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的耳坠
作品:《穿成男频文落魄大小姐后》 掉落的耳坠
“轰——”
如山陵崩丶天地倾的轰鸣,整个祭坛开始颤抖丶晃动,天旋地转。
光怪陆离,鬼影幢幢,像是身处画中,一切渐渐碎开,黑洞洞的海水和沈沈如墨的夜色在裂缝中摇曳着丶闪动着,通向另一个世界。无数细小的黑色触手从裂缝的边际挤出来,争先恐后,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延伸,转眼膨胀成无数倍,狰狞地挥舞着,只要被任何一只碰到,便会被碾得粉碎。
封析云隐约感受到一阵无形的斥力,像是要把她从极乐岛赶出去,撕扯着排斥她。
——祭坛被毁掉了。
她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地握紧靖夜,努力站稳身形,张望着寻找聂东流的踪影,但莽莽荒芜里,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天地浩大,人力渺小。
此身如微尘。
“怎么就你一个人?”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猛地回头,闪动的火光里,聂东流就站在她身后,微微蹙眉,黑衣染血,侧脸上还带着两道划痕,灰混杂着血,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的神情却和平常一样镇定,即使眼前天崩地裂,看起来也无法让他稍稍慌神。
他看见她,微微一怔,“你哭了?”
封析云的心微微安定了一点。
“陈素雪,她……”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像是烟熏火燎过咽喉,只剩痛楚的哽咽,“她想给陈素同报仇,所以用了符箓,引邪神附身……”
她说不下去了。
聂东流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空白。
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斑驳的阴影在他们的脸上跳动着,像是爆起的青筋,又像是抽动的肌肉,“劈啪”的爆响将一切编织得像一场噩梦。
“她……死了?”他轻声说。
封析云沈默着。
“嗯。”她微不可察地说着,微微颤抖,“她让我……杀了她。”
“轰——”
巨大的触手胡乱挥舞着,朝他们探过来,似乎想要把他们撕碎。
聂东流猛地拔剑。
剑光如璀。
庞大的触手应声而断,痛苦地抽搐着,在荒芜中化为黑色的雾气,消散不见。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剑。
封析云微微摩挲着靖夜,紧紧地抿着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我知道了。”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微微阖眸,有那么一瞬间,露出极其疲惫的神色,但转眼又褪去了,就好像那只是封析云眼花缭乱的一个错觉丶他始终平静,“祭坛已经被毁,这里随时会崩塌,我们现在找机会,赶紧离开这里。”
封析云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哦。”像是需要再多反应一会儿,她顿了一下,“没错。”她轻声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你是对的。”
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了解聂东流。
听说这个世界可能只是东君的一场梦,他几乎没什么波澜。
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认清人和神的本质,也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其中的鸿沟。旁人会因为这件事而绝望,但对於独自在绝望和鸿沟面前踽踽独行了很多年的聂东流来说,反而算是给他的很多疑惑做出了一个解答,他不会因此而颓废,就像知道了任何一个隐秘一样,他平静面对。
而面对陈素雪的选择,他悲痛,但尊重。
封析云低下头,轻轻抚了抚靖夜的刀身,掩饰她内心的覆杂。
从某种程度来说,聂东流真的是个……非常冷酷的人。他如此平静地面对身边人的死亡,就像一台机器,永远冷酷地向前走。
如果她不熟悉他,或许就会认定他天生冷血,漠视他人的生死,但偏偏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这种冷酷的平静下,究竟藏着怎样能不顾一切地灼烧自我,去搏一场堪称天渊之别的覆仇,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并非冷漠无情。
陈素同丶陈素雪……还有许许多多在他人生中走过的人,看似在他的生命中的痕迹渐渐消失,丝毫无法动摇他丶改变他,其实每一个都被他深深珍视,成为他心底的一片温情。
不会有人像她一样清楚,他会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为挚友亲朋,甚至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的逝去而黯然神伤,又或者愤郁难消,去怒丶去怨,去恨命运无常丶人力渺茫。
他只是把愤郁和痛楚埋在心底,把所有软弱无力的情绪都深
埋在土地,用尽全力从中汲取力量,成为他渺茫到几乎可笑的目标的养分。
她早就知道,她实在是太知道了,也正因他是这样一个人,她当初才那样喜欢他丶认同他的强大和魅力。
但……
封析云握着靖夜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又很快握得更紧了。
陈素同和她没什么交集,封衡又实在算不上能给人温暖的美好回忆,摆脱叶淮晓更是让她前所未有的痛快……她从没有真正经历过别离,她真的不知道这些事竟然会——
这么痛!
