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认知

作品:《小心劣犬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村民后来在回忆这段场景时写下的第一句话,但随后这句话就被他划掉了。他在后面补充写道:冯祥清楚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也清楚他刚刚做了什么。当他见到他们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汪。”


    侍从抬起头来,似乎不太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光亮,仓促地用手挡住脸。“汪!”他又叫了一声,接着手脚并用退回到了黑暗里。


    周围人没有说话。


    油灯的光线微微颤动着。侍从看到了地上被摔坏的碗,又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人,仿佛认为有一群人突然闯入了它的领地,并且一脚踢翻了他丰盛的早饭。他四肢着地,做出类似狗弓起身子的进攻姿势,但因为手脚太长,导致这姿势有一种极其诡异的扭曲感。他发出警告似的低呜——


    他的精神没有错乱——村民划掉了“没有”两个字。然后接着写:至少,冯祥坚信自己是一头黑豹。他在幼年时就曾多次提到过这种野兽,他说它那漆黑而优雅的身体充满了力量感,行动——村民写了个歪扭错误的“矫健”和“敏捷”。他认定自己就是那头曾在小时候和父亲亲眼见过的黑豹。


    侍从呲起牙,就像捍卫领地的狗。


    周从友没有动,把油灯稍微往前照了照,看着他浸在血泊里的手,试探着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这些都是冯祥一个人做的。村民写道。他杀了那两个人,就像黑豹一样撕开他们的喉咙。周围的鱼桶都被打翻在地,那些鱼在血里扑腾,又被冯祥一手压住。村民对此描述了他当时的举止:他原本就细长的五指收拢,如同那野兽的利爪一般。


    冯祥抬起头——


    侍从的眼神充满敌意,他张了张口,就像一个动物刚刚理解了人的意思,然后说:“……吃。”


    在村民看来,他一定是疯了。他不仅杀了人,甚至还把他们当成食物来吃。他以为他是幼年时只见过那么一次面的野兽。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村民后来在手札中写满了疑问:冯祥平日里从来都不和人起争执,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天里他们交谈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那头黑豹?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吃肉……他一个连猪都没杀过的人,是如何在短短半刻钟内就杀了这两个人的?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刺激——村民写道。他见过那些受过刺激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有孩子遭遇船难失踪后,把此后的每一天,都当成是等待孩子午后归家的那一日度过的。有家里人把刚出生的孩子转手卖给人牙子后,导致母亲整日抱着个假人当女儿的。这些人都是受了刺激后给自己造了个假想的“梦”,但……但冯祥和这些人完全不一样——村民划掉了“完全”两个字。


    “吃……吃了肉后就要……”


    侍从笨拙又戒备地说道,就仿佛他今天刚学会人的语言。而更渗人的是,比起牙牙学语的孩童,他更像是一只在尝试学习人的动物。浓稠的血腥和昏暗包裹着油灯,让光线变得油腻又生冷。


    侍从在这微弱的光圈下抬起头,凝视着周从友的眼睛,继续说:“睡……睡觉。”


    周从友面色凝重。


    “那些受过刺激的人都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檀妄生说:“但他们双眼浑浊,神情茫然空洞,那是整日以泪洗面后会出现的样子。他们的生活已经陷进了深渊,想要活下去,只能给自己找一些希望。”


    萧明灿想了想,说:“但其实他们一直都被困在那日的惨剧里。”


    “无论是每日在海边等着永远无法出现的家人,还是小心翼翼抱着怀里安静无声的孩子。”檀妄生把头靠在门框上,瞧着被周从友和几人挡住的侍从,那侍从仍在喃喃说着什么。“他们看着熟悉的环境,总会因此意识到那部分残忍的事实,然后崩溃,以泪洗面——挣扎。”


    他目光移向萧明灿,说:“他们麻木的眼神里总会带着一种痛苦的挣扎。”


    萧明灿看向屋内。


    但冯祥完全没有。村民在回忆中写道。冯祥的双眼里充满了冰冷的审视、戒备和汹涌的饥饿感,超过了他平生以来遇到的任何一种猛兽。那其中没有掺杂任何痛苦或不安。仿佛他真的是一头在捕食的野兽——村民再次划掉了“仿佛”两个字。


    可是,人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比起探究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倒不如说他就好像是被塞入了一段陌生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是头野兽,只知道捕猎和进食,以及守护领地——纯粹地为了生存而战的野兽。”


    萧明灿闻言稍挑起眉,转过头,刚打算问点什么,但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动。那侍从四肢并用爬进了另一个离门最远的角落,一路打翻了几张椅子,接着在黑暗中发出准备进攻似的尖锐吠叫。


    “……将军为何这么肯定他没有身中幻觉?”萧明灿稍稍侧首,但目光却望着角落,“这种身中幻觉后把自己完全当成另一个人,从而做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反常举动的人……虽然少见,但也并非从来没有过。三个月前的钱鸣不就是这样吗?”


