍惜了,于是终究有机会重逢与重新开始。


    良久,他搂住了玄鸟乌衣的腰,深埋在爱人怀里:“...你长大了...十七了..”笑道,“大两岁,懂事这么多。”笑着想道,再长大几岁,那还得了,果然是帝王之材么。


    玄鸟乌衣嗯了一声,环抱紧他:“不会再跟你怄气了。”


    他笑了一声。心里不清楚原因,却是分明在道:“我却没有这个——与你的缘法了。”


    “不会的。不要再难过了,阿衡。”玄鸟乌衣吻在他眉间:“等你醒来,每天、每天,永远、永远,我都陪你。我保证,我们有未来和永远,你永远不会再失去我。我也想...”


    “别胡思乱想,你什么时候失去过我?”他叹笑一声,终于颤颤地睁开深蓝的眸子。下一瞬便天旋地转地落入了玄鸟乌衣的怀抱,听玄鸟乌衣道:“明天是我生日了。”


    “五月十五...我知道。”东衡有些恍惚地道。重重叠叠的梨花终于落成实实在在的梨花香。他缓了缓,含笑问讨好的玄鸟乌衣:“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就那个答案...”玄鸟乌衣笑,“如果我不是..”


    东衡笑看他,还是有些醉意:“愿送我的梦里,你是貌美小傻子,我都爱。”


    “那还占‘貌美’两个字。”玄鸟乌衣不依不饶。


    东衡不禁笑,与他在亲吻间,温柔笑问:“...就这么爱我?”他不知道其他恋人间如何,但在玄鸟乌衣这里,当袨袀要什么时,那是因为袨袀已经给出了同等甚至更多的爱意。


    玄鸟乌衣笑,轻轻嗯了一声。刹那间,东衡已经吻上他的唇,翻身将他扑在春雷雨声中。


    “那这次你输了...”


    “我比你爱得更多...”


    “你就算是变成不存在的虚无了...我也永远爱你...”


    [春夜的细雨,不知为何总让人想起如同玉的颜色。]


    魏竟在信里写道。[陛下昨夜又失眠了。我值夜时,靠在廊柱上睡着了。三更时分,恍惚感到陛下在为我披上衣裳,背我去偏殿睡。]


    [我闻到了梨花的香气。朦胧灯火里,春雨哗啦啦地落在皇城里的梨花叶上。]


    [你听到笛声了吗?他不想让人听见他的脚步声。于是崔玉郎值夜时,往往会吹笛。陛下赞他的笛声很好,不过未至夜半,便会让他停下,赶去休息。陛下含笑说,我晚上睡不着,你们值什么夜?都去睡罢。]


    [但我们是真不放心,上一次实在太凶险...若不是你献血,阿紫的手术根本完成不了...所以无论他如何催我们去睡,我们都不敢去。]


    [你放心便是。]


    椒花酒微微荡漾。珠圆玉润的歌声在春雨中悠悠而来。渊穆听去,唱的是: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