痛到让人心尖发颤,脑海中却仍还茫然着,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不愿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而易逝,或许这正是神明高高在上的原因,也是祂们玩弄凡人命运的依仗。
多让人惶恐。
封析云默不作声地跟着聂东流穿梭在数不清的裂缝与火光间,冰冷的阴影笼罩着他们,巨大的触手无处不在,编织出一幅即使在噩梦中也嫌太过恐怖的图景。
但每当她望向聂东流的时候,总能看见一道笔挺而坚毅的背影。
无畏丶无惧丶永不退缩丶始终向前。
聂东流痛吗?当然是痛的。
但他已经痛过太多次,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痛楚,早已学会了在痛楚中咬牙前行。
聂东流永远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封析云用力握紧了靖夜。
总有一天,她想,她也会习惯的,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踏上这条路,那么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动摇,唯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走下去。
确实是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她默默地想。
“砰——”
惊雷般的炸裂声在他们身旁炸响,如同画布骤然被撕扯成两半,茫茫的天地之间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从上至下,贯穿而过,露出深沈的夜幕丶远天,和无边无际的海面。
数不尽的海水从底面向上涌来,一口气灌入祭坛,瞬间将祭坛淹没成汪洋,汹涌的海流中,他们得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身形,不被海水冲走。
封析云跟在聂东流的身后,逆着水流,冲向裂缝,狰狞的触手在他们的身边掠过,又被一道道剑光斩断,乌沈的夜色里,他们走过之处,竟遍是光辉。
聂东流率先冲到裂缝边,稳住身形,回过身来帮她。
“锵!”
剑影横秋。
疯狂舞动的触手挣扎着,应声而断,浓稠恶臭的汁血顺着断口流出,瞬间染污了大片的海水。
封析云终於冲到了裂缝边,聂东流遥遥地朝她伸出手——
她搭住他的掌心,他猛地用力,拉着她飞跃而起,跃过汹涌的海水和裂缝,去向更真实的世界。
“哗啦——”
白浪狂涌,在深沈的夜色里,他们跌入翻腾的海水。
封析云在汹涌的海浪里剧烈地扑腾着,柔软的海水忽然成了软剑,绵绵地割过她的脸颊丶手臂丶胸口,几乎把她撕成碎片。聂东流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她分开了,茫茫大海里只有她一个人,微若浮尘。
她呛了两口水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即使最难受时,她的手也从不曾有片刻松开靖夜,自从她得到它的那一天起,它仿佛就已经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力量。
当然,她永远不会松开。
她早已不再弱小。
一阵柔和的力量从漆黑的刀锋上倾泻而出,包裹着她昂然而上,不断试图将她淹没的海水就像忽然懂得敬畏了一般,离她远去。她衣衫犹未干,便已从容地站立在海面之上。
海风吹过,她冷得直打哆嗦,但她没有去在意这个,四下张望,想要找到聂东流,却正好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划过黑沈沈的夜色,一跃而上——
就像是以无数狰狞的触手的舞动作为迎接一般,重新落入那即将崩塌的祭坛。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聂东流!”几乎想也没想,她声嘶力竭。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追着他的背影,和他一起冲入那个鬼影重重的荒原祭坛。
不管他到底是忽然中邪了也好,一腔孤勇也罢,她得做点什么……她总要做些什么,至少不是站在一边像个不知所措的龙套,心酸苦涩地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论所谓穿书究竟是真是假,无论剧情究竟有几分可信,注定要死的已经死了,不该死的也已经死了,她除了无
能为力,只剩下无能为力。
陈素同死了,她插不上手;陈素雪死了,她只能痛哭。
极乐岛已经带走了他们,她身边最终也只剩下聂东流……她总得做点什么啊!
但命运好像偏偏和她作对一样,每当她试图靠近,一股无形的巨力便不轻不重地抵着她丶排斥她,用力地把她推开,无论她如何努力,就好像永远无法再次进入极乐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不断破碎的祭坛越来越远。
她不断坠落丶坠落……呼啸的破空声在她耳边如同最疯狂的尖叫。
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个,只是用力地攥紧靖夜,目眦欲裂地看着祭坛。
她再次跌入汹涌狂怒的海水。
这感觉真奇怪,她仰着头,半张脸淹没在海水中,心想,真奇怪。
她不是没有感受过分别,也不是从没见证过死亡,在宁夜阁的每一天她都能听见某某执事或弟子不幸丧生的消息,也许躺在棺材里被人拂拢眼皮的人前几天还从她的小楼边有说有笑地走过,也许那扭曲不成人形的尸体也曾在某年中秋月圆对陌生的她道过一声祝福……甚至是封衡,理论上她唯一的亲人。
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遥远,分别对她来说也是常态,既然她可以那样平淡地漠视着度过那么多次,为什么偏偏这次,为什么偏偏今天就不可以?