    “不要……不要吃我的……”


    侍从用手捞过旁边那半具尸体,护食似的把尸体护在身下。他在说话时还掺带着狗一样的吠叫。周从友转头看了眼檀妄生,似乎想要请示什么,而后向侍从走去,但刚走一步,侍从就用双手死死扒住尸体,接着,在他们所有人面前低下头——


    黏腻的血肉撕扯声响起。


    周从友闭上了眼睛,却没有人扣动扳扣。


    他们坚信他没有身中幻觉,他依旧是没被怪物侵蚀的“正常人”。


    言生沉重地看着这一幕。


    海浪扑向船身,走廊的房门还在缓缓闪动。


    油灯在昏暗的屋内划过一点光,如同天上将要寂灭的星星。周从友和身边几人扑向侍从。油灯被甩在了地上,撞向墙角,但却没有熄灭,也没有引燃什么。低弱的光映着墙上大片的血迹,一道道血线蜿蜒下淌,像是有无数张面孔在哭泣。


    “身中幻觉的人注定会被幻象所侵蚀,被那幻觉里的怪物或惨剧所引导,走向惨烈的死亡。”檀妄生说:“就像钱鸣一样。因为有人向他传递了身边人面目全非的死状,导致他陷入幻觉,每夜梦游般地画出那些人惨死时的模样,而后在醒来时又把这当作是别人做的事,从而整日怀疑着那个和自己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周从友把侍从和尸体分开。侍从开始大喊大叫。他疯狂地想要扑向眼前的“食物”,几个人合力扳着侍从的胳膊,侍从挣脱不开,就开始咬向旁边人。谩骂夹杂着痛叫声响起,接着是桌子被砸塌的重响。侍从蜷缩在断裂的桌面间,发出狗被压断腿一般的哀嚎。


    “疑心生暗鬼。”檀妄生抱着火铳,在一片混乱里,瞧着墙下那孤零零的油灯,“他早晚会爆发出来的。所以才有了后面那一场架。而当同住的人离开后,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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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萧明灿发现了重点,“如果被幻觉‘盯上’,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幻觉彻底吞噬。”她停了一下,看向那个侍从,“将军是想说,但他不会被幻觉吞噬?”


    血泊里,侍从撕心裂肺地叫着,周从友随手拿了块方巾塞进他口中。侍从踢开了其中一人,而后挣扎着起身,爬向角落。


    “他把自己当成一只狗,并不是因为幻觉,而是他真的认为自己是一只狗。”檀妄生用手指点了点额角,“就像我们刚刚说的那样,他被塞入了一段记忆。”


    “被塞入了一段记忆。”萧明灿低声重复。


    “他忘记了做人时会面临的恐惧、担忧、紧张、不安,甚至是无助的绝望。”


    檀妄生放下手。屋内,侍从撕咬着眼前的“食物”,就像狗在有人抢食前大口吞下所有东西一样。周从友再次拉开他。他被按在了空地上。他抬起头,盯着门边的两人,嘴里还在贪婪地嚼着那块血淋淋的肉。


    “他的眼里只有最纯粹的东西,狩猎,保卫领地。吃饭,喝水,睡觉。感受到威胁会做出攻击,受到伤害会反击到死前最后一刻。他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绝望,”檀妄生目光慢慢扫过屋内一圈尸体,接着道:“或者说,作为一只狗的他,所承受的绝望远远不如这些停泊在荒岛边、被困在船上的人。”


    萧明灿沉吟着说:“这样的人很难会疯掉……甚至可以说,他永远也不会疯。”


    “汪——汪——!”


    “可是,那些怪物为何要这么做?”言生沉声道:“他们不再感到极度的恐惧,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再被幻觉侵蚀,更不可能被怪物夺走身体。这对它们来说有什么好——”


    “不要抢……汪——”


    “压住他——绳子呢,拿绳子来!”


    “嘶——别被他咬到——”


    “汪——放开……汪——”


    “你是人——振作一点!”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被人突然从噩梦里叫醒。侍从动作一僵,血珠沿着嘴角滑下,在下巴汇聚,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侍从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蹭掉鼻血。他的嘴里还咬着一块肉。


    周从友让自己看起来毫无恶意地、缓缓地蹲下来,看向趴在地上的男人,轻声说:“你是人,不是狗,清醒一点。”


    “我……我是……”


    侍从低头看向从嘴里掉落的肉块,而后又蹭了把嘴。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抠下卡在牙里的一小块血物,那是人的断甲。


    “我是……我是人……”


    侍从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向四周。满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鲜血像是漫进船舱的水。一盏油灯立在地上,昏沉的光映着后面那张惨白的脸。他双眼瞪大,就那么看着侍从,而下半张脸已经被啃食掉了。


    檀妄生道:“当一只野兽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人,当‘他’低头看着自己撑起的肚子,满手的鲜血,和嘴里带着腥味的肉块,意识到自己吃的就是自己的‘同类’时。他会发生什么?”


    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不属于怪物,而是一个人在极度绝望的恐惧时才会发出的叫声。萧明灿从没听过这种惨叫。地牢里的人也从没有发出过这种声音。


    “所以,不要试图和它们面对面交谈。”檀妄生在惊心动魄的尖叫声中偏头,靠近萧明灿的耳畔,亲昵地说道:“它们会逼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