这究竟有什么区别?
海水淹没她的脸颊,朦胧了她的视线,但她没有动,甚至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仰躺着,透过斑驳的海水,看向那个逐渐碎裂的遥远荒原。
恍惚的视线里,她想起了很多并不那么珍贵的回忆。
十天半月的疲倦逃亡丶昏灯夜雨的破庙丶陈素雪的笑脸丶闪耀的耳坠丶小楼里那些面红心跳的对视丶蛟舟上的狼狈和欢笑……
那些她不曾留意的片段,那些她以为寻常的回忆,其实已经是她生命里不会再重覆的最后一次了。
但她当时就是不知道。
现在想想,这个道理陈素同懂,陈素雪懂,甚至封衡也懂,聂东流只会更懂。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生离死别,感受过太多次所珍视的东西被硬生生夺走,知道现下的每一刻都是未必能再有的幸福。
只有她不知道!
因为她从未拥有,从未珍视,也就从未留意。
这个世界如此真实,也如此荒诞,那些光怪陆离触手可及,而情真意切也从来离她不远,究竟是确真存在,还是大梦一场,对她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真的在乎那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吗?
除了手中的刀,除了颊边的泪,除了心口滚烫的不甘心,她什么都不信,只要一息尚存,她就要永远向前,斩断一切想从她手里夺走些什么的触手,无论对方是人是神,无论她活在一个谎言还是梦境里!
“嚓,嚓……”
细碎的裂痕不断合并丶扩大,乍一看甚至像是苍穹崩裂,天地塌陷。
在祭坛完全碎裂之前,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裂缝中一跃而出,在冷清的月色里划过夜空,“哗啦”巨响,跌入海水,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封析云猛地翻身,从海水中一跃而起,几乎是恶狠狠地落在聂东流身边,用力攥住他的胳膊,一点也不顾忌他刚刚跌落水中的狼狈,“你真是——”
她心中有千头万绪,开口却好像全都哽住了,千言万语卡在喉头,嘴唇张张合合,颤抖着,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你可真是龙傲天啊!”她恶狠狠地瞪着他。
聂东流看起来怔住了。
他张了张口,想问点什么,但没来得及。
“轰——”
天地倾覆般的轰鸣,幽黑的长夜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急剧地轰隆着丶颤抖着丶坍缩着。夜空中浮现出朦胧的蜃景,那浮华如仙境的街市丶那万民幸福欢乐的地方丶那不容苦厄的世界……
在这恐怖的轰鸣声里,就像被震碎的琉璃,破碎了,坍缩着,化为烟尘,最后仿佛了一缕清风,在夜海沈沈中一拂而散,什么都不剩。
那些繁华的丶热闹的丶精致的,会被商贾视为奇珍的,全都随着这坍缩,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封析云也终於明白聂东流冲进去究竟是为了什么——邪神先是遇上极乐岛大毁,又被陈素雪引来附身,被她靖夜斩伤,能投入这个世界的力量大减,那么原本他们只能毁掉祭坛丶对极乐岛无能为力,现在却能直接毁掉祭坛的核心阵法,彻底拔除邪神留在这里的锚点。
这起码为人类术士多赢得了几百年的时间。
这种决断的果敢,这样奋不顾身的勇气,这样稳准狠的判断和实力,把理论上可行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
封析云恶狠狠地瞪着聂东流,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
像是词穷,她擡起手,用力给了他一下,又被聂东流眼疾手快握住手腕。
“你果然是龙傲天啊!”她阴恻恻地咬牙切齿。
茫茫的夜空,当最后一缕清风消散在月色里时,一点晶亮划过长空,仿佛坠落的星,朝他们跌来。
封析云轻轻伸出手。
坠落如星的光亮轻盈地落在她的掌心,摊开手,是一只熟悉的耳坠。
她微微忡怔地望着掌心。
那是……她曾送给陈素雪的耳坠。
这既荒凉又繁华的极乐岛最终如烟消散,什么都化作了清风,却只剩下这一只耳坠,或许不属於极乐岛的东西,最终也没有和极乐岛一起消失。
但还有更多的遗憾和泪眼究竟去哪质问?
来的时候是活生生一个人,走的时候却只留下了孤零零一只耳坠。
这只究竟是谁送给陈素雪的呢?
封析云还是盛少玄的那个?
不重要了。
荒凉冷凝的夜色里,她和聂东流并排坐在沈浮的海水中,冰冷而永恒的月光是他们唯一的见证。
封析云沈默地拢着那只耳坠,凝视了很久,很久。
糟糕,她想,她又想哭了